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蜜腹剑》虚花

26、[卷二]二十三章

　　鹤发鸡皮、蓬头垢面、饱经风霜、身躯佝偻、衣衫褴褛。

　　这就是那个被叶纹所留意的鬼灵。

　　概因只要一进入这鬼灵的视线，其便会瞪着一双凹陷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偏偏修士感官极为敏锐，被如此瞪视久了，叶纹难免觉得心中发毛。

　　这样一来，叶纹对其的印象自然是深刻的不得了了。

　　他怂拉着背面无表情的坐在地上，周围的鬼灵也将他无视，他就在那儿双眼无神的看着叶纹这边。

　　他不像裴安城里的鬼灵一般虚幻，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城中人。

　　不过，在这个裴安城里，什么样的鬼灵都有，又何必去探究其中一个鬼灵到底在想什么呢？

　　然而现在，叶纹走到这个鬼灵身前，准备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以此作为之后打听消息的铺垫。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与众不同的鬼灵并不需要他费什么心思，便将他知道的所有的一切，尽皆和盘托出。

　　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低沉，面貌迟暮的样子很显然是他身前那一瞬间的真实容颜，在街上青、红两色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诡异：“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的天气格外的暖和……”

　　天上的太阳亮的无法直视，只隐约可以见到模糊的轮廓，看着只有小板栗那么大。

　　城中的青石地板都被晒的滚烫滚烫的，然而他站在阳光底下并不觉得炎热，反而感到暖洋洋的极为舒服。

　　也许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身体不好了的缘故吧。

　　那一天不管怎么想，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炎夏，街道上行人不多，摊贩也少，零星只能看到一两个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或者是已经迟暮，就快要死的老人家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光下头晒太阳。

　　就像他现在这样。

　　可是，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当然这个结论是他之后才得出的，当时的他并不知晓一会儿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天上的太阳忽然被白云所遮。

　　空中的微风携着一道温润微带笑意的男声钻入裴安城中每一个凡人的耳朵里：“你等可愿以魂飞魄散换取今生于城中长生不死？”

　　这话一掠而过，再无声息。

　　是死后转世轮回，还是一世不老不死？这个问题对于凡人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抉择。

　　可想而知，愿意的人定是不愿意的无数倍。

　　在那一瞬间恍惚的回答之后，众人对此不以为意，凡人虽有仙人传说，但是少有荒诞追寻的人，多数人还以为是生了错觉。

　　直到一年后，两年后，三年后……

　　众人猜出真相，并对此欣喜若狂，即使出不了裴安城，也无人在意。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疯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认真看过整个求真大陆的历史，时至今日，有记载的人类诞生时间是七千年前。

　　而裴安城众人长生肯定不止一两千年，如此久，是七千年约三分之一的时间，便是再多的乐子，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裴安城中又能打发多少日子呢？

　　这意味着什么。

　　若恩赐变成了煎熬，长生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难过的是，他们却连自杀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不老不死，就是□□毁灭了，也会成为鬼灵继续活下去。

　　于是，他们不再尝试着自毁，他们渐渐回忆起长生之前，并开始自欺欺人的过着以往那为人时早已厌倦的凡人生活。

　　他们诅咒当日的那个神仙，怨恨当日的那个自己，恨不得拥有时间倒流的能力。

　　然后，逐渐忘记了那个平平静静的夏天。

　　这个鬼灵坐在街边的阴影里，叶纹和明经小和尚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他讲到这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街上形形色色的鬼灵说：“现在还记得这些的已经很少了，若你们问的是他们，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

　　叶纹有些疑惑：“您说的这些，似乎并不是三百年前的那件事。”

　　“当然不是，若是短短的三百年，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老迈的鬼灵嘲笑着道：“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些了，三百年前的事，我也并不知晓太多，无非便是忽然有一日，就像是那一天一样，一场大火将城里的人都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罢了。”

　　“那您可知道那个能让人长生的人到底是谁吗？”明经小和尚问。

　　鬼灵回答：“这谁又知道呢，我们生前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那……您知道怎么破解这个长生吗？”明经小和尚道。

　　鬼灵摇了摇头。

　　明经小和尚闻言神色颇有些失落，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头不言不语了。

　　叶纹倒是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即使长生不老不死，却终究只是凡人，又怎么会知道修真界的事情呢？

　　不过，他倒是突迥的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近来弃仙为魔的柳笑秋，之前陆千臻还拜托他多加留意的人，据传，这个人……出生裴安？

　　可是照鬼灵所言，裴安城老早便被下了长生的诅咒，可这毕竟不是遵循天道，故而虽不老不死了，但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柳笑秋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叶纹牵着明经小和尚转身要走时，顿了顿侧头问道：“不知您……是否记得裴安城中一个叫做柳笑秋的人？”

　　鬼灵闻言一直面不改色的脸猛然大变，随即低头僵硬的说道：“裴安城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他矢口否认，可叶纹已然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了真相。

