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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强人 ...

  •   民国十六年,是中国历史上血雨腥风的一年。北伐止于国共分流,“四一二”杀得上海宝山路血流成河,南昌又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各大党派和军阀,都迫切需要枪支弹药来武装自己。许万钧的工厂生逢其时,第二年就转型为生产火药炮弹,由南京政府派员监造,成品专供国产十五生迫击炮和马克沁机关枪。
      许万钧当仁不让成为董事长,出于补偿,他给了周敬亭一成干股,周敬亭便以此晋身董事。这家兵工厂对纪城意义实在重大,不光解决了几百人的就业,而且让纪城提前通了火车。纪城站从此成为京沪(沪宁)线上三十七个车站之一。
      民国十七年双十节,纪城火车站落成庆典,这时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和军工署尚在筹备中,由筹备组长张群亲自莅临剪彩通车。一周后,许伯浩向父亲请示出行,购买了两张去南京的一等座车票。
      南京是国民政府新都,也是六朝故都,离纪城只有半天行程。许伯浩把首次出行的地点定于此,自认不会引发怀疑,等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还有陆子鸣同行。
      陆子鸣这年已近而立,做为陆家长孙,他自小叛逆尚武。少时曾离家出走,师从南北大侠杜心武,宋教仁遇刺案让杜师傅心灰意冷,遣散众徒退隐江湖;他又拜在上海洪门老大闫森门下,闫森跟着为同门所害,连累十七岁的徒弟也险些丧命。
      在□□混战九死一生之际,陆子鸣被许万钧所救,并带回老家认祖归宗。陆隐竹原谅长孙浪子回头,并要求他知恩图报。于是重新拜在许万钧门下,这些年形影相随,成亲之前吃住都在许府内,现在更是当上了纪城民团的副团长。
      陆子鸣在仲洋、季涛和阿耳这帮半大孩子面前,可以摆摆师傅架子,唯独对伯浩不能。一是因为许家三兄弟中,只有这个老大没正式拜他为师;二是因为他的祖父陆隐竹,视许伯浩为关门弟子,当真论起辈份来,可能他还得叫声小师叔。
      好在许伯浩为人通达,不练武后就改称陆大哥,陆子鸣也乐得答应下来。他做武师本以威风冷面著称,追求严师出高徒,但在这位文弱的大少爷面前,他会收敛起武夫的赳赳之气,变得和蔼可亲。这是他的徒弟们可遇而不可求的待遇。

      陆子鸣亲力亲为地把许伯浩背上车去,盯着阿耳把座位安置妥当,又解释说他正好要去军工署筹备处办事,所以一道同行。下车后只需一起住进宾馆,就分道扬镳各不耽误。说完他真的坐到了车厢的另一头,整个旅程中再没打扰他们。
      但许伯浩就是用脚,也能想出这定然是父亲的安排。
      长子第一次出门,许万钧放心不下,又体谅他不想前呼后拥引人注目,就用这样的方式不着痕迹地照应保护,这让许伯浩感动又担心。毕竟,他此行目的,不是那座石头城,而是石头城里的一个人。

