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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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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巴陵桃丘。
在最后一朵桃花落尽之时,白寄川攀上了桃枝,琴横枕在脑后,借着暖人的日头,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桃林下,偶有几只狐狸窜过,耳畔溪水潺潺,正是巴陵醉人的时节。
“啪嗒”一声脆响,搅醒了在桃枝上假寐的人,白寄川余光自碧油油的桃叶间掠过,转瞬落在了树下一人身上。
来人身姿挺拔,背负玄甲盾,手握一柄耀眼陌刀,一身铠甲,英武不凡。白寄川睁开了眼,目光徘徊在来人身后负着的玄甲盾上,阳光下,玄甲盾上蓝鼎标记清晰显现,白寄川翘起嘴角,心道:找到了!
琴音起,荡起的凛冽气劲划碎眼前桃叶,在树下那人脚前楔进了深深的一道沟痕。
那人折身后跳,陌刀横劈,打散了第二道琴音。
“谁?!”
话音刚落,自桃树上落下了一青衫白衣的持琴男子,男子眼带桃花,微微一笑,尽显风流。
“你是谁?”身穿玄甲的男人一身戒备,另一只手上已提好了玄甲盾。
白寄川抱琴笑道:“过路人。”
“过路人会阻我道路?”男人浓眉紧敛,并不信白寄川的话。
白寄川仍旧淡淡而笑,一手勾抚琴弦,随意弹出几个曲调,调似春风,柔柔而过,一时间竟缓解了刚才那番的剑拔弩张之势。
“为何你不说,我是在救你性命?”白寄川向前迈了一步。
男人戒备心不减:“救我,你为何要救我?”
白寄川敛起笑容,眼露锐芒:“因为,这桃林里危机四伏!”
曲风再出,拍向右侧桃林间,只听哀嚎一声,落地声响,骤然之间,隐藏在桃林之中的人全部出现在了白寄川和男人的周围。
“恶人谷?”男人并不惧,只是他未想到,恶人谷的人还敢出现在浩气盟的据点中。
如今的恶人谷,可是连凛风堡都快守不住了!
“拼死一搏,有时候对手也是值得尊敬的。”白寄川指落弦上,镇定自若地说道。
男人已知白寄川出身于何处,之前他不甚在意这人的言语,未发现此人倒是爱讲大道理。在白寄川幽幽评价敌方之时,男人盾刀已经出手。
白寄川捧琴叹道:“仗着在自己地盘就横起来了不成?”
话是如此说,白寄川出手利落,与男人刀盾相互,琴剑也不落下风。
桃林之中,血腥弥漫,男人走向溪水边,将沾了鲜血的陌刀伸进了溪水中。白寄川学着男人动作,把墨色长剑也一同放进了水中。
水中刀剑交叠,岸上两人并肩而立。
“你是何人?”男人问。
“我是白寄川,你是卫问骁。”
“你知道我的名字?”卫问骁手放在了玄甲盾上,冷冷问白寄川。
白寄川盘腿坐在了岸边,掬了一捧清凉的溪水,泼向水中的墨石剑,一缕血丝自剑身处溢出,随溪水逐渐消散。
“武王城的城主,浩气盟未来的七星之一。恶人谷能被浩气盟打得龟缩在凛风堡内不敢妄动,全是你的功劳。”白寄川慢悠悠地说。
卫问骁哂笑:“哼,只可惜功亏一篑。”
溪水中落了一片桃叶,附在了陌刀上。白寄川不在意地挑了下眉梢,他拿起墨石剑,剑尖挑去了那片桃叶。
“哎……”白寄川又叹了一声,“是差了一步,若不是卫城主相信了个奸细,此时恶人谷已被浩气盟拿下了。”
往日听人提起自己的痛脚,卫问骁的陌刀会直接拍向对方,但现在的卫问骁并没有去拿陌刀,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白寄川,这个长歌门的人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是巧合。
白寄川见卫问骁不说话,又继续说道:“你在找那个人,找到那个人你会如何呢?”
“杀了他吗?”白寄川又问。
卫问骁紧握双拳,白寄川问道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杀了那个人吗?他自问做不到。
“做不到吗?”白寄川再次发问,这一问,让卫问骁没来由得觉得白寄川很可怕。
陌刀落在了脖子上,白寄川终于闭了嘴。与此同时,墨石剑抵在了卫问骁的胸口。
半晌后,卫问骁收回了陌刀,白寄川的墨石剑依然抵在卫问骁的胸前。
“拿开你的剑。”卫问骁有些恼怒。
白寄川似乎很喜欢笑,又似乎很喜欢捉弄卫问骁,剑尖在卫问骁的铠甲上点了两下,他说道:“要不要我陪你去找?”
