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气盛》陆逾期

1、自深深处（一）

　　“抵讳自己的经历就是遏止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排斥灵魂。”

　　今天可能是戴毅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当着整个剧组的面，走向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演员，并且请求他在自己手中的照片上签个名。
　　这一切都是戴园园的错。

　　“哥哥！”在家里，戴园园对戴毅向来是直呼其名。听到她捏出甜美的嗓音管自己叫“哥哥”，并且亲热地挤到自己身边，甚至恨不得坐在自己腿上时，戴毅就知道她又想整幺蛾子了，“听说你最近跟席越的剧组，是不是呀？”
　　“那不叫‘席越的剧组’。”
　　席越演的就是一小配角，说是他跟戴毅的剧组都要更合适一点。
　　然而追星的十七岁少女目光过于热切，让戴毅想瘫在沙发上打会儿游戏都做不到。他只能放下手机，不耐烦地迎上她的目光，伸出手使劲儿捏了一把妹妹的脸，“戴园园女士，可不可以不要总追这种四五线小明星？你的哥哥很没面子。”
　　青春期的少女不愿在人前露怯，强装理智实则全无条理：“其实我也觉得他演技不好，但是吧，他在同期的明星里面还算努力了吧。”
　　戴毅：“……”
　　“而且，而且他的颜真的好戳我！你不觉得他的唇形很好看吗，还有细长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像日本小哥哥的长相……啊，对对对，关键是他跳舞好帅，最近他跳舞的视频在网上很火耶。”
　　戴毅最擅长的就是划重点：“关键是脸。”
　　戴园园叉腰：“对！”
　　戴毅回以一个冷笑：“比我还帅？”
　　“就你……”戴园园本来想顺口嘲讽回去，可是看着自家哥哥的脸，又觉得这句话如果说出口了，她的良心实在有点痛。于是她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重新措了措辞，“就是因为你这张脸，这么多年来把你妹妹的平均审美都拉高了，你不得负责吗？”
　　戴毅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帅，本科在电影学院这样的学校时，他在导演系的男生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哪怕在家里，他毫无形象地穿着农民工一样的工字背心和短裤，双脚跷在茶几上，也依然好看。他常年健身练出的肌肉把略小一号的背心撑的微微隆起，双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时露出好看的肌肉线条，就算是像现在这样扬起头用鼻孔看人，也很难让人觉得他不好看。他仿佛遗传了父母二人所有的优良基因。凹陷的眼窝、深邃的双眼、浓密的黑发随了妈妈，高挺的鼻梁则随了爸爸。
　　“拉高到了席越的程度？”戴毅歪头看着她，“那我想整个容。”
　　“我求求你可少说两句吧。”相较之下，戴园园觉得自己简直遗传了父母所有的缺点。
　　“我也帅，你怎么不找我要签名？”
　　“戴毅，你还要脸吗？“戴园园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你帮我要个签名又不会死啊，亲哥！”
　　“会让我羞愧至死。”
　　“戴毅！”戴园园直起身，下定决心一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于是这天开拍前，戴毅把拍摄前的准备都做好之后，秉承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顶着全剧组人的目光走向席越，露出一个看起来无比真诚的笑容：“你好，请问现在有时间吗？”
　　席越像是有些意外的愣了一下，点点头，顶着化了一半的妆站起身。
　　“是这样的。”戴毅冲化妆师歉意地笑了笑，后者回给他一个笑容，转身去给另一个演员化妆了，“我妹妹是你的粉丝，她跟我说，让我务必找你要个签名照，不然今晚就把我锁在家门外。”他做了个鬼脸，“方便吗？”
　　“当然，当然。”席越被戴毅逗笑了，从他手中接过照片。他拿着笔，微微躬身，趴在化妆镜前写自己的名字。在这天以前，戴毅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十九岁的少年——一个没有名气、演技尴尬、寡言少语的小明星也确实很难得到什么关注。这三点加起来，意味着他当不了流量明星，也当不了实力派，更当不了综艺咖。然而在等待他签名的这段时间，没人和戴毅闲聊，戴毅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小明星身上。席越脸上只化了一层底妆，年轻细腻的皮肤不甘心被闷在厚厚的粉底之下，硬是博得了戴毅的注意。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睛，饱满的嘴唇，他的长相确实像戴园园所说，有点日本大男孩的味道。有几撮卷曲的碎发在他低头的时候，从耳后滑了出来落在额前。他有着细长而形状优美的脖子，以及凸出的喉结。细看之下，戴毅竟有些出神，盯着对方的喉结，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好了。”席越直起身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微动。戴毅晃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刚刚脑海里飘过了什么念头。他连忙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递给席越一瓶矿泉水：“我估计你们需要保持身材，就没买什么饮料。谢谢你啦。知道吗，我妹妹在家每天三句话不离你的名字，连带着我都快被你圈粉了。我要是再小个三四岁，估计也得追着你要签名。加油啊，辛苦了。”
　　席越赧然地笑了笑。戴毅有些意外。娱乐圈里真的很难见到这样的小明星，哪怕在电影学院学生里，都很难见到这样的人。说得好听点是性格内向，说得难听点是不上道。他扫了一眼席越的身材。瘦，单薄，腰细腿长，一看就是适合跳舞的样子。如果他跳舞真的像戴园园说的那么好的话，这样的小朋友，跑来混娱乐圈真的可惜了。
　　娱乐圈的人不该是席越这样，而应该是戴毅这样。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整个剧组上到投资人和监制，下到场记和助理，都得能聊上几句。背后再怎么骂人家，当着面都得称兄道弟。像席越这样的，别人跟他说一句话他只会垂着眼笑，恐怕很难在圈子里混出头。
　　而这个道理，圈子里是不会有人教给他的。
　　戴毅惋惜地咂咂嘴，又多看了席越几眼，才看向一旁的化妆师，笑着递给她一瓶绿茶：“你也辛苦了。”
　　化妆师冲他摆摆手。
　　戴毅松了口气。似乎要个签名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尴尬，以后说不定可以多给戴园园一点甜头。
　　哪知道刚一走出化妆间，沈华就凑了上来：“我靠戴老师，园园托你要过那么多次签名，也没见你哪次答应下来啊。”
　　戴毅皮笑肉不笑：“呵呵。”
　　“别光笑啊，我真的有点好奇。”
　　戴毅不想理他，径自走到自己负责的那台摄像机前。
　　“难不成你真是那个小明星的粉丝？“
　　“华哥，你自己觉得靠谱吗？”戴毅忍不住想起了刚刚自己看到的画面，按捺了一下心底某些蠢蠢欲动的苗头，想着肯定是自己太久没撸了，才会盯了一会儿席越的脖子就激动成这样。
　　“肯定不靠谱啊，所以才等戴老师答疑解惑。”
　　戴毅又叹了口气，掏出烟盒冲对方晃了晃，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才给自己塞了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我妹知道我性取向了。”
　　“哟。”沈华笑了，把摄像机固定在支架上之后就新奇地望着戴毅，“你什么时候能被这种话威胁到了？”
　　“啊，对哦。”

