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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尚父 ...
百官渐渐散去,魏恩朝陪同皇帝回寝殿。
一路上,赵珩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陛下这些日子身子好些了吗?”魏恩朝偏头问。
记忆里陈太后也喜欢问这话。因她是早产儿先天不足,一直体弱多病,这些年宫里参汤燕窝流水一样地送进紫宸殿,身子早养结实了不少,只不过每到冬日仍是极为怕冷。
她抬头看向魏恩朝,弯着眉眼答:“好得很。上回常禄还说可以去马场骑马,朕嫌累得慌,还是待在紫宸殿里听听话本子自在。常禄给朕寻的话本子朕最爱听了。”
年少的皇帝身量单薄,骨架纤细,眉清目秀的,笑起来像个吃了蜜糖的小孩儿,半点锋利的棱角也无。
魏恩朝忽然记起来,小皇帝第一次唤他“尚父”还是在李婉仪发丧的那日。
一个女尚宫罢了,不过是因着照顾皇帝起居多年,和皇帝亲近,丧礼都分外隆重些。礼毕,他恭送小皇帝回寝殿,小皇帝红着眼轻轻唤了句“尚父”。
四下除了宫女和内侍,便只剩了他魏恩朝。他惊了下,试探着问了句:“陛下?”
小皇帝抬头看他,眼眶里泪珠子还在打转,声音却清晰:“尚父。”
魏恩朝哈了腰:“陛下……这么唤可使不得。”
小皇帝怔怔地,抬着头说:“婉仪姑姑说,要称尊敬的父辈为‘尚父’。父皇去得早,母后……也去了,魏叔是看着朕长大的,劳心劳力照顾朕这么多年,当得起一声‘尚父’。”
魏恩朝思及此,轻轻笑了笑。
当初他不过是东宫里一介人人可欺的喂马奴,一路往上爬,扶持先帝继承大统,先帝赐名“恩朝”。如今更是手握大权,当今陛下尊称他为“尚父”。
他这般微贱的出身能有此等尊荣,翻遍史书怕也是独一份的。
姑娘家到底是心肠软,假模假样给点糖就能记着你的好。
倘若小皇帝永远长不大该多好。
魏恩朝把赵珩一路送到紫宸殿,一众宫女内侍出来迎接。
“那老奴便先行告退了。天儿愈发热了,陛下吃食穿戴都仔细着些,当心中暑,若有何缺的,只管告知老奴。”
赵珩笑着颔首。
直至魏恩朝的背影彻底自眼帘消失,她才缓过神来,惊觉额头鬓角细细密密的汗,面上笑意已经僵了。
日光毒辣刺眼,张狂得像是要把她晒化。
***
魏恩朝在崇仁坊有一处私宅,建得比王府还气派。因是先帝亲口赐下的,御史屡次弹劾无果。
正院里,魏长砚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茶,双手奉给魏恩朝。
良久,魏恩朝没有接茶,反而猛地起身,抬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魏长砚心口一跳,一盏茶撒了几滴,滴在了鸦青的皂靴上,看不见了。
魏常禄被那一巴掌掼倒在地,耳中轰鸣,半张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他捂着脸哭号:“义父!儿知错了……”
魏恩朝阴恻恻的问:“错哪了?”
魏常禄爬起来跪在魏恩朝脚边,说:“儿……儿不该喝酒惹事,不该和裴二纠扯,不该放过那个贪得无厌的吴氏,不该,不该……”
他绞尽脑汁还想再挤一点话出来,却发现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在此刻却仿佛打了结。
登闻鼓响的时候他就顿觉不妙,后来下了朝打听了消息,吓得整个人都丢了魂。
那可恨的妇人在朝堂上胡言乱语,引得群臣威逼义父废除宫市。宫市移交户部,还要清查旧账?别人不清楚,他一手管着宫市,哪里会不知义父大半的家当都是从宫市里捞的!
这是要剥义父的皮,要他魏常禄的命!
魏常禄跪伏在地,战战兢兢。
一旁的魏长砚端着茶站着,一动未动,眼底一片漠然。
良久,魏恩朝俯身伸手掐住魏常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冷声道:“杂家这些年当真把你惯坏了。”
魏常禄一哆嗦,似乎在魏恩朝眼里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杀意。
长砚自顾自垂眼看着宝相花纹的地毯,直觉魏恩朝并没有丝毫要杀魏常禄的意思。倘若要杀,便不会硬是顶着压力驳回了从京兆府调案到大理寺的请旨。
他甚至应下了移交宫市,却坚持由京兆府审理此案。
魏长砚暗自皱了眉,用余光去瞥眼下正半跪半趴形容痛苦的魏常禄。
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保下魏常禄吗?
