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变》米拉莫拉

140、最后一章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果然，从洞中走出四名女子。四人大致呈横向一字排开，排除了遮挡的可能性。这对衙役有利。只有一名女子稍稍靠前，让这个“一”字比划不那么平整，像是划到中间突然抖了一下。她是老三蒲公英，在前面欢快地蹦蹦跳跳。
　　江小别听到耳边“嘣”地响了一声，那是弓弦弹奏的声音。三只箭自弦送出，瞬间变得模糊，犹如三道恶灵刺入善良的空气，看不清形状，只看到三道黑影。下一次看清它们时，已在三魅身上。剪头扎进蒲公英的胸口，继续行进两尺，穿透后背，停了下来。蒲公英身体先是一震，然后惊讶地低头看一眼留在胸前的箭尾，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倒了下去。另外两只箭也没有丝毫偏离，直奔孔雀和风鸟胸口，在扎进去之前被她们一手抓住。蒲公英先于她们一瞬中箭，为她们提供了宝贵的反应时间。
　　江小别心里暗呼不妙，没想到她们的武功已经达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下意识赶紧看那三个候补弓箭手。然而此时，孔雀和风鸟犹如两只鬼魅一般从衙役中一闪而过，所有弓箭手倒地，均是一剑封喉。江小别和冷秋在生死一线互看一眼，证实对方还活着。这与他们自身实力无关，纯属得益于他们手中没拿弓箭。
　　江小别拍一把冷秋，说：你快过去救远远！
　　冷秋不及细想，使出全部武艺化为速度，向温远远跑去。身后留呆坐的江小别，和正飞向他的孔雀与飞鸟。
　　温远远冲冷秋哭喊：别管我，快救小别。
　　而此时冷秋已来到她身边，刚一回头，正好赶上看江小别的人生结局。
　　孔雀和风鸟看到人质旁边有人，最重要她们的三妹也在那里，急忙掉转方向飞向冷秋。冷秋看到剧情有变，而且主角一下子换成了他，惊得更是瞪大了眼睛。因此他得以见到，就在她们转向的一瞬，江小别以近乎消失又重新出现的速度主动冲向她们。待孔雀和风鸟发觉刚才有人从身边略过，已经飞了一多半路程，下一刻，她们的剑将割断冷秋和温远远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江小别闭眼祈祷。冷秋看到孔雀和飞鸟突然变成两只宽大的风筝，缓缓落下来。她们突然目露怯色，衣裙大开，露出了贴身的衣物和白净肌肤。女子害羞的本能，让她们不由自主中断了任务。但她们很快清醒，娴熟地将衣裙左右互相一系。看一眼前面的冷秋，这个看到她们隐私的男人，现在害羞已无济于事，但只要杀了他便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的眼神重新回归凶狠，而且比刚才更凶。刚才只为杀而杀掉他，而现在还为灭口。于是她们再次起飞，寒箭直指冷秋。
　　耳边再次响起“嘣”的声音，比刚才厚重。再看眼前的景象，孔雀和风鸟浑身插满箭，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栽了下来，倒在蒲公英旁边。三姐妹挣扎着抬起头，互相哀怜地看着彼此。小刺猬出现，慢悠悠从她们眼前走过，最后停在她们中间。
　　司马走过来，说：为了杀她们，老子花重金请来世界上最厉害的两名神箭手，五箭齐发。他们一个人就能同时干掉她们三个，两个人一起动手，双保险。
　　冷秋说：她们第一次攻击时，中途停了下来。
　　江小别说：是，因为她们的衣服开了。
　　冷秋说：是老天爷在帮我吗？
　　江小别说：我偷了她们腰间的丝带。
　　冷秋惊讶地瞪大双眼，说：这么说那个时候你就是做了这个……你是怎么做到的？！！
　　江小别说：别忘了，我可是一个贼。
　　衙役们聚到一起，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观看他们的死敌。微弱之际，三姐妹爬向一处，各自伸出一只手。三只手紧握在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永别和永远在一起。
