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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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谥法云:聪明叡哲曰献;知质有圣曰献。
作为一个傀儡,身后能得这样的评价,靖献帝若泉下有知,当深以为奇。
靖献帝一生不算长,死时才二十岁,然其死法,遍观古今帝王奇葩死法长卷,也难寻与之匹敌者。
献帝临终前曾自嘲地想,大约这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大靖永昌六年春,献帝司鸿蕤在位的第六个年头,大司马司鸿重华虽依然独揽朝纲威焰逼天,但一时间也并无废帝的迹象。却在这一年,某日,皇后派人告知献帝,欲在宫中宴请大司马,让他届时作陪。
身为傀儡,司鸿蕤进能顺司马,退能忍皇后,颇有唾面自干的觉悟。哪怕诟詈加身、朝不虑夕亦能含笑以对,风度翩翩,自觉算得上一个涵养极好的傀儡。
皇后乃大司马之女,只这一点,便可解释皇后比皇帝气派还大的原因。
大司马蟠踞前朝,皇后威控后宫,司鸿蕤便在这样的夹缝中端着一张笑面生活了六年。
宫宴之日。
乐音盈耳,舞袖翩跹。
三巡酒过,皇后突然宣布,她已怀孕两月有余,大靖朝将后继有人。
短暂微妙的沉寂后,便是一片轰然恭贺之声。
司鸿蕤笑容有些凝滞,当然,这并非因为皇后腹中的孩儿不是他的。大婚六年,想必连宫外都已传出“帝后不和、皇后另有情人”的流言。他从不夜宿中宫,鬼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过,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皇后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名义上就是他的,司鸿氏子孙,大司马的亲外孙,也就意味着大司马有了更好的傀儡人选,有血缘之亲,更小,更易掌控,而司鸿蕤连作为傀儡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那他是否很快就要去皇家陵寝与列祖列宗们作伴了?
一念及此,他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怎么,陛下有后,却似不大欢喜的样子?”
皇后纤手举杯,唇边笑吟吟地,而美丽的凤目中却充满挑衅。
他很快回神,恢复惯有的微笑,俊雅如玉,风姿翩翩,“不,朕只是乍闻喜讯,有些吃惊罢了。”
“既如此,妾有孕不便,就请皇上代妾饮下这卮酒。”
皇后状似亲昵地依过来,柔声款款,唇角微翘,而目中却毫无笑意,挑衅中盈满讥嘲。
司鸿蕤身体微僵。
不仅因为皇后靠得过近的身体,更因为面前不容抗拒的酒。
司鸿蕤从不饮酒,可以说滴酒不沾,哪怕元日朝会这样不得不与群臣共宴的重大场合,他也是暗中嘱咐内侍把他的酒换成水。
他的说法是,自己饮酒过敏。
但真实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一个连睡觉都怕自己会说梦话的人,是决不允许自己有醉倒胡言乱语的可能性的。
宫中六年,皇后对他忌酒十分了解,她此举明显是故意的。
因其故意,这卮酒很难推脱。司鸿蕤正急速思考对策间,皇后又逼近一步,“难道如此大的喜事还不值得陛下以酒相贺?”
女子的尾音有些高,引得近旁正接受他人敬酒的大司马回过头来。
不知是否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如两潭深渊,眉目越显阴沉。
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司鸿蕤一激灵,条件反射般地扬起讨好的微笑。
大司马举起酒爵,声音沉沉,“帝后结缡六年,终于喜闻佳音,臣为陛下贺。”
随着他举杯,他身后的人也纷纷举杯。
若说皇后的酒还有一分可能性推掉,大司马的酒却是半分推拒的可能性都没有的。
司鸿蕤不敢。
他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种悲苦来。
而表面上,他言笑晏晏,风姿潇洒,欣然接受了大司马的祝酒,并趁机对大司马的劳苦功高大加称颂。
无人知晓此时他内心怀了怎样的悲壮亦或是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
他举杯即饮,酒入肚,眼神开始发飘。
自觉明明是清醒的,而舌头却渐渐不受控制。
似乎有什么东西冲破胸臆,他陷入一种虚渺的自由快活中。
他哈哈笑着对皇后道:“皇后的孩子来得好,我大靖朝很快就有新天子了,合适,太合适了!朕现在就封他为皇太子!”微微一顿,“若是女儿,就封皇太女……”
皇后并不领情,脸色发青,“陛下真是醉糊涂了,妾从未听说过女儿能封皇太女的。”
司鸿蕤长袖一挥,浑不在意,“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考究,是男是女这点小事何必在意,有大司马在,哪怕坐上皇位的是条蛆,国家也不会亡的。”
四下一片死亡般的静寂。
静寂中,大司马的声音沉沉传来,“陛下醉了,扶陛下去休息。”
旁边一身冷汗的内侍连忙把他架了出去。
刚至后寝,司鸿蕤的贴身侍女碧螺便急急地迎上来,把宦者打发出去,扶住他,低低道:“陛下怎敢饮酒?”
