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下山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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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着酒劲，干巴巴念道：“凡我昆仑弟子，举止端方守礼，不可大笑、不可喧哗、不可骄纵、不可言行无状、不可以下犯上、不可贪睡，不可饱食，干脆不可吃饭、不可拉屎——嗝，当然也、也不可戏水。”
谢离起身走到湖边，刚要开口，林故渊撩起一大捧冰凉的湖水，兜头兜脸朝他泼过去，谢离没防备，吃了这一记偷袭，灌了满嘴的水不说，连手中酒碗剩的半碗酒也遭了秧。
林故渊乐得哈哈大笑：“沧海君你、你好拙的身手，就你，还好意思当魔教左掌教，嗝——”
“疯了，真是疯了。”谢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平日里他和林故渊一闹一静，他总是疯的那个，但多半是装疯卖傻，此时有个真疯的，他就不好意思跟着折腾。
他朝林故渊伸出手，“水里凉，出来吧，酒后真气畅通，外邪易入，当心冻坏了。”
林故渊拽着他的手，一用力从水里蹿出来，一丝|不|挂躺在岸边，任冷风把他的身体吹得白里发青，浑身肌肉如白石雕刻，仿佛那巍巍昆仑雪峰化出了精魄，有种不近人情的强悍和力感。谢离用余光打量他，眼角一阵热，低头轻轻咽了口津液，感觉自己真是个柳下惠。
他捞起篝火烤热的衣服，低沉了眼皮，“穿上，穿上，喝醉了光着屁股遛鸟，像什么样子。”
林故渊两手枕在脑后，仰头观天，眼底蓝苍苍的，倒映着游移的云，“昔日刘伶醉后裸身于室，以屋室为裤衣，客人讥他，他却问诸君为何入其裤——”他猛地翻身，英姿勃发，口出狂言，“今日林故渊以天地为裤衣，倒是想问问你，你拿着那件臭皮囊，钻到我的裤|裆里作甚！”
他把衣袍朝谢离的脸扔了回去，谢离吃了个憋，抱着一捧衣物，眉目冷峻：“发够酒疯了没？再闹，我要发火了——”
“你发火就发火，能怎么样？打我一顿？”
他的眼角朝谢离斜过来，黑眼珠恰到好处的偏转，一段流转的神|韵恰好卡在纯情和挑逗之间，“我今日偏要张狂一回，你奈我何？”
谢离的心跳如擂鼓，被他呛得咬牙切齿：“你看看你的样子，哪点像个名门正派的弟子！”
“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会倾心魔教掌教？哪个名门正派会因为偏帮魔教落得逐出门墙的下场？”林故渊眼中神采一黯，道，“师尊和师叔说得一点不错，我心里这样多杂念妄想，哪点像个名门正派的弟子？”
“还记得我们一起逃出少室山，你那样洒脱，那样快活，什么都不放在心里，我好羡慕你，那时我就在想，若能像你一样过一天，我死都值了…… ”
他抬起两条水淋淋的手臂，吊着谢离的脖颈向下一压，眼睛对着眼睛，一向清明的眸压抑着痛苦的浪涌：“你倒是打我一顿，我心里还好受点——”
谢离架着他两臂，将他坚实的身体搂在怀里，用体温捂着他，灼热目光缠做一处，声音发哑：“好了，好了，我都懂，别喝了，你这愁绪太重，酒是浇不了的，徒自伤心伤身……”他叹了口气，“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明明是性情之人，偏要做出个冷冷淡淡的样子。”
他灌了口酒，“先前在开封茶楼，你不知我身份，以沧海君比卧龙，我只当你是借景喻怀，到了今日，才知道你真是我知己。”
“知己？”林故渊抬起涣散失焦的眼睛，咬着牙道：“你一天到晚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却搅得我心乱如麻，搅得我日夜不宁，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他伸手来抢谢离的酒碗，谢离那双沉郁的黑眸盯住了他，故意仰脖灌一大口，含在嘴里不咽，当着他的面，哗啦将剩下的大半碗酒扬手泼到地上。林故渊被断了后路，望着他的嘴唇，心一横吻了上去，从他口中度过一缕甘香的酒液，一人一半咽了下去，颤抖着吸一口气，捧住对方的脸来回亲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林故渊半阖眼帘，意识已近昏聩，软着脖颈气吐如兰，挺直的鼻梁往他颈侧的灼热皮肤温柔蹭弄。
谢离岿然不动，手指抚摸他结了冰的发梢，用内力轻轻一撵，那冰渣便化了，在凛冽的寒风里冒着温软的白气。“我不懂？”
他的眼神放的很远，空落落地望着地平线的一道白光，像是沉浸在温暖又悲伤的记忆里，“故渊，我这人其实没什么骨气，也没什么出息，离开天邪令的那一晚，我召集大家喝了一夜的酒，说‘你们一个个都爽爽快快的，别弄那副哭丧样子’，那一晚每个人都红光满面，不积堂的笑声把天顶都快震塌了，我把一个空酒坛子在地上砸的稀碎，走到门口，‘老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自由自在的了，都别送，我嫌烦。’不料走出去就哭了，躲在对面山崖的一处壁枭栖息的石洞里，对着总坛的方向流了一夜的眼泪，一直到一轮红日从山间喷薄而出。”
