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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大结局 ...

  •   尸骨无存,那便是有转机。
      我不知为何竟然在期待这样的可能,可我抓了无数个胡兵,他们都一遍遍告诉我,他们看到了裴彻死在城外,看到了胡王子斩下了他的首级,看到胡军将他的尸首拖到荒郊野外供野狗争食,传言残尸亦已被胡王子下令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
      有一瞬间,我脑海中的弦终于崩断,终于从心灵深处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裴彻死了,他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清明的目光不会再望向我,温热的手掌也不会再搭在我肩上。
      是我杀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将军!”
      再醒来时,阿崇坐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睛,轻轻抬了抬目光:“兄长莫要悲伤过度,全军七万上下,还等着兄长稳定军心。”
      “七万?”
      “陛下已经下诏,令北境各处守军前来云州,务必为揭阳侯雪恨。”他握着我的手,目光中尽是笃定与成竹在胸,“兄长为三军主帅,当统率三军,不负圣意。”
      “这是谁的意思?”
      “陛下听闻揭阳侯曾将揭阳军兵符交予兄长,诏令四境军队皆听兄长号令,视兄长如揭阳侯。”
      我抬眸看向阿崇,知晓这背后又是世家的一番运作,那是他们惯有的动作了,三分的点头之交,也能被说成是十分的情深义重。
      而该如何利用这一切,我也应当谙熟。
      “传令下去,三军举哀,明日整装出城,为侯爷和两万将士报仇。”
      “尔等谨遵薛将军之令!”
      军中如今还剩九名裴彻一手提拔的大将,他们知晓裴彻对我的新人,皆言将视我令如裴彻之令,我站在裴彻曾经站过的位置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军帐,忽然大笑大哭。
      裴彻的一切都是我的了,部将军队,恩宠信任,他生前的一番部署,都将用以成全我来日的战功。那是很好的事,是世家等待已久的局面,我应当同他们一同喜悦,可一闭上眼睛,潮水般的愧疚和悔恨便能淹没我,叫我喘不过气来。
      裴彻守了云州七日,在这七日中将胡军最精锐的部众斩落马下,如今留在云州的不过三万弱旅。我们赢得很漂亮,摧拉枯朽般撕破了敌军的防线,并终于在云州城外追上了胡王子。一番搏斗后,他终于被我斩落马下,心知必死,他面容十分平静,问我:“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我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终于还是没有落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唯恐他有半分欺瞒:“你说。”
      他眼神开始涣散,不知是临死前的神智丧失,还是因为回忆的怅惘:“那尸首,我亲手斩了首级置于帐中,尸身则弃于野狗肆虐之地,本是想挫骨扬灰,又觉得不好,就掩埋在东城门外,那棵枯树下。”
      “他死前......望着你们大端京城的方向,你带他回家罢!”
      “多谢。”我静静凝视着他,“若你所说是真,我亦会遣人送你尸身回胡王城。”
      “愿你言而有信,送我再见王兄。”他挤出一个笑,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竟然一派平静之色,“能得王兄信任多年,我强他良多。”
      他惧他杀他,却也惜他敬他。
      军帐与枯树下,果真是裴彻的首级和尸骨。我并没有多看,只是吩咐道:“将侯爷的尸骨带回京城。”
      “云州已克,将军为何不扶灵归京?”一名副将问。
      “侯爷生前,曾道此战当退胡人于焉支山外,才可保北境数载安宁。侯爷遗志未靖,我岂能回京?”
      自此鸣金收兵,既是功成身退,来日胡兵犯境,也可加以利用左右朝局。可胡军既来,边关将士百姓又免不了一番伤亡。
      为将为帅,当以家国为先。
      京中最终遣人传信,命宁侯前来护送揭阳侯棺椁回京,那翩翩少年几月之间眉宇间便有了坚毅色彩,只是飞扬的神色已如燃尽的烟花般归于沉寂,望见他同裴彻六七分相似的脸孔,我心中的愧疚愈发浓重,连见他也觉心虚不已。
      宁侯走时,阿崇同他一起。
      待我凯旋归京时,裴彻尸首已葬入了先帝的永陵,我乃外臣,不得入陵祭拜,只能在陵外遥遥观望。想起裴彻曾经要我交代裴衍的事,我拜访宁侯府,一身缟素的裴衍静了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
      揭阳侯府与宁侯府相背而建,以一栽满梨花的抄手回廊相连,裴衍轻巧地弄开了匣子,匣中是一卷书册,《启续录》。
      “此卷乃黎显先生与先帝合撰,我幼时常见兄长翻阅,曾想借阅,兄长却不许。将军若喜欢,可借将军一观,再见之时还我罢。”
      “多谢,不知再见何期?”