　　“戴毅，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戴园园直起身，下定决心一样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要是不帮我要签名的话，我就帮你跟咱爸妈出个柜。”
　　戴毅一时惊到了。他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种公开处刑的羞耻感。一方面惊讶于戴园园如何得知了自己的性取向，令一方面惊讶于她的吃里扒外，憋了半天，他只憋出了一句脏话：“操。”
　　戴园园被他盯得缩了缩脖子。
　　“从哪儿知道的？”
　　戴园园心虚地靠过去：”前两天妈让我去孟哥家送酱油……”
　　“他告诉你的？”戴毅有些不确定地蹙起眉，当下掏出手机翻孟复的微信打算兴师问罪。
　　“当然不是。”戴园园按着他的手，赶紧澄清，“孟哥哪儿会跟我说这种事啊。是他没藏好，我看到了你们俩的……那种照片了。”
　　“那种？”戴毅是从来不会在家里抽烟的。然而这次，他走到阳台上，背对着戴园园点起了一支香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烟，险些一口下去小半支。他又打开了微信，“黄色录影带？”
　　“我靠戴毅，你清醒一点！”未成年少女戴园园脸都气红了，深感自己无法承受这种刺激，“是你们接吻的照片！”
　　“啊。”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在戴毅肺里逡巡了数圈的烟雾终于被他吐散在空气里。
　　他看着香烟一截一截燃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燃到靠近底部的地方，烟烧得越快。戴毅决定一会儿上网搜一下这个原理。
　　“可是他说你们已经分手了。”
　　“嗯。”戴毅极度没素质地把烟头扔到了窗外，探头向外面看了看，恶作剧一样地笑了一下，然后拍拍手走回屋里，“明星没一个好东西。”
　　戴园园愣了一下，忍不住从这句话里面脑补出了一个伤心惨目的爱情故事。她跟着戴毅坐回沙发上，摸摸戴毅的头：“没想到孟哥是这种人。但是我觉得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对所有的明星都有偏见，这种事情还是分人的……”
　　“你不懂，他们都是这样。”
　　“……”没在艺术学校呆过的戴园园没有发言权，她只能安抚地抱住戴毅，”不过真没想到，都被人绿了，你还留着人家的微信……”
　　“嗯？”戴毅皱着眉头看向妹妹，“谁跟你说我被绿了？”
　　“不是你们青梅竹马二十……”戴园园还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二十一年，日久生情，结果他接触了外面的世界之后，经不起繁华的诱惑，最后把你残忍抛弃吗？”
　　“操，搞不懂你们青少年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戴毅无奈地在妹妹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其实知道了以后再想想，你表现得还挺明显的。”戴园园说，“不过戴毅，你真禽兽，连发小都睡得下去。要是让我跟孟哥……”
　　想得挺美。戴毅心想。
　　“……那我也绝对是愿意的。”
　　不出所料，毕竟孟复那么好看。连戴毅都不得不都承认他比自己长的帅。
　　要说起来，戴毅表现得也确实很明显。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遮掩什么，一副无所畏惧的愣头青样，了解他的人就知道，其实他比戴园园这个青少年还要叛逆。读书太多就是这点不好。或许就是他读的书太多了，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的取向，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取向。喜欢同性没有什么不好，就像田纳西·威廉斯和奥斯卡·王尔德没有什么不好。在高一第一次对孟复产生想法的那段时间，戴毅反复地读《自深深处》。他并不推崇唯美主义，但是那段时间他忽然愿意相信了，人是可以为艺术而艺术的，就像人可以为爱情而爱情。接受了这一点，他也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欲望。
　　唯美主义为什么能那样影响深远？是因为很多人希望让自己去相信。
　　如果要形容那时候，大概就是“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
　　真傻。