“至今忆起，仍心如刀割。”谢离道，“你比我强的多。”
林故渊听得怔忡，下颌无力的磕在谢离肩颈窝里，细嗅他身上淡而暖的人气，口齿不清的呓语，“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当年为什么，要把天邪令让给聂琪那种人……”
“他……”谢离笑容苦涩，沉默良久，刚有了些倾诉的渴望，却听耳畔呼吸沉重，转头一看，肩头的人已经睡熟了。
那凛如霜雪的人卸了防备，黑发任意铺陈，一片鸦羽般沉甸甸的浓黑，竟有些华丽的味道。
他脱下外衣，仔仔细细把林故渊裹紧，横抱着他走进温暖的地裂缝隙里，靠山壁坐下，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姿势，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继续安睡，然后低头凝望那睡颜——不是没有邪念，他用力捏住林故渊的下巴，俯身靠近那因酒醉才有了血色的薄唇，闻着淡薄的酒香，把手指插|入他绢凉的发，很想发一回狠，可最终又合上了他的衣襟。
他在那一刻很生自己的气，放浪形骸了那么多年，背负着世人恶意的揣测过了那么多年，内里还是个正人君子，心上人躺在他身边，他连亲一亲都舍不得。
他甚至在一瞬间起过杀心，想把这一缕乱他尘心的羁绊彻底斩断，一个人再回到四海八荒的寂寞里，可是不行，他连他的一根手指都舍不得碰。
魔教沧海君是这种人——说出去谁信？
他端端正正的坐着，任凭熟悉的醉意袭来，一时梦，一时醒，只觉整个人分裂成两半，一半是地裂深处的溽热与水汽，一半是昆仑山的烈风如刀。
团团白雾蒙了他的眼睛，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全都变了。
隐约觉得是梦，酒后酣眠，越睡越沉，怎么也醒不了。
梦里有一角翻飞的红衣，一看见那鲜亮如火的颜色，心就像被狠狠扎了一刀，氤了一身的血。
梦里的红衣少年已渐出落成大人的轮廓，肩和背都宽阔起来，脸上褪去了少年的浮肿和稚嫩，五官轮廓分明，神容冷峻，眼里的光说不出的狠辣卓绝。
是在天邪令总坛，黑衣黑发的男子——大约是二十来岁时的自己，与聂琪并肩而立，议事结束，两人齐齐转身，带着各自的人走出“枉死城”——他目不斜视，走路带风，背后的乌月刀闪着森冷青辉，易临风从一侧迅速跟上，昂着鼻孔，亦是目下无尘的轻狂模样，一柄钢骨扇在手里滴溜溜打转，欧阳啸日站在聂琪身后，双眼射出阴鸷的光，活像一条低昂头颅的王蛇，向他们的背影呲出毒牙。
他和聂琪在黑蚺像前停住脚步，相视一笑，隔着梦的虚浮和恍惚，他看见自己嘴唇微动，笑容戏谑，饶有兴致的邀请：“好久不见，小琪，一起去喝一杯？”
“不得空。”聂琪弯着眉眼，他有一双顶好看的桃花眼，水润温恬，一笑总像在撒娇，他连杀人都是这副孩子气的表情，“忙的找不着北，谁像你那么潇洒。”
他大笑：“我要是忙起来，你就笑不出来了——”
聂琪的瞳孔放出危险的光，向后一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忙你的事，我喝我的酒，咱们俩互不打扰。”他的笑里多了一丝无奈，“整天防我像防贼一样，算计来算计去，我都替你累，你看，比上次见面又瘦了。”
聂琪不咸不淡的回答：“还是离哥哥知道心疼人。”
他俩相互敷衍，倒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背后两拨人彼此对望，眼里盘桓着深深的恨意，那恨藏埋心底，深入骨髓，似乎下一刻便要厮杀在一起，啃食对方的血肉。
九幽姥姥站在远处，一手拄着银杖，一手牵着一名双垂髫小姑娘，浑浊苍老的眼里露出未卜先知的悲悯神色。
枉死城祭坛之上悬着一排风干的人尸，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残破如蛛丝，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大睁着灰败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的脸……
说来也好笑，这些细节当年他从未注意，倒是成了梦，隔着这些年醉生梦死往后回望，那些被遗漏的东西愈演愈烈，仿佛一壶保存不善的酒，在光阴里散发出一股酸苦的怪香。
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离他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离在梦里攥紧了拳，是哪一段，是哪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下山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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