　　但他再问，鬼灵却固执的一言不发了，见他如此，叶纹心知想必是问不出什么了，便也只好遗憾的走了。

　　其实想要知道三百年前的真相，最快的办法自然是当面询问陆千臻了，然而……叶纹他实在问不出口。

　　且，今日这一番询问也并非是没有收获的。

　　结合鬼灵前后所言，叶纹大胆推测，当时陆千臻偶然路过裴安城，城中的人见了便求他给他们一个痛快，同时将不知为何生在裴安，但当时已经成为上清宫弟子的柳笑秋托孤给他。

　　而陆千臻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答应了，可是由于不老不死的诅咒，城中人被火烧死之后仍然变成了鬼灵，并没有如愿。

　　这个时候，本应该再想办法成全他们的陆千臻被闻讯赶来的柳笑秋阻止，连同九要道君一起把陆千臻给押回了乾元宫镇压在寒潭之中三百年。

　　现在，陆千臻出来了，来到裴安城并非是为了赎罪，而是来完成三百年前并没有做成的事情？

　　不过，叶纹细细思索了一番，又将这个推测给推翻了，因为城中人清楚自己死了只会变成鬼灵，又怎么可能会拜托路过的陆千臻帮助他们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按照那个鬼灵的说法，裴安城这样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一千年也只能说是保守估计，而且还可能不止。

　　但是修真界三百年前对于裴安城的说法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凡人城镇，直到发生了陆千臻那一件事后也只是说裴安城成了一座鬼蜮险地。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裴安城中的人获得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长生，这怎么可能？

　　除非……

　　有那么一群地位崇高的人一直在封锁保守这个消息。

　　那么在这三百年中一直居于裴安城的永生组织，地位就颇为微妙了。

　　难道要告诉他是因为知道这个组织的人一直在求死，所以很放心他们住在裴安城么？

　　猪都清楚这绝对不可能。

　　叶纹脑袋瓜子想的都要爆炸了，真的，越想越发觉得这是一场牵涉极广的阴谋，而这个阴谋的中心点，还全都纠结在陆千臻的身上。

　　希望是他自己太过多思多虑了吧。叶纹心中沉甸甸的。

　　此时，明经小和尚沉思了片刻，拉了拉叶纹牵着他的手，见叶纹看过来，才疑惑的说道：“长生不是很多人的心愿吗？为什么他们得到了反而想要死呢？”

　　叶纹无奈：“过犹不及，你不是听他讲了么？”

　　“可是，修真不就是为了长生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成为仙人呢？”明经问。

　　“每个人的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谁告诉你修真就只是为了长生了？”叶纹诧异皱眉，随即似有所感的说道：“若是为了长生而修真，那只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得偿了。”

　　“那你又为什么修真呢？”明经抬头看着叶纹，如此问道。

　　叶纹哈哈一笑，低头嘴角一翘，调侃说道：“为了长生。”

　　“你……你骗我！”明经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愤愤的甩开叶纹的手，说道。

　　“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啊？”叶纹转移话题，语气中也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明经闻言有些为难，细细思量了很久，才低声垂头丧气的说：“我生来就在修炼了，但我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要修炼。”

　　叶纹了然，伸手摸了摸明经圆溜溜的光头脑袋，忍着笑说道：“没关系，那你便慢慢想呗，反正时间还多着呢。”

　　明经抿着嘴别扭的说：“我想到了才不告诉你……”

　　另一头。

　　城中水渠边上，韩却一袭灰袍，却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他五官标致，唇色微微带着紫意，看着陆千臻的眼神稍显深邃。

　　水渠中的水波光粼粼，清冷的月光照耀而下。

　　他们适才聊了一场萍水相逢的天，彼此也对对方有了一点浅薄的了解。

　　韩却伸出一只手，灰白的手上握着一个冰凉沁骨的青白玉佩，陆千臻接过一看，这是特意炼制过的空间法器，其中装着很多东西，可以想象这些应该是修士不知多少年的收藏。

　　韩却说：“这些皆是包括我在内共四十三人这些年来的珍藏，现在都交于元青道友。”

　　陆千臻将玉佩收起，并没有说就不怕他不答应之类的蠢话。

　　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想要问出口：“韩却，你修炼是为了什么？”

　　“为了长生。”韩却背对着他轻轻的叹息。

　　袁玖坐在屋脊之上，高出的风吹拂而过，扬起他束发的白色发带，鲜艳的红衣摆落在琉璃瓦上，远处韩却的身影逐渐被黑暗模糊不清。

　　水渠边上陆千臻正看着汩汩流水思虑着什么，袁玖捏起一颗石子丢下，正中他身前的护栏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千臻转身抬头，圆圆的月亮高挂其上，袁玖一袭红裳含笑看着他，邀请道：“喝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