倘若今日犯错之人是他魏长砚……魏恩朝恐怕早就把他推出去挡刀了。
他思忖了片刻,开口劝道:“义父,虽则大哥饮酒杀人有错在先,但此事也确是裴家过河拆桥欺人太甚。”
这话到底被听进了耳朵里,魏恩朝狠狠攥着魏常禄的下巴,警告道:“收收你的性子,以后穿着公服一日,便一日不准饮酒。要是再让杂家晓得你跑去喝酒了,杂家自个儿把你脑袋拧下来!”
言罢,他猛地松了手,魏常禄喘着气软在了地上。
魏长砚适时递上茶:“义父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动气伤身。”
他这般孝敬自持,愈发衬得魏常禄骄纵不懂事了。
魏恩朝眼神一暗,到底还是伸手接过了二儿子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他侧头问:“查得如何了?”
魏长砚恭声答:“确如大哥所说,福锦酒楼乃是裴元竹小娘名下的铺子,他小娘孙氏是商贾之女,嫁妆丰厚,这些年被裴家侵占得所剩无几了,是以这福锦酒楼也算是裴家的产业。至于那吴氏则是孙氏的陪嫁侍女,在裴府伺候孙氏七八年,年纪渐长后由孙氏做主嫁给了自家酒楼的掌柜。”
话音未落,魏常禄瞪大了眼:“干爹,他们这是合起伙来算计儿子!”
魏恩朝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你闭嘴!滚出去反省清楚了再进来!”
魏常禄被踹得仰倒在地,抬起头见魏恩朝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猫着腰溜了出去。
堂内少了魏常禄便静了许多,魏长砚仍是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面无表情。
忽然察觉到魏恩朝审视的目光沉沉压在他身上,好久不曾移开。
“裴文俭闹的这么一出,你怎么看?”魏恩朝问。
他神态自若地抬起头,低声说:“太嚣张了些,委实没把义父放在眼里。”
“呵,”魏恩朝冷哼,“老狐狸这是要和杂家撕破脸了。得以忘形,忘了自己是怎么拜的相了!杂家当年能把韩守仁赶下台,把他裴文俭推上去,如今再想把他扯下来也不难。这中书令的位子,他若是不想坐了,自然有的是人想爬上去。”
“义父说的是。” 魏长砚语气很淡却透着十成十的恭敬,低眉顺眼的,浑身的棱角藏得很好。
魏恩朝最喜欢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了,多看几眼火气都能压下去几分。他这样尊严曾被踩进泥潭里的人,似乎只有反过头来把旁人踩进沟渠,方能稍得慰藉。
“待会儿你去把常禄身边那个荣喜给绑了送去京兆府,作个证,那晚去福锦酒楼喝酒的就魏中官就是他。” 魏恩朝吩咐着,又补了一句,“你亲自去,办稳妥一点。”
魏长砚领命:“儿子省得。”
当真是费心思把魏常禄给摘干净。
魏恩朝睨他一眼,只觉得世事讽刺,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倒是个话少又谨慎的,偏你那兄长聒噪又到处惹是生非。”
他垂着眼不作声。他没有魏常禄的口才,多说多错。
魏恩朝端起茶杯仰头灌了一整杯茶下去,才觉得火气彻底压下去了。他放下茶杯,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把常禄丢到军营里去吧,磨磨性子,过几年估计也就好些了。这些时日叮嘱他避避风头,少出去晃,宫里也别去了。”
魏长砚有些迟疑地问:“那陛下身边……”
魏恩朝眯着眼琢磨了半晌,忽然睁眼直勾勾盯着他。
那目光直白极了,他心里咯噔一声响。
关于称呼:
“中贵人不敢呼其官,但呼五郎。宰相李揆,山东甲族,位居台辅,见辅国执子弟之礼,谓之五父。”
“辅国欲入中书修谢表,阍吏止之曰:尚父罢相,不合复入此门。”
——《旧唐书》
“始,帝为王时,与令孜同卧起,至是以其知书能处事,又帝资狂昏,故政事一委之,呼为父。”
“及帝病,中外属寿王,令孜入候帝曰:陛下记臣否?帝直视不能语。”
——《新唐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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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尚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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