      车到南京,陆子鸣果然只是照顾下车打点住宿,便去杨将军巷办事。许伯浩按信上地址找到中央党务学校的新址,在门房顺利打通电话——他特意选了一个礼拜天,因为只有这一天是学员休息日。于是,在党校附近的茶社,纪城的传奇女子——逃出封建婚姻牢笼整整一年的周家大小姐,以一身帅气的军装露面。
      不过她还带了个男同窗,此人姓朱名毅然,个头不高,眼神却很锐利,上楼来看了看轮椅上的弱质青年,没打招呼就被请下楼去。周栩若打发了同窗,解释说这是校规要求——凡学员接见访客,哪怕是生身父母,也须双人同行。
      中央党务学校与黄埔军校的校长,皆是刚刚就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中正。北伐成功加上东北易帜,让他成为事实上的国家领袖。作为领袖的学生,周栩若的气度也非昔日可比。她穿着崭新的军装,在轮椅前踢了几趟正步,叉着腰转了两圈,便在许伯浩眼中便看到了欣赏和爱慕。
      于是她又扮演回那个天真的小姑娘,笑问自己是不是黑了丑了?
      许伯浩很想说她长高了、更漂亮了,障于阿耳在场没好意思说出口。他把阿耳打发下楼去买盐水鸭和茶点,拉着周栩若坐下来,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这一年多的经历——投考时年龄学历不足,但凭借出色的英文读写能力被破格录取;入学后便遇11.22惨案,和同学们一起抬尸大游行;从打倒特别委员会到迎接总司令回京复职……
      她讲得兴奋而激情,许伯浩却听出许多惊心动魄来。
      南京这两年风云动荡,唯一的合法政府正处于新生阵痛中。那些党派之争有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也有暗流涌动、杀机重重。中央党务学校相对黄埔军校,虽然偏重政治培养文职,但还是避免不了要直面血雨腥风。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年纪比别人小,不要太逞强!”
      周栩若对许伯浩的叮嘱并不满意,笑说这是削弱她的革命意志。于是话题转为探讨东北易帜、南北统一、北伐救国和对抗苏俄。
      周栩若此时视野之广、见识之新,让许伯浩也有些紧张,更有佳人很近、又很遥远的陌生感。直到周栩若亮出那本《坟》,并骄傲声称:“伯浩哥,是你的引领,才让我没成为出走的娜拉!我永远都感激你,敬爱你!”
      许伯浩这才转为振奋,觉得不虚此行。

      许伯浩也讲述了纪城的变化,周栩若很聪明地领悟:“看来我逃婚的最大受益者,竟然是令尊!”许伯浩看得出来,她对家并无牵挂,只是略问下弟弟们的情况,对父亲登报脱离关系这等大事,也只是付之一笑,自嘲父女本性相同,无情无义一脉相承。但她却很有义气地归还了许伯浩所赠银票,称钱财对她而言,已是身外之物。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念伯浩哥长途跋涉来探她的班,又重新约了个定,说革命成功再回去成亲,之后就急着扒看手表,因为学员请假有严格规定,晚八时之前她和楼下等她的朱同学,必须要归校了!
      许伯浩把腕表摘下给她戴上,这只瑞士手表,值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周栩若也再不避讳,俯身捧脸开始了热吻……不幸又被阿耳进来撞见!
      周栩若急于返校,匆匆告辞,连装了茶点和盐水鸭的食盒都没顾上拿,许伯浩只好叫阿耳追上去……
      阿耳这就算是开了眼,又看了一回西洋景。虽然许伯浩对此行目的,一路已有灌输,他已经知道大少爷是真心喜欢周家大小姐,且存了要娶做老婆的心思。可他还是弄不明白,这女人鸡叨米一样的吧叽男人嘴巴,算是个什么仪式!
      许伯浩把轮椅移至窗前,看着周栩若从阿耳手上接过食盒,交到那个朱姓同窗手中,两人并肩消失在金陵城的夜色中,不免又是一番牵肠挂肚。
      当然,一个信心也越发坚定,那就是此生非她不娶!
      然而聪慧如他,又岂会不知,要等这样一个奇女子革命成功,荣归故里,又是何等渺茫之事!
      他甚至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象周栩若这等女子,生来就不属于家庭,她属于天空大地和远方。她或许会为了她的理想,轻易就放弃了性命。而他,只会抱着一份深沉的想念,孤独终老。
      他之所以没有一句挽留,就放任她飞翔,是因为他懂她——她的自由心性,她的勇敢热忱,又何尝不是他的梦寐以求。许伯浩看着自己困在椅上的双腿,觉得这样的分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他而言,坚守心灵之约,比起两相厮守,反而更加轻松易行。

      两天后,许伯浩返回纪城。许万钧亲自到车站来接。他看着轮椅被放下站台,这才拍了拍陆子鸣的肩膀,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当然,这些许伯浩是看不见的。他只看见因为父亲驾临,站台被清空,下车旅客都要绕行更远的出口。
      这样的场景和待遇,对他这般残疾贵介青年,并不觉得骄傲,反而有隐隐的抵触和不安。