司鸿蕤委屈地咕哝:“大司马……”
碧螺不再做声,默默地把他扶至榻上,宽衣擦脸。
司鸿蕤摇着她,撒娇般地央求:“碧螺,我想喝酸梅汤。”
碧螺心中又酸又软,“好,奴婢去取,陛下乖乖躺着。”
殿中静下来,香烟徐徐萦绕,灯光幽幽照着榻上的少年,睫毛纤长,肌肤如玉,眉目如画。静静闭目的面容如一朵悄悄舒放的睡莲,透着婴儿般的纯净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他闭着眼睛呢喃:“怎么现在才来?”
沉寂。
他软软道:“我好渴。”
莫名的燥热涌起,他扯着衣领,一段优美的颈脖露出来,灯光下,泛着羊脂玉般的柔光。
男人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的颈上。
他终于感觉到不对劲,蓦然睁眼,不是碧螺,眼前仿若从噩梦中走出的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毅,气若渊渟,不是大司马是谁?
他顿如被定住一般呆怔原地。
“大、大司马、你、你怎么在这里?”
“难道不是陛下传臣来的?”
背光的阴影下,他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却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低哑。
司鸿蕤完全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却很快意识到眼下的情状,大司马站着,他躺着;大司马衣冠整齐,他衣衫不整。
这对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是何等不敬。
他慌忙起身,结结巴巴道:“朕失仪,朕不知道大司马要来,请大司马稍坐,朕即刻更衣。”
急切加酒醉,他脚步愈发不稳,眼看就要向地上栽去,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接在怀中。
局面转眼变成他被男人揽着共坐榻上。
他脑子混沌,直觉此举不妥,想要起身,却被男人牢牢控住,动弹不得。
他漫无边际地想,幸好大司马对女人没兴趣,自己是安全的。
此时的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
“皇后呢,为何不来陪大司马?”
他试图说些什么摆脱眼前的困境。
“皇后是陛下之妻,陛下不知她在哪里尚且需要问臣?”
淡淡的一句话让他立刻闭嘴。
大司马是为皇后女儿指责他?
“陛下自称要对皇后忠贞不二,故不纳别的嫔妃,那为何又极少踏足中宫?”
单听字面的意思,这当真是责问了,但配上大司马低沉微哑的语气,把他圈在怀中的动作,两人亲密共坐的姿势,这话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味。但司鸿蕤晕晕乎乎的脑袋完全接收不到这种意味,他理解的还是表面的意思。
如是往常,他定然正襟危坐慎重以待。
但现在,酒气渲染,对大司马的戒惧似乎也消散许多,他笑嘻嘻地转移话题,“不喜女色的又不止朕一个。”
大司马好男色,举朝皆知,他相信对方懂,并停止对他冷落皇后的谴责。
大司马微顿,缓缓道:“如此看来,陛下孤守宫中如许年,亦是臣之过。”
确实是因为他,大部分是因为他。
司鸿蕤连连点头。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的唇便被人堵住了。
???
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双目圆睁,完全不理解这事情的走向。
待一缕神识忽悠悠回笼,冷汗忽地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他开始挣扎。
然而越挣扎,禁锢愈紧,男人呼吸急促,气息烫人,炙热的大掌伸进他的衣襟。
他脑中轰然一声,最后一根线崩断,如所有惊惧被逼至极致蓦然炸开,然后,便是一种释然的空虚。
幽幽的光线中,他玉体横陈,衣襟大敞,柔腻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大司马僵住。
“你、是、女、人?”