　　孔雀说：我们姐妹先前各自为命，偶然走到一起，最终因为共同的心愿而死，也算是殊途同归，死得其所。希望怪盗夜煞一切都好，我们的灵魂也将一直守护他。我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只愿若干年后，当他提到或听到我们，不会只认为我们是无恶不作的坏女人。倘若苍天庇佑，希望他能感知到我们的爱。
　　最小的蒲公英调皮地说：嗯，不过他是我的。
　　说完脑袋撞地，世界静止。
　　孔雀会心一笑，疼爱地看一眼两个妹妹，说：不，是我的。
　　然后咽气，闭眼留笑。
　　飞鸟撅着嘴说：我的。
　　咽气，闭眼留笑。
　　在场的人暂时忘记了仇恨，默默悼念着这三个刚刚逝去的邪恶又芬芳的灵魂。
　　突然，蒲公英缓缓抬起头，揉揉刚才撞疼的脑袋，眼睛跟嘴巴调皮可爱地扭曲，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我就知道两位姐姐会跟我抢，幸亏我刚才留了一口气，现在你们都去了，再也不能跟我抢了，我正式宣布，怪盗是我的。
　　说完紧了紧握着姐姐的手，脸慢慢贴在地上。最后一丝气息：我的。
　　在场所有人屏住呼吸，期待出现下一个短暂的奇迹。整个世界好像瞬间明亮安静，只剩下无意中路过的风声。此情此景，此处不同的每个人，这一刻没有善恶。三魅时代终结。除了出现在缉捕公文上，又似乎从未开始。
　　温远远说：她们不坏。
　　江小别说：嗯。
　　冷秋说：怎么处理她们？
　　司马说：她们袭击运粮队，杀死众多官兵，上风严令，抓到她们就地正法，尸体运回去，悬城示众三日。
　　温远远焦急地说：不行。
　　江小别说：可是我看到她们在烈火中粉身碎骨，没法运回尸体。
　　冷秋说：嗯？
　　温远远赶紧补充：对对，我也看到了。
　　然后打一下冷秋，说：嗯什么嗯？！
　　冷秋说：是，我也看到了。
　　司马想了想，对随从的官兵说：记住，你们看到的也是这样。
　　官兵立刻响应：是！大人！
　　江小别说：把她们葬了吧。
　　温远远说：嗯。
　　冷秋说：还有我们的兄弟。
　　江小别说：死去的兄弟，我们带他们回家，三魅就葬在这山上吧。
　　温远远流着泪说：为了我死了这么多人。
　　然后抱住江小别，脸颊贴上他的肩膀。江小别傻乎乎地两手垂在下方，想抬起来抱住她来安慰，抬之前下意识看了看冷秋火热的眼神，最终作罢。
　　县衙大院，人声鼎沸，县太爷大排宴席，庆祝女儿平安归来。江小别和冷秋被请上主席位，温世明不上桌，举着酒挨桌亲自敬。只有如此，才能够表达他的激动和喜悦之情。一圈下来，温世明已摇摇晃晃，走路打摆。他回到主席桌，一手搭着江小别和冷秋一人肩膀。在别人看来，这俩人俨然已是他的心腹、左膀右臂。可在他心里不光如此，他对他们有无限的感激和崇敬，完全没有职位与辈分之别。他们两个人救了温远远的命，对她来说相当于再生父母，这就等于跟温世明平辈。
　　车轮话说了一圈又一圈，温世明醉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文武师爷过来，将他扶到后房休息。不一会儿俩人回来，笑眯眯拱着手，向江小别和冷秋朗诵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祝贺之词。然后拽着江冷二人分别祝贺，这是拍马屁的基本原则，不能群拍，要各个击破。
　　他们先是拉着冷秋，说他武艺与智慧兼备，一直以来是县太爷的心腹，这下又立此奇功，县太爷女婿的位置指日可待。最后一句话彻底说到了冷秋心坎里，兴致上来，冷秋一口气干掉三大碗酒。首战告捷，文武师爷转战到江小别这里。说他命中遇贵人，被县太爷赏识，不但改邪归正，还成就一番事业，照此下去，升官不敢说，发财肯定没问题，前途一片光明。
　　江小别全程语塞，他不擅长拍马屁，也不擅长被拍，正不知如何应对，被温远远一把拽走。拉着他走出县衙，一直来到街口的老树下。树上挂着秋千，温远远把江小别摁在秋千上，然后挽着他的胳膊在旁边坐下。江小别脸泛红，他知道这样不合适，但是他喜欢。
　　温远远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还是个小孩子，每天来这颗老树下荡秋千，旁边站着一个少年，嘴里总说着他会保护我。
　　说完瞪着两只大眼睛看江小别，江小别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憨笑。温远远似乎得到了答案，也跟着不停地傻笑。