　　“啊，对哦。”
　　“什么？”沈华愣了一下。
　　戴毅露出了他把烟头扔到窗外时的笑容：“我又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睡席越吧。”
　　答应戴园园不是因为他真的受了威胁，而是因为他终于决定与自己和解。他承认自己当初就是想睡孟复。就像他想承认，刚才在注意到席越的一瞬间，他就是想睡席越。
　　妳愿意为我跳舞吗，莎乐美？
　　戴毅脑中响起了这句台词。
　　——他决定暂时抛开对演员的偏见，坦然面对自己的颜控。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对席越稀烂的演技视而不见。
　　“你真想睡他啊？”拍摄一结束，沈华就朝戴毅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兄弟，我开玩笑的，真的，求求你别再埋汰我了。”戴毅一面有气无力地收拾摄影器材，一面恳求道。本来他也就是开个玩笑。男人嘛，对GV男优产生的感觉和对席越产生的感觉，其实没有本质区别。但是回忆起席越刚刚的那段尬演，戴毅觉得自己以后对着席越都可以保持冷静自持了。
　　他自己演出来不会尴尬吗？戴毅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个男孩子跑来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别呀，我觉得可以的。”沈华叼了根烟，又递给戴毅一支。他一边给戴毅点烟一边笑，“一个不出名的小明星，资源也不怎么样，戴老师还不是给人家拉几个活儿、吃两顿饭就搞上了？”
　　“你可拉倒吧。”戴毅作势踹他，“这演技也真的太烂了，演成这样都有粉丝喜欢。你知道我妹怎么说吗，她说‘可是他真的很努力耶’……”
　　沈华和戴毅同时发出一声嗤笑。
　　“我觉得啊。“戴毅清清嗓子，“演员、歌手、舞者、偶像还有平面模特，这是五个完全不同的职业，可惜很多人都搞不明白，硬要去做自己做不好的事情，被骂了也是活该。努力有什么用？就像你做医生，虽然努力学习了医术，可是没学会，所以依然一个人都救不了。”
　　沈华深以为然：“虽然这五个职业大都需要长的好看，但是不是长的好看就都能做的。追星啊，总得对方身上有真正的闪光点才值得追吧？”他顿了一下，“我觉得，那个叫席越的，演得还不如你的毕业作业。”
　　“哎哟，可别骂我了。搁电影学院他得被台词老师骂死。”戴毅笑了。“没办法，听我妹的意思，那个小明星最近好像成了个网红吧。难怪能接到这种狗血偶像剧。”
　　戴毅快走两步走到垃圾桶边掐烟头，一抬头，正好和沈华背后的人对上眼神。
　　戴毅：“……”
　　操。
　　席越：“……”
　　沈华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席越笑得有些勉强。戴毅对于假笑一向用得得心应手，对于分辨假笑也同样如此。席越在笑得时候眼睛眯得有些过分，眉头却是皱着的，嘴角微微下撇，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不达眼底。戴毅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下意识地观察起这个少年，于是轻咳一声，试图打破眼下尴尬的沉默：“你没跟傅导他们去聚餐？”
　　“没有。”
　　“那要不要我顺路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
　　戴毅想了半天，掏出烟盒，抖出一支：“要不要来支烟？”
　　“我不抽。”
　　如果不是席越脸上一直堆着尴尬的笑容，戴毅简直以为他是故意不给自己面子的。但戴毅再次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个男孩子果然不适合在娱乐圈混。
　　同时他决定更正一下自己之前的说法，今天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