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君子在野

144、解毒之四

　　陆丘山察觉林故渊这两天的异状，一直为他悬着心，见他出去许久还不回来，急的在房里转个不停，几次差闻怀瑾出门去找，怀瑾是个急脾气，更加坐不住，冲到湖边解开木舟，刚要跳上船，恰好看见一叶小舟远远从碧波飘来，越来越近，船上斜斜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高挑男子，正是林故渊。

　　闻怀瑾急忙朝他伸手：“你去哪儿了？丘山还以为那帮魔教又为难你了，快快，下来。”

　　林故渊紧抿嘴唇，一声不吭的跳下船，脸色难看至极，抱住湖边一棵大树，慢慢蹲下身体，哇的吐出一大口青黄的胆汁，闻怀瑾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惊道：“这是怎么了？”

　　林故渊脸色铁青，平时甚少有情绪的一张脸近乎扭曲，他说不出话，一拳拳捶打着那棵老树的树干，那树剧烈摇晃，簌簌飘落的树叶铺了人一头一身，闻怀瑾拉不住他，眼见着他的手指骨节泅出鲜血，吐得后背都开始抽搐，急的去扳他的身体：“小豆子，你看看我——”

　　他以为是中毒，伸手去试林故渊的脉息，却被他一把甩开。林故渊吐得愈发厉害，已是涕泪齐下，眼角通红，跪都跪不稳当，闻怀瑾说了声等着，大步跑回屋内，过不多时带着陆丘山和卓春眠一起来了。

　　陆丘山语气温善，轻轻拍他的肩膀：“故渊？”

　　林故渊摇摇手，哇的又吐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卓春眠甚是镇静，二指往他腕上一搭便缩了回来，以极快的速度翻了翻他的眼皮，对怀瑾道：“师兄，倒些水来，没别的事，人太过紧张会痉挛呕吐，不是中毒。”

　　怀瑾噢了一声，急忙回去取水，林故渊听见陆丘山和春眠的声音，心里一暖，陆丘山稳重宽厚，他对这位师兄的感情，比起对闻怀瑾的肝胆相照来说是另一种依赖，感觉到他的手拂在自己肩头，心底一阵柔软，脱口而出道：“他是那样的人，他竟是那样的人——”

　　陆丘山和卓春眠面面相觑，半天才互相使了个眼色，知道说的是谢离。

　　陆丘山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慢慢说，怎么，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没事、没事，大不了我们回昆仑山去，再不跟他纠缠了——”

　　林故渊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虎口的肉里，使劲摇头：“他没有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他，是我对不住他。”

　　他双眼血红，吐得翻江倒海，眼里含泪，挣扎道：“我这一天都在想他，想我们认识的这一路，多少次，他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又眷恋又痛苦，无声的说故渊你救我一次，你拉我一把，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能活下去——可我全都听不见，还总当他、当他是不怀好意，现在想来，他那笑里都是绝望——”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沉进水里，快要溺死了，我不仅没拉他，还对他说滚，说你怎么不死的快一点——”

　　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太过怪异，连陆丘山都有些慌了，转头问春眠：“是那孟焦蛊又引发癔症了吗？”

　　林故渊喉头哽咽，猛地摇头，一手抓住陆丘山的衣襟下摆，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另一手死死捂着自己胸口：“丘山，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我这辈子，心都没这么疼过——”

　　说完低头又吐一大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正好闻怀瑾回来，给他递水递巾子，卓春眠抽出金针刺入他手腕内关穴，轻轻捻动针尾，又在别处取穴下针，五针落定，腹部抽搐顿时减轻大半，闻怀瑾抓着他的手臂刚要问话，陆丘山抬手制止，轻道：“让他说，故渊，你说，我们听着。”

　　林故渊用力楷了一把因抽搐而涌出的泪花，感觉腹中绞拧稍轻，断断续续将认识谢离的前因后果告诉众人，他情绪甚少如此激烈，更不惯说这么多话，颠来倒去好一阵子大家才彻底听明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表情分外凝重。

　　闻怀谨两手抱臂，讶道：“这人倒称得上是个义士。”

　　陆丘山垂着两条宽肥的衣袖，叹了口气：“世人来来往往，皆跳不出‘名利’二字，就算师父师叔等方外之士，有时仍陷于一己私心难以脱身，可他却将自己置之度外，为别人做到此种地步，确是可怜可敬。”

　　林故渊跪在地上，后背蜷成弓形，用衣袖抹去唇边污物，从牙缝里挤话：“在回昆仑路上的农舍里，在不争峰谷底的寒潭，在湖边，我一次次抛弃他——他带着那么重的伤，怎么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我们藏身破庙时，他说‘你怎么能住这等腌臜地方。’三两下收拾熨帖，现在想来，这些事他做过多少才如此顺手？他惦记着我性情好洁，可他呢，这些年里谁照顾过他——他是沧海君啊，那些破烂地方又哪是他该住的？现在想来心如刀绞，我真的，特别心疼他……”

　　陆丘山给他送过茶水漱口，神情落寞，轻道：“他为你做过很多，你一直都不知道，是么？”