“你打的什么目的?”卫问骁不觉得这人跟自己同一立场。
白寄川终于收回了剑,站起身来,看着卫问骁说出了两个字:“除害。”
“但我不会杀他。”白寄川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说道。
卫问骁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刚才白寄川那一笑,他竟觉分外熟稔。
所有的消息显示,卫问骁与白寄川要找的人并没有逃回昆仑凛风堡,自然也没法回到恶人谷。如今除凛风堡外,所有据点皆被浩气盟占领,那人仍旧在浩气盟的据点内躲躲藏藏。
“最后的消息是他到了巴陵,但是他却没继续往北而行。”白寄川找了处茶棚,喝着涩口的茶水,拧眉与卫问骁说。
卫问骁“嗯”了一声,这也是他好奇之处。过巴陵,往马嵬驿去,再西去过龙门荒漠就可抵达昆仑,但是那个人在巴陵消失了踪影,往昆仑去的道路都被浩气盟的人锁死,如果那人真的往昆仑去,定在马嵬驿或龙门荒漠就已截住了他的去路。
“他仍在巴陵。”卫问骁笃定地说。
白寄川抬了下眼皮,意兴阑珊:“或许吧。”
“你不确定?”
白寄川笑了:“卫城主,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浩气盟弟子,又非与他朝夕相伴,怎么知道他会去哪?”
卫问骁脸色倏变,瞪向白寄川。白寄川若无其事地喝茶,又说道:“卫城主说在巴陵,就在巴陵吧。”
卫问骁手猛地拍向放在桌上的玄甲盾上,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
白寄川心道幸好自己捧着茶水,不然又得麻烦小二再上一壶茶。
“卫城主,何必动怒呢?你不愿杀他,是起了恻隐之心吗?”白寄川问道,未等卫问骁回答,白寄川抬手指向卫问骁,“不是,浩气盟与恶人谷之争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怜悯与同情,恶人狠,浩气也狠,谁手上没有人命?恻隐之心,不过是那些冠冕堂皇的人才会说出来的。你本可以在发现他是奸细之时杀了他,你不杀他,是你不忍心杀他。”白寄川重重落下茶杯,脸色沉了下来。
白寄川的忽然变脸,又直接质问,让卫问骁心虚。
白寄川并没想咄咄逼人,他提起茶壶替卫问骁斟了一杯茶水:“可你想过没有,他是否不忍心杀你呢?”
这个问题,卫问骁也问过自己许多次。
那个人,是否也不忍心杀他呢?如果他真的成功将消息带去恶人谷,浩气盟就会像如今的恶人谷,只留下武王城一个据点,甚至是失去武王城!想到此,卫问骁背后渗出了冷汗。
卫问骁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他低头望着泛黄茶水中自己紧锁的眉头。不该如此,他不该再如此犹豫不决下去,那个人该杀,不能让他回到恶人谷!同时,他觉得白寄川这个人并不简单。
“你,真的只是想杀了他替浩气盟除害?”卫问骁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白寄川。
白寄川自那一双漆黑而锐利的眼眸中看出了卫问骁的杀意,白寄川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你若能杀了他,我绝不动手。你若杀不了他,那我就会杀他!如何?”
卫问骁打量着白寄川,他想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对方的心思,然而除了对那人的杀意外,他看不出白寄川任何心思。
“想不到,一个长歌门的人,不去当官,倒过起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当真是暴殄天物!”卫问骁灌下一口茶,呵呵笑道。
白寄川回敬道:“我也想不到啊,曾经誓死效忠大唐的苍云军会甘愿卸去了一身的荣耀来当个小小的江湖城主。”
卫问骁嗤笑:“雁门关一役哪还值得我效忠朝廷。”
“也是,佞臣当道,哪还值得我碧血丹心。”
茶盏交击,发出清脆悦耳声响,巴陵县内,春风将尽。
那人不在巴陵,更不敢去南屏山,他唯一能去的就只有苍山洱海。
暮春的日头有些灼人,白寄川伸出手挡在眼前,仰头自指缝中望着天空中悬着的太阳,嘟囔道:“还是快些去苍山吧,至少那里凉快些。”
走在前方的卫问骁转回头,见白寄川的动作,心中忽地一突,似是那人的面容与白寄川重合,卫问骁愣在原地。
“看什么?”白寄川收回手,问卫问骁。
卫问骁回过神,他垂下眼,心道自己因为那人心不定了许多,竟将两个极其不相似的人看重了。
“没事,快走吧,日落前能走出巴陵。”卫问骁转过身往前走去。
白寄川抿唇一笑,向着卫问骁的后背探出手掌,于虚空中狠狠握紧。
巴陵县临洛道,往苍山洱海去还要有段路程。在快抵达洛道时,卫问骁收到了逐鹿坪督军的消息,那个人的尸体找到了。
“是尸体啊。”白寄川长叹,却听不出任何感情。
卫问骁攥紧了手中的信纸,咬牙问前来送信的人:“是谁杀了他?!”
