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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怒目金刚 ...

  •   我归家三年,父亲为我争下朝中六品,我不拒绝;父亲为我定下范阳卢氏的亲,我亦不