      这是一个南北对峙、军阀混战的年代。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在地方上,富贾乡绅的影响力,要远胜走马灯一样轮换的官员们。赶上灾荒瘠年,洪水泛滥,出面放粮赈灾,还是要靠有实力的豪绅。
      而豪绅中间最具实力的的,当是孔武有力又富甲一方的强人们。
      许万钧就是等强人。他担任本地商会会长十数年,加之得到政府特许开办军工企业,在纪城首富的名头上,又加上了一个半官方身份。能得到此经营许可权,完全得益于他早年资助革命的那段经历,特别是他与辛亥英烈林湛的交往,是他做上军火生意一张响当当的名片。
      林湛是庚子赔款留学生,年轻的火药专家,牺牲于武昌起义前夕。他是在俄租界秘密研制新型炸药时,遭清军围剿,毅然引爆工厂,灰飞烟灭,由此成为武昌起义的烈士第一人。
      林湛与许万钧是把兄弟,曾赴纪城考察硝石矿。所以许万钧建厂之初,便请陆老出面,聘请著名雕塑家,在厂门处树了一座雕像,雕像上的林湛长辫西装混搭,手捧地雷放眼远方。这就让许万钧开工厂的意图,有了一个情深意重的注解——他是要继承结拜兄弟当年未完成的遗愿!

      是年十一月,国民政府兵工署成立,工厂也正式更名为纪城军火厂。

      虽然许万钧把军火厂开得如火如荼,但纪城人很清楚,他的头几桶金一半是挣出来,一半是打出来的。因为豪横之声在前,仁义之名在后,所以纪城历任官员上任,定要拜望这位首富,瞻仰一下许府客厅中,许万钧与黄兴的合影,再听他讲讲当年资助革命的义举——无疑,这是外来官员的重要一课。
      这一天,新上任的尹县长一身中山装,胸佩青天白日党徽,正襟危坐于许府大厅,听许万钧讲述民团创办经过。在座还有冯云川、白吉利、周敬亭等几位纪城商会的副会长、自然也少不了民团团副、总教练陆子鸣、法院院长赵挺之、警察局长杨三泰……
      许万钧讲得虽是陈年旧事,但叫新任县长听起来,还是有些惊心动魄。
      “……民国十四年,外来匪患猖厥,纠结成党绑我家人。政府当时正陷税患,也无兵力出动。最后还是我自己请胡督军前来剿灭。但犬子却惨遭荼毒,以致小小年纪便落下残疾,要终生坐在轮椅之上。痛定思痛,我才决定发起组建这支民团……”
      “目前编制二百四十八人,全部由本城商会发饷,平时协助警察局维持治安,要务是消除周边匪患,保我一方平安。这支民团是经省府批准,历任县府也都给予支持。许某开始任团长,只是现在办了这家军火厂。开工伊始便得到指示,要全力支持北伐。许某分身乏术,所以这民团的日常事务,都是陆副团长在做。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平时发个饷、颁个奖……”
      “许某自知不才,但这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曾亲耳聆听先总理教诲——‘人人都是国家的主人翁,人人都要替国家办事,大家各尽其力,有一份能力就做一份事情!’至今不敢忘怀……今尹县长走马上任,您是纪城的父母官,民团是纪城的子弟兵,许某愿意继续辅协,为保一方平安尽心竭力……”
      尹县长年纪虽轻,还是心中有数。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初乍到,能与许万钧平起平坐,再聊上这么多话,已经算是互相给足了面子,所以并不多加评议,只是微笑点头,表示认同。
      陪坐的名宿富绅,政府官员,也都各自捧场,顺利完成政府换届的重要一环。
      会见结束,由商会出面在□□设宴,宴请新任父母官。许万钧任会长多年,这些事情也自然由他发起。众人走出许府,管家田叔却悄悄截下周敬亭:“周爷,您暂且留步,大少爷有事和您商议。”
      周敬亭惊讶间,见许万钧并不理会,已陪同县长乘车先行了。

      田叔将周敬亭引到偏厅,许伯浩显然等候已久,在轮椅上以晚辈姿态,欠身行礼。
      田叔请座上茶,说了声:“大少爷、周爷,你们聊!”便退出去。
      阿耳在外面将门关上,厅中只剩两个人。
      周敬亭有些云里雾里,并不表现,一边喝茶,一边暗自转念,直到听到许伯浩轻声说:“周叔叔,我上个月去了趟南京,见到了……栩若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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