他一字一字地说。
震惊、瞠愕、不敢置信、恍如梦寐。
惊天秘密被揭破,她反而不再恐惧,于她而言,什么都比不上大司马此时的反应更精彩。
这个男人,强大、威慑、凌驾一切、牢牢扼制着她和帝国命运的咽喉,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现在,却如磐石开裂,在她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她终于有胜他一次的暗爽。
男人渐渐回神,面色冷厉,大掌掐住她的脖颈,寒声问:“你是谁?”
她道:“简而言之,八年前,我和阿弟俱染风寒,当时病重去世的是阿弟,不是我。因在逃亡途中,母后怕军心涣散,便对外宣称死去的是我,并让我顶替了阿弟的身份。当然,也因我与阿弟年龄相近,长得特别相像的缘故。后来,大司马拥我为帝,母后也曾以我年龄小推拒过……”
结果当然是推拒无效,大司马凭拥立之功,挟天子以令诸侯,南征北战重振大靖,之后就有了今天的局面。
她拢了拢衣襟,微笑,宛然就是平日里丰神秀逸玉树琼枝的美少年,无论居于何等窘迫的境地,亦能保持一份皇族的雍容贵气。
她说:“事已至此,吾一身一命悉在君手,或废或杀全凭尊意。”
有风透进窗子,烛火忽忽摇曳猛地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她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亦如沾染了夜色的寂凉。
“我知大司马不喜女色,区区鄙体不足以娱君,请大司马暂移尊足,吾静候大司马发落。”
然后,她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反应。
没想到,等来他的以吻缄口。
她蓦然睁大眼睛。
之后的一切就像一场混乱的梦。
混乱而荒诞。
次日醒来,她无暇顾忌夜来的混乱带给她的身心冲击,无暇深思其背后的原因,心中约莫知晓,那不过是一个男人酒后乱性,哪怕后来得知她是女子,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便趁着夜色,将就着将她用了用罢了。
若之前真把她当帝王,之后真对她有一分敬重之心,还会如此么?
他早已把她当做刀俎上的鱼肉。
当事情突发之时,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并没有多少恐慌,甚至还能条理清晰说出一番言辞,但事后,她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后怕。
越想越怕。
想尖叫,想逃跑,想撞柱自戕。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性命守护的秘密,暴露了。
连最后一缕维持下去的幻想都荡然无存,遭受废辱的命运、死亡的危机,直逼眼前。
大司马没再出现。
她禁闭宫中,失魄落魄,胆战心惊,听天由命地等待加颈一刀。
谁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两个月后,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恶心,呕吐,小腹下坠。
然后,肚子一天天隆起。
她连房门都不出了,每日所见,唯碧螺一人而已。
也是从碧螺口中得知,那日大司马会出现在她的卧房乃与皇后有关。想不到皇后恨“他”至此,为报复“他”的冷落,不惜利用大司马喜好男色让“他”失身。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天气渐凉,一道旨意传到她面前,以她身体不适为由,让她徙居金墉城。
接着,大司马进封相国,受九锡殊礼,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再后进爵晋王。
一切都按禅让的程序推进。
隆冬时节,朔风凛冽,滴水成冰。
一场大雪让荒芜冷寂的别宫添了几许颜色。
她的肚子开始发动。
剧痛席卷了一切,那种痛超越想象,凌驾所有,地狱般的经历持续了两天两夜。
终于,她听到一声微弱的娇啼。
她虚脱昏睡,醒来后,问起孩子,左右无人应答,她遂不再询问。
血流不断,她的身体迅速地衰败下去,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她曾想过无数种死法,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一种。
如果可载入史册,当居帝王奇葩死法之首位。
后悔吗?遗憾吗?
她别无选择,也已倾尽全力,为了守护秘密,她把自己过成一个离群索居的苦行僧,一脉孤清的影子,在权臣的翻云覆雨中,在朝局波诡云谲下,竭力维持着最后的皇家之尊。
既已倾尽全力,便无憾无悔。
只是,如果能够重新来过,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做得更好。
风吹过,雪花纷落。
是幻觉吗?她仿佛看到窗外有个高大的身影。
她的灵魂仿佛飘入半空,俯视榻上生命渐逝的躯体,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一生。
短短的一生,竟如一出传奇折子戏,她惊诧于故事的主角竟是自己。
最后,她给自己的平生经历下了一个评语: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