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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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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内苑住着不同出身不同品阶的千百种人,究其只分两种人。
一种称主子,一种唯奴才。
前者掌管生杀大权,简单一句话一个字、只凭一时的心情,立刻就能要人命。温浓挺怕这种人,因为她卑微弱小,是前者能够予取予夺的后者。
陆涟青则相反,他是人中佼楚。无论小皇帝还是鲁太后都怕他,满朝文武无一不惧。他说的话自成圣旨,无人不听无人敢违。他若想杀小皇帝,金銮殿上的那把宝座都必须得乖乖拱手让他来坐。
温浓第一次见陆涟青,深积的厚雪覆去琉璃瓦片的明黄色,内苑别墙满堵寒霜。银妆裹素,霜雾茫茫,唯有地面的血红万般刺目地夺取眼光。
第一次见陆涟青,他在杀人。
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血洗后宫。
温浓缓缓张开眼睛,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逐渐淡却。周身冷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酷暑的热浪一阵接一阵的滚涌而来。
她迷迷瞪瞪地撑坐起身,天已全亮,睡梦中的那股热浪自床边开窗滚滚涌来,渗杂着刺鼻而浓烈的药苦,原来是檐廊下的小童子正手执摇扇,生火烧炉煎煮药汤。
“姑娘醒了?”
温浓迟缓回头,入目是张略眼生的面孔……不,温浓昨夜见过这位姓左的大夫。非但见过他,还见到了另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熟面孔——
“左大夫,我的头好痛!”温浓双手抱头,赫然发现脑袋缠裹一圈纱布,又惊又惶恐:“是不是我昨晚撞了脑袋,所以精神错乱出现幻觉了?”
“……”
左大夫露出微笑:“是。”
昨晚出现的陆涟青果然是幻觉,温浓反而放心了。她没有心思细究左大夫往下解释的晕倒过程与原因,这一觉睡至日上三杆,出城误点不说,投亲的玉镯也不见了,这意味着落跑计划全盘泡汤。
温浓抱头思省,心情沉痛。
“这位姑娘,我观你面唇惨淡气色极差,周身外伤也没好全,恐怕起床下地诸事不便。不若你把家住地址抄写予我,我替你把亲人寻来?”
闻言,温浓分神投他一眼。
昨夜里不冷不热万般推脱的左大夫,今日忽而性情大转,不仅主动关心她的伤,服务好到居然还表示能替她联系家属?
温浓下意识去摸兜里的钱囊,惊觉郭小公爷留下的鼓鼓钱囊不见了!
“姑娘在找这个?”注意到她的动作,左大夫双手奉上,和蔼可亲地解释说:“昨夜地上捡的。我观之不像本店之物,猜想兴许是你的?”
他的语气很平常,温浓的心情却平常不了,她把钱袋匆匆收起包袱里:“朋友借的……回头还得还给他。”
左大夫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也没有猜疑,好脾气地继续表示:“若是姑娘家中亲人走不开,也可以让药童送你一程。当然,价格方面不是问题,我只取你昨夜诊金和药钱,其余一概分文不收,你看如何?”
诚意至斯,还能如何?温浓果断付钱:“有劳。”
出了复生堂,温浓方知这位左大夫是真良心。
诊金便宜药材不贵,附赠的小药童粉粉的腮帮圆圆的眼,软糯可心得一塌糊涂。小药童名唤方周,正是刚刚檐廊下面煎药的那一个,软软的小手牵她手,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姑娘身子有伤,当心走路。”
温浓本想趁机糊弄打发他走,这会儿都有些不忍心动。
郭常溪留下的那个钱袋是个潜藏祸患,上面绣有郭氏独特的徽记,虽不明显却很有标识性。这左大夫的态度转变委实可疑,分明是注意到钱袋来路的不寻常才会变得如此热心。虽不知他是看中钱财还是看中人,可几次三番试图打探她的住家地址,莫说是他亲自相送,就是差个人畜无害的小药童来送,温浓照样避之不及。
如今京中大小医馆药铺遍地开花,背后多半有些王公贵族的蓄养与资助。究其原因在于本朝最是位高权重的那一位乃不折不扣的病痨子,经年都在泡药与医养中。朝野内外至上而下争相攀附,不是赠药就是送大夫,久而久之渐成风气,像郭家这等一品公府自也不落下风。
只是比照复生堂的规模外观,委实简陋狭小得不像背后有大山的样子。可温浓不敢掉以轻心啊,生怕这位左大夫真与忠国公府任一旁支嫡系有联系,万一他注意到这张脸,那她岂不是生生往刀尖上蹿了?