送信的浩气盟弟子直摇头,他们也是偶然间才发现那人的尸体,并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身首分离,惨不忍睹。”白寄川自卫问骁的手中抽出了信纸,念出了令卫问骁心惊胆战的八个字。
卫问骁不能迁怒任何人,他也无法去迁怒,那个人是恶人谷派来的奸细,本该就是这个结局。
可是,杀死他的人,不是卫问骁。
“你想替他报仇吗?”白寄川侧头问卫问骁。
送信的浩气盟弟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武王城主,复又垂下了眼。
报仇这个字眼,听上去太奇怪了。
“闭嘴,白寄川!”卫问骁斥道。
白寄川揉了揉额头:“没错,我是该闭嘴,也该跟你告辞了。”
“你要走?”听见白寄川要离开,卫问骁忽觉心里空空荡荡。
白寄川奇怪地看向卫问骁:“我俩萍水相逢罢了,既然奸细已死,我也就不必看着你杀了他,或者我亲手杀了他,不是吗?”
话依然刺耳,卫问骁闭口不言。正如白寄川说的那样,他们俩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过这半日与你相处倒觉得投缘,若日后有机会再见……”白寄川拍了下卫问骁的玄甲盾,笑道,“酣畅淋漓地打一场怎样?”
卫问骁知道,白寄川是真的要走了。
“好。”卫问骁应下了。
白寄川飒然转身,向着与卫问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步伐漫漫,青衫白衣,儒雅俊逸。卫问骁眼前忽又闪过那人影子,与白寄川重合,他心头一怔,想抬脚去追,终是未迈出一步。
为何,他会觉得白寄川与那人如此相像?
凛风堡内,雪落了下来。
白寄川立在凛风堡大旗上,意兴阑珊地望着远处的冰川。
昆仑真冷啊,还是巴陵暖和。可习惯了昆仑,就再也不习惯巴陵了。也不知自小在昆仑长大的徒弟,为何会喜欢待在巴陵,甚至将一颗心都栽在了浩气盟。
“堡主,浩气盟的人已经在东昆仑集结,我们是否出击?”凛风堡守卫弟子仰头望着立在大旗上的堡主,心道眼下浩气盟都快攻上来了,自己的堡主居然还站在大旗上,这是巴不得对方来砍旗子不成?
许久后,白寄川才点了点头:“知道了,告诉少谷主,在恶人谷门口等他们。”
“啊?”凛风堡守卫不解,凛风堡是恶人谷最后一个据点,为什么不在凛风堡外截住浩气盟的人?
白寄川指尖划过琴弦,一阵泠泠琴音遥遥传向远方。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白寄川催促道。
守卫不敢怠慢,忙去找少谷主,白寄川停下拨弦的手指,静沐在爱爱风雪之中。
浩气盟的人一路杀了上来,凛风堡守卫全数随少谷主退去了恶人谷外,整个凛风堡只余白寄川一人。
白寄川一人一琴一剑,落在凛风堡大旗之上,睥睨望着当先冲进堡内一人。
白雪重重,他仍旧看得清那人玄甲盾上的浩气盟徽记。
手指挑起一根琴弦,琴音激荡,直接扑向卫问骁。
卫问骁折身后跳,躲过了这一招,脚边却楔下了一道冰沟。
这一招卫问骁曾见过,他压住心底的诧异,仰头望着笔直立在大旗上的对方,雪幕虽重,那一袭衣衫,就算换成了鲜红的色泽,他依然能认出来人是谁。
“白寄川!”卫问骁大喝一声。
“是我,重新向武王城主介绍一下,”白寄川微微一笑,“在下,凛风堡主白寄川,白奇尧的师父,也是派他前去浩气盟之人。”
白寄川的这一句,解开了卫问骁的疑问。是白寄川在巴陵杀了白奇尧,难怪白奇尧最终是消失在了巴陵。
“为什么?”卫问骁陌刀直指白寄川,“为什么你知道我的身份,在我没有对你起了戒心的时候杀了我?”
白寄川皱眉,为什么呢?他自己一直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在巴陵他不像杀白奇尧那样能够决绝,他竟然还设了个局,让卫问骁落在自己的圈套里,与他一起找白奇尧。
为什么呢?
白寄川勾弦的手指顿了一下,他不会有怜悯之心,何况卫问骁哪里需要他怜悯?怜悯卫问骁对白奇尧的不忍心吗?哈,那可真是可笑了。
“不知道啊……”白寄川揉了揉眉心,“现在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
琴音响起,自大旗之上罩下,止住了卫问骁的步伐。然而,玄甲盾挥出的刹那,便再没收回去的道理。
白寄川擦干净了嘴角边的血迹,有人护在了他的身前,将对方的玄甲盾给挡了回去。
“谷主,何必来救我,是我之错,没能在巴陵杀了他。”白寄川又呕出一口鲜血,对恶人谷主说道。
恶人谷主扬袖止住,他往前一步,站在浩气盟众人之前,冷笑道:“凭你们就想拿下凛风堡?那就来战吧!”
风雪扬起,掩住了卫问骁与白寄川的视线。
何曾来的怜悯与同情,甚至连不忍心都不会有。两方对立,你死我活,就算他所倾心过的人曾与对方相似,那也不是他们能越过的鸿沟。
楔下的沟壑,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