　　笑了很久笑累了，温远远表情变得惆怅，说：可是我还喜欢另一个人，他行侠仗义，偷富济贫，是官府的通缉犯，可在我心里是好人。我从没见过他，也知道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单纯的心里喜欢，但我也觉得这样对不起你，因为这是花心。
　　江小别说：那你就认认真真喜欢我，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温远远听完会心一笑，然后趴上江小别的肩头，说：小心我让我爹抓你，这回你偷了她的女儿。怪，盗，夜，煞。
　　然后离开江小别的肩头，不打招呼转身就走。
　　江小别说：你去哪儿？
　　温远远说：回家。
　　走了十几步远，然后停下脚步，背对着江小别说：明天去向我爹提亲。不要迟到！
　　然后头也不回，蹦蹦跳跳朝县衙跑去。
　　江小别在后面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今年的夏天比以往都热，似乎也要持续更长。槐花已过清香时节，在高温蒸烤下，散发出陈旧的甜腻气息。有的提前凋落，成堆聚集在树根，有微微腐烂味道。知了叫声尖厉嘈杂，这是典型的心绪烦乱，而收尾短促，又暴露出气短的症状。这种症状能通过声音传染给人。
　　江小别擦着汗来到许久未回的家。这一夜注定躁动而漫长。最激动的时刻，他打算以最平静的方式度过。看看自己的房子，需要在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上“房子”才能看出是房子的房子。再看看屋中陈设，拆掉四面墙便是一片完美的荒野。他不禁恐慌，是否一切只是一场梦，从衙役第一次闯进家门开始。世上或许根本没有温远远和冷秋其人，他们只是梦里的人物设置。豆大的汗往地上砸，而狂热的心脏却正要由暴跳直接变为停止，好似闯入寒冰世界，被瞬间封住行动。直到看见床上的两套新衣，他的心脏才恢复不平静。不平静是可贵的，只有这个状态才能让他心安。而这种不平静必须以最平静平静的方式过，只有这样才能独享这份快乐。
　　躺下享受这份状态，很快，真的进入梦境。
　　梦里来到县衙向县太爷提亲，得到的结果是温世明答应不杀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温世明把他交给冷秋处理，处理完后逐出江城。逐出江城，别人再也见不着他，杀了他，别人也再也见不着他，两个方法效果一样。这就意味着他不是必须死，但也可以死。
　　冷秋一脸奸笑将他扔进衙役堆里，被衙役你一脚我一脚地踢过来踢过去。梦里江小别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满腔的屈辱和愤怒。所以，即使身体剧烈震荡也坚持不倒下。冷秋气急败坏，举着一把椅子腾空飞起，从江小别头顶劈到脚，椅子碎裂成渣。江小别瞬间失去意识，什么屈辱愤怒全部停止，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仅比尸体多一点力气，在腿上维持他站立。冷秋看他如此倔强，愤怒地冲昏了头脑。他命人支起油锅，将江小别架在上面。身体顿时被难熬的黏热包裹，而意识越发模糊，渐渐瘫软，任人宰割，唯一能左右的，便是闭住呼吸，以暂时躲避刺鼻的油烟味侵袭。忽然，架着他的绳子断裂，整个人掉进油锅，没觉得疼，却有力地结束了这场梦。
　　江小别坐起来喘着粗气，擦擦豆大的汗珠。好在只是一场梦！外面似乎已放天光，这场惨烈的梦他坚持了一夜。虽然醒来，由于耗费太多心力，仍感觉头晕目眩。眼睛暂未适应，视线模糊。推开屋门，温突的阳光下闪烁着片片灯火。除了他已进入白昼，整个江城还停留在昏沉的夜晚。这让他心生不解。扫视一圈，各处皆是同一模样。揉揉眼睛，视线清晰的那一刻，身体所有器官遁入混沌。
　　一只鸟仓皇飞过，向着江城城边的方向，没飞多远身体开始摇摆，然后往下栽。江小别眼睁睁看着它掉下来，经过他所站的地平面，继续往下掉。又过了一会儿，才真正停止。炽热翻涌的火水将它的身体瞬间吞噬，掉进去时听到的不是固体掉进液体的“扑通”声，而是物体燃烧的声音。
　　方圆半里的地面全部塌陷，变成火的海洋。中心部位遗留着一个院子大小的空间。江小别是这片空间的主人。望一眼城中，火水成线，纵横交叉，像织成的一张大网，将大地分割成很多块。县衙大院已无处寻觅，整个江城县正在慢慢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