温浓悔不当初,垂头丧气地牵着小方周在集市兜兜转转,给他买了个芝麻糖饼,给自己挑了顶灰纱幂蓠,往头顶一罩,心里这才稍稍踏实。
她掂着手里的钱袋,心念转动,没有找机会扔掉,而是又收回包袱里。
小方周吃得满嘴是油,抬头看了又看:“姑娘家住何方?先生差我送你回家呢。”
温浓屈膝蹲下,谆谆善诱:“我家住不远,就在前边拐角那条街。要不你就送到这,我自己能走回家。”
小方周顺着她笼统指出来的方向瞥去一眼,小脸板得一正一正:“先生要我务必送你到家。”
得,看来是个不好忽悠的主。
温浓重新牵起小童子的手,万般惆怅地继续兜圈子。
京街繁华,闹市喧嚣,白日里赶集人群摩肩接踵,不时能够瞧见往来各地的街头游艺。小方周的注意力被卖艺的叫唤吸引过去,温浓的目光也顺势投了过去。
每每走在京街大道,总能鲜明地感受的国泰祥和的气氛。大晋已是息战两年,百废待兴,国都已渐呈现国盛民昌的轮廓。
温浓依稀记得十年之后放归出宫,那时宫外一片繁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大晋迎来开朝至今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庶,这也是摄政王陆涟青死后仍旧得以风光厚待的缘故。
纵是擅弄权术、施行酷政,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如果没有他平息战乱、肃清内廷,就凭鲁太后的柔弱、小皇帝的稚嫩,大晋江山早易主了,像她这种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也不知能不能够活过十年之后。
温浓小脸一拧,难以言喻地按揉眉心。
或许是昨夜的那个幻觉太真实,以至于她今日一想事情,总忍不住往那人身上靠拢。
仔细回想,上辈子的陆涟青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光。否则岂会头七未过,就有人一把火烧了尸棺所在的堂屋?昔日人敬人畏的摄政王身死魂消无处安葬,枉负他为大晋鞠躬尽瘁地付出那么多年。
温浓倒是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这位乾纲独断的摄政王,狠起来比什么都要凶残,死后被人放火烧了,只怕积仇不浅。温浓自己倒霉受累,心中怨气也不小。更别提这要不是他立下的破规矩,郭家哪至于找她‘陪葬’?
那人脑子有问题,这把火没准还是他给自己放的呢?
温浓心头一突,生生被这莫名的念头吓得止步。哪知身后一阵推拥,她身子前倾,不慎让前方走卒的背篓勾住了幂蓠的灰纱。
幂蓠落地,温浓徒然一惊,这时方注意到街市人群越渐拥挤起来。
前路迎来一水绯装戎甲的士兵,将路上行人分拥两侧,让出能容马车通行的阔道。一辆马车由兵马簇拥而驰,车御骅骝,纹饰精贵,更有铠甲亲卫骑走前方,此等车仪与规格,足见来路之显,身份极高。
温浓一时忘了去拾勾落的那顶幂蓠,她挤身人群之中,与许多人一样翘首眺望,目随车行,漫漫茫茫。
艳阳之下,外间人头攒动,没有人知道乘坐高舆之中的那人侧扶横轼,乌沉的双目同样透过车牖,盯着外向。
车行迟缓,但总有渐行渐远的时候。覆在轼木上的那只手腕微动,纤瘦苍白的指骨轻轻一敲:“回府之后,你改去一趟礼部,要一份今年宫中采选的名册。”
见他阖上双眼,车中侍者这才悄然放下那一角半掀的卷帘,喏声应答:“是。”
随着车远人散,拥挤的街道渐渐恢复平常。
温浓落下的幂蓠被眼疾手快的小方周一把捡起,他顺着温浓的目光远眺,歪过脑袋:“那是谁的车舆?”
“是信王。”
温浓接过幂蓠,浅浅回他一笑,把他的手重新牵上:“走了。”
小方周点头,正要回握她的手心,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一股力道从温浓身后猛然往回拉拽,生生分开两人牵握的手。温浓被这突如其来的抓力吓了一跳,她来不及做出反应,竟被一巴掌给狠狠甩在脸颊上。
大街上熙来攘往,见此一幕顿然凉气倒抽,吃准这是有好戏看,纷纷停了下来。
小方周更是惊呆了,张着嘴巴瞪着眼,慌乱的小手简直不知应该往哪安放。
温浓掩着嘴角生疼的那一面,她深深吸气,几个来回,然后阖眸复张,冷静地看向对面那张满是娇横与怒气的脸庞。
既陌生,也熟悉。
无关紧要的脸孔早在记忆中淡散,就算是前两日才刚见过也没记住。熟悉的只是那份趾高气昂的态度,以及宛若天生欠她活该挨她一巴掌的蛮横嘴脸。
在温宜怒不可遏地又一次抬起手前,温浓比她更快地扣住那只手腕,一巴掌甩了回去。
周遭又是一片惊呼,盖去温宜吃痛的呜呼惨叫。
她狼狈不堪地倒退几步,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温浓长出一口气,她轻轻扭动用力过猛的手腕,牵起不带伤的另一边嘴角,不着痕迹地拭去充满挑衅的一抹笑:“你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