      “太子册立大典时,自会再见。”
      太子册立大典在三月之后。我在府中一页页誊抄,见行文两种字迹交映,想必是出于不同人手笔。黎显先生落笔沉稳,其见多引各处见闻,而先帝之字蘸墨极浓,其笔触龙飞凤舞却不失章法,观其字迹,便可依稀想见其音容笑貌,只消看一眼,那人便仿佛能从书页中跃然欲出,从你凝视的目光中重新活过来。
      书册中记录了他们的志向,他们对心中那个清明盛世的期许,我起初还试图找出实例驳斥,心神却渐渐为之摇曳。待到合卷,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先帝、裴彻、黎显先生,他们所信奉的理念是甘愿让他们付诸牺牲的,英年早逝、马革裹尸、客死异乡等等看似凄凉的下场,于他们而言并不以为悲哀。
      裴彻没有来得及说服我,这卷遗留的书册替他来说。只要这卷书册还在,世间便还有人为他们所信奉的理念前仆后继,星星之火,生生不息,可以燎原。
      我合上书册,将其珍而重之地装好,对其俯身三拜。
      太子的册立大典上,我望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孩童,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若他是个公主,那世家除去裴彻的心会不会不那么急迫,也许裴彻还可以活着离开云州。
      可那想法不过转瞬而逝:即便他离开了云州,回到京城他也势必会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要推行先帝的政令,又不再有人对他处处维护,那最后除了死亡,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战死沙场,已经是最好的归属。
      裴彻不会不明白,可他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握紧怀中那一缕黑发,默不作声。
      因战功,陛下册我为启安侯,在父亲请旨希望我往后长留京中时,我越众而出,俯身下拜:“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四境未安,臣怎敢贪图阖家团圆,而置边关战事于不顾?”
      “臣不才,愿替揭阳侯驻守四境,非身死不回京。”
      满朝哗然。我长跪不起,听朝堂中人几番做戏。最后是陛下长叹一声:“薛卿心志,朕深感动容,然永不回京未免太过,每年回京述职一次罢。”
      “臣谢恩。”
      起身回列时,我看到阿崇的眼神,有讶异不解,亦有恼怒。
      我在心中低低冷笑。
      阿崇赌赢了我一次心狠,却没有赌赢我往后的心性。
      裴彻,他是端朝之臣,武帝之人,我是世家之人,却是裴彻之臣。
      此生此世,我都无法对世家挥刀相向,生养之恩,我不得忤逆,我能做的,只有亲手折断自己。
      我会留在边关,镇守裴彻与揭阳军每一寸走过的土地,朝廷之中,他们要倒行逆施我无力阻止,我要保的,是端朝四境永安。
      那是裴彻曾经希望我承担的重任。
      裴彻昔年治军之策,我分毫未改,听闻文人对我很是推崇,不少诗文都堪称佳篇。若在以往,我必然会受宠若惊,只是如今已经漠然,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我的心在这朝堂中几番浮沉,最后定在了这热血沸腾的沙场,却冰冷再无温度。
      四年后我回京述职,入宫谢恩时遇到了太子和他的伴读,我的侄子阿靖。阿靖看到我,有些犹疑地道:“大伯?”
      “臣薛峯,见过太子殿下。”我稳稳地行了一礼。太子有模有样地示意我平身,可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时,神情分明又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你就是阿靖的大伯,那个最厉害的大将军?”
      “臣不才,不敢受殿下如此青眼。”
      “不!父皇都说了,将军德才兼备,性行淑均,是举世无双的良臣!”太子有些急躁地分辨,我看着他肖似母亲,也同样肖似两个舅舅的艳丽眉目,隐隐看到裴彻的脸孔在他身后隐约浮现,无尽的悲哀忽然涌上心头。
      有了裴彻,群臣会忘记先帝,有了我,他们也会忘记裴彻,哪怕是裴彻最亲近、最维护的人,都可能把他忘了。
      我蹲下来,平视着太子的脸孔,一字一句道:
      “举世无双的,是你大舅舅。”
      当夜,阿崇请我品茶,同我说起白日的事,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不多,但只有问起,至少阿靖不会忤逆他的父亲。我越来越陌生的弟弟看着我,目光已经不复昔日的恭敬:“兄长对太子说的话,讨好了皇后,却暗藏对陛下圣意的质疑,虽说帝后一体,可兄长举动,到底不是滴水不漏。”
      “我乃武将,不必对言辞如此谨慎,陛下倚重我,未必会有猜忌提防。”
      “武将亦是臣子,无猜忌提防,怎是君臣?”
