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渡我》他朝两望

1、第 1 章

　　一.
　　我觉得我生病了。
　　洛阳城里的雨淅淅沥沥不知道下了多少个日夜了，我被困在这城里，出不去了。
　　晌午听到外头有人报信来说，睢阳城已经沦陷了，过不了多久，反叛军就将继续南下。
　　看来，这两百余载王朝的气数快要尽了。
　　我伸手探了出去，恰好接住滴水上渗下的雨水，掌心冰凉。
　　快要入秋了啊。

　　二.
　　我住在这座城里最东面的宅子里。
　　因为以前有人和我说过，这是最容易晒到太阳的地方，是最暖和的地方。
　　从院子里抬头便能望到精致的角楼檐宇，那是他住的地方。
　　院里有一棵占了半个庭院位置的大槐树，我几乎整日整日都躺在树荫下的美人靠上，听着隔壁院墙内的暮鼓晨钟。
　　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讨厌阳光，甚至畏惧。

　　三.
　　孟秋廿七的那天，亥时，隔壁院墙内响起了钟声，沉重低长，整二十七下，是国丧的礼制。
　　我从梦中惊醒，丝丝凉凉的雨水飘在脸上，越发的清醒。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魅是不会睡着的，除非将要死亡。
　　我是一只活了两百余载的魅，廿七的那个夜晚，我开始有了人的知觉。
　　翌日，陆续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了，我这一生第一次走进了久违的阳光里。
　　果然和他说过的一样暖和。

　　四.
　　我终于走出了这座困了我两百多年的宅子，外头的世界熙熙攘攘，悄声议着昨夜里宫中的讣告，和我在院子里听的一样嘈杂。
　　隔壁摊上卖豆汁儿的老姥看我从宅里出来，愣了愣神问我："夫人怎么还在城里，李相公前几日不是说要接你走的吗？"
　　"如今世道混乱，相公他诸事忙不过来。"
　　我站在道上，望着早已印在我心里几百年的宫城模样，"我去找他。"
　　老姥在身后喊："可那儿是皇宫的方向，等闲不得入内的啊！"
　　我没有回头，孟秋的阳光仍旧灼人，我仰着脑袋，似乎想要把这么些年没有晒到的温暖一次都感受个够。
　　我可不是什么等闲。

　　五.
　　朝乾殿内点着你最爱的龙涎香。
　　氤氤氲氲的，看不真切。
　　从前那个长身玉立的人，穿着衮龙袍静静地躺在棺椁里，面容仍是那么俊秀，却没有能够睁开眼，看看我，抱抱我。
　　这一世你做了帝王，该有的荣华富贵你都享了，为政殚精竭虑你也做到了，但我却希望你还和从前一样，做个闲散王爷，诗书公子，也比现在这样好。
　　哦，我差点忘了，这个王朝，是你当年染尽鲜血打下的。
　　你本该是这朝代的王。
　　本来有几个人在堂前哭，我怕她们吵着你，就把她们全弄走了。你本这么喜静。
　　李郎，你已经好几日不曾来看过我了。

　　六.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人。
　　那天是他登基后大赦天下的一天，城里也是下着这几日一般的雨，反复冲刷着染着血的青石板路。
　　我降生在这座城里的东南角上，紧临着城河，他恰好从角楼上看到了雨中的我。
　　刚刚降生的魅十分虚弱，没有灵力也没有体力，迷迷糊糊的只看到一个身影朝我走来，撑的是把十二骨油纸伞。
　　我却知道是他，丰神俊朗的模样，这么些年兜兜转转，都不曾忘记。
　　就像当年的他抱着我，皱着眉问我是谁。
　　我说不出话来。
　　"奇怪，竟如故人。"

　　七.
　　他为我建了座宅子，就在我降生的位置。
　　他从不许我出院子，担心外头的浊气会伤到我。但他会教我识字，为我画像，和我讲述我不曾经历过的世界。
　　他会抱我在院里的槐树下，一起望着恢宏的角楼，他说那是他的家。
　　总有一天，他会带我回家。
　　统共四世，世世如此。
　　但他从没带我回过家。
　　却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找到我，爱上我。
　　他问，为什么遇见我的时候总有种我本就属于他的感觉。
　　"我为王朝而生，这是你的王朝，你自然会爱我。"

　　八.
　　他就这么静静躺在那里，就像几日前他刚刚忙完西北战事时，在宅子里躺在我身旁的样子。
　　辛苦你了，李郎。
　　兜兜转转，王朝又交回到你的手里。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但妾知道，此非君过。
　　君非亡国之君，奈何！
　　我细细抚着他的眉，描摹他的模样，我怕啊，这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那会儿你说爱上我大抵是因为我生得好，确实啊。"我倾上身去，"你怎么还不睁眼望望你如花似玉的娇妻呢。"

　　九.
　　我低头吻了他。
　　冰冰凉凉的，和先前无数次的亲吻都不一样，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只有我尽心尽力的吮吸。
　　我听到外头又下起了雨。
　　仿佛过了有十载这么长的时间，紧贴着的嘴唇不再冰冷僵硬，下意识般的，他开始回吻。
　　我猝不及防得被攻城略地，他啮在我下唇瓣上，似在指责我吻技的拙劣。
　　我没有多大本事，幸而魅残缺的魂魄可以召回他尚未远离的三魂六魄。
　　棺椁很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他身上，被他起身搂在怀里。
　　他紧贴着我的额，低哑着声道："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我笑着攀上他的脖颈，重新吻了上去。

　　十.
　　我想救他，就得用魅的元魂交换。
　　就算召回他的三魂六魄也只是一时的，他是凡体，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我是魅，我的元魂可以救他。
　　前提是，放弃我自己。
　　我稍微和他分开一些，喘着气儿说道："李郎，这江山......你已经守护了两百余载，往后......往后再是兴衰都由不得你了......"
　　我喘的厉害，他一手搂着腰，一手为我顺气。
　　"阿醴，你不该......"
　　对了，我叫阿醴，他为我取的名，说是每回见我都像是一场迷醉。
　　"我命数本就将近，可我爱你，舍不得你，我活了两百多年，我只有你。我很自私，不能瞧着你先我一步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雨停了，我渐渐开始听不真切了。

　　十一.
　　原来我不是生病了，我是快要死了。
　　我只是一只由王朝气运凝结而成的魅，我没有前世，没有来生。
　　我的今生，全部给了他。
　　王朝在，我在。
　　王朝死，我死。
　　李郎，你会活得长久，因为你现在，是我今生所有的爱灌注所凝结成的又一只魅。

　　记
　　"洪庆十一年，王崩，入殓时灵枢内竟无尸骸，时人皆谓羽化而升仙。
　　同年十一月，反叛军进军都城洛阳，李式王朝没落。"
　　——《李庄公本记》

　　烽火并没有蔓延至洛阳城内，新君虽下令兵不扰旧民，但由于诸多难民涌入加上王朝换代，骚乱不断。
　　城门口摆摊的老叟最近发现，有一个戴着幕篱的男人，徘徊在数人进出的关口，总是遥望着东南角的方位，有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老叟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过一座不起眼的宅子尔尔。

作者有话说

　　短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