　　林故渊两手掩面，指节被树皮磨的鲜血淋漓，指缝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眼睛：“我没关心过他，从来没关心过他，我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像个瞎子，每天稀里糊涂的过……”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用血肉模糊的拳头猛地击打自己的额头，“我关心过谁啊，我——”

　　雪白衣襟在泥地里蹭了大片污迹，他呻|吟道：“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再不会有了——”

　　后面的话被一串干呕声噎了回去，清俊的脸涨红一片，卓春眠拉开他的手，跪在他身边，轻轻道：“不，故渊师兄虽然话少，本性却是最善良和正直的人，师兄能为了师门的名誉安危放弃自己，若是我们中任何一个遇到危险，师兄眼睛都不眨的一下为我们死，正因为师兄是这样的人，我们才从昆仑山一路追到这里，也正因为相信师兄的品性，师尊才放走了谢前辈，易大哥、大哥他们才纵容我们待在雪庐，连多年未归的苍南师公都肯把掌门剑托付给师兄你，不是吗？”

　　林故渊呆望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陆丘山搀扶他起身：“这些话跟我们说没有用，你去告诉他，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他寂寞了那么久，一定很高兴——”

　　林故渊身体一僵，如梦初醒，跑出两步又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尴尬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该……”他的脸透出淡淡红潮，与方才急火攻心的涨红脸色不同，隐约竟带了些少年情怀的青涩。

　　陆丘山嗤的一笑，摇头道：“爱你的人哪在乎这个，昆仑山出了名的‘小东华’，仙气浸了骨，就是在泥里水里再滚上几十遭，也是一等一的俊模样。”

　　林故渊用力绷着脸才不致失态，冲陆丘山等人浅浅作了个揖，转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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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雪楼一如既往的寂静。

　　易临风、枯木子、温酒酒等人刚刚议事完毕，守在厅堂还未散去，连续数日为谢离传功疗伤，几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见林故渊突然破门而入，一反平日的仙风道骨，满眼焦灼神色，一个个倏然起身，易临风反应极快，转眼钢骨扇在手，一步跨到林故渊跟前。

　　林故渊低喝一声：“让开。”一刻也不想跟他纠缠，想也不想起手便打，一掌向易临风左肩拍去，招式快而凌厉，不知不觉间竟用了歃血术内功，易临风举掌相迎，掌心相撞，生生被他这一掌的内力逼得后退半步，怒道：“疯了么？”

　　林故渊眼中寒光迸射，沉声道：“挡我者死——”

　　易临风还要出招，温酒酒如一阵阴风飘至他身边，冷不丁攥住他的手腕，摇头道：“让他进去。”

　　易临风还要争辩，温酒酒的神气颇为肃然，轻道：“无路可走，不如一试。”

　　接着退开两步，略微颔首，让出一条通路。

　　林故渊大步穿过后花园，走进谢离养伤的别院，推门而入，屋内清凉明快，四面悬挂的牙白纱帐把阳光筛成细密的雾，出乎意料的是谢离竟然醒着，靠着绣枕半坐在榻上，眼睛半闭半张，长发散垂，神思倦怠，手里端着一只青瓷小碗，碗中是薄薄的粳米粥，他慢慢吞咽，仿佛克化不动似的，每咽一口都皱一下眉头。

　　多日不见，又瘦了几分，眼下的阴影也越发重了，他听见门动，还以为是天邪令的人，没多在意，半天觉得不对，转头看见是林故渊，不由一呆：“是你？”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你不是要走了么，又来做什么？”

　　他本能地往上撑了撑身体，想要打精神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里的神采却骗不了人，他专心致志的捧着碗喝粥，低垂眼睫，想要视而不见，眼皮却轻轻地颤，飞快的朝门口瞥去一眼，目光隐约有些期待和热切。

　　林故渊看见他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有些想笑，他现在对谢离半分顾忌也没了，从心里生出一股“自己人”的霸道，越觉得先前对他的诸多猜测和畏惧像笑话一样，站在他床边，板着脸去接他手里的碗，半点没避讳他，顺势将手心在他的手背轻轻一覆，本是亲昵的动作，谢离却像被烫了似的，嗳了一声，捂着手忙不迭的往后退，嘟囔道：“干什么干什么。”

　　说着就要把手抽回去，林故渊却干脆夺了碗，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攥得更紧，紧抿嘴唇，目光清冷寒峻，另一手将碗稳稳放在五斗橱上，谢离躲得更是厉害，奈何浑身无力，一时竟挣不开他，擎着一只手，活像只被揪住尾巴的猫，佯怒道：“耍威风耍到我这里来了，哎，人呢，人都去哪了？”说着还真的去敲楠木床架，朝门口吆喝：“喂，喂，都死了吗，屋里进贼了看不见吗？老子病着呢，还得我亲自来？”

　　林故渊冷眼任他闹腾，也不管他叨叨念念又说了什么，慢慢低了头，按着他的双手，在他的鼻梁轻轻一吻。

　　一吻轻而漫长，冰凉的嘴唇已经离开了他的皮肤，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林故渊半俯下身，侧脸离他极近，呼吸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谢离突然不扑腾了，好像被这一吻点中穴道，一动不动，低声道：“真是铁树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