      我不再答话,目光悠远,想起裴彻说,他同先帝先是君臣,再是至爱。
      所谓君臣,亦可如他们,彼此成就,两不相疑。
      见我怔忪,阿崇长叹一声,忽得道:“兄长可还是恨我?”
      “是我领兵绕去燕州,我怎会恨你?”我淡漠道。
      “兄长不必推脱,若非我那一席话,兄长必然不会有半刻耽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刹那间阴狠锐利,“兄长爱他敬他,殊不知我心中敬意不比兄长浅,可是,我有多爱他无双将才,敬他赤子忠魂,便有多恨他不能为我们所用。”
      一席话毕,他紧紧盯着我,目光灼灼,我添茶,声音依旧漠然:“你我兄弟,亲密无间,何必向我陈情?”
      阿崇定定看向我,终于彻底无力。他搁下茶碗,拂袖离去:“我已同父亲说了,过几日你回边关,我同你一起,陛下亦已恩准,还望兄长顾及兄弟之情,赏我一个副将之位。”
      “喏。”
      我不恨他,却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待他。
      阿崇随我回了边关,与我朝夕相处,只是少时兄弟间那种亲密,终究是再觅无踪。承康十二年,我垂危之际,阿崇坐在我床边,低声道:“兄长这七年来心头郁结,如今解脱,也是好的。”
      “我永生永世不得解脱。”我的眼皮已经愈发沉重,呼吸也开始艰涩,“你们以为他死了,军权落在了世家手里,内政你们便可掌握,可改弦易辙,这些年,陛下从未松过口。”
      “可陛下到底不比先帝,能守住先帝的遗策,却无法更进一步。”
      “天子毕竟是天子,陛下做不到,将来还有太子。”我惨然道,“阿崇,你可知在景帝时,皇族便有废门阀之心,太子之师皆为陛下亲自挑选,他长大之后,势必也要推行改制,为臣者,一次次挑衅君王底线,将来有何下场,你熟读经史,焉会不知?”
      阿崇并未回答,只是沉沉幽幽道:“本朝太祖开国,宣帝休养,景帝一统,武帝改制,至今上为第五任君主,那兄长可曾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削薄的嘴唇一开一合,“世家寒族可视作同等,那皇族又宁有种乎?”
      我浑身血液都像是在刹那间冰冷凝固,我看着眼前的弟弟,他目光注视着我,那漆黑瞳仁中仿佛有另一双眼睛亦毫无感情地望着我。一目重瞳,是为帝相。
      “你......”
      “兄长在边关驻守多年,得天下贤名,待兄长过世,我便可号令天下兵马。我故去的妻子出身琅琊王氏,妻弟王融官至尚书,亦不甘于此,文臣武将皆在我手,河西薛氏来日的荣光,兄长便安心,在九泉之下看着罢!”他站起身,俯视着虚弱不已的我,“兄长之才,在我之上,可惜,兄长行事仁慈有余,魄力不足,怎就想不到,这个皇族一心废门阀,那为何不换个门阀做皇族?”
      他要谋反,要赌上河西薛氏百年的荣光,赌上满门的生死荣辱,胜,是一时鼎盛的荣华富贵,败,是万劫不复。
      是我疏漏,是我失察,我颤颤举起手,想拉住他,却怎样也抓不住。
      他不能领兵,不能让军权落到他手里,可谁能阻止他?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影影绰绰,我禁不住用尽气力,呼唤着那人的名字:“裴彻,裴彻......揭阳侯!”
      裴彻,裴彻,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当年是我留在了云州,从来没有这么希望他能活着。
      我此生此世在人间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是阿崇合上我的双目。
      ,
      五年,揭阳侯彻困守云州,力竭而死,蛮夷深恨之,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其部上下战至城破,无一人苟活。
      信至军中,三军举哀,靖烈王峯时为卫将军,令三军缟素,收云州,斩胡王子,封狼居胥,退胡军于焉支山外,居首功。
      哀信至京,举朝震动,后葬衣冠于永陵,以为凭吊。峯以战功,封启安侯。惜天老其才,十二年病逝军中,追谥昌侯。后太祖武皇帝言长兄事,道其生平大恨,乃昔日增援云州不及,致空怀敬慕,然生无同袍之运,死无凭吊之所。
      “若生于将军左右,驰共战之骑,成同死之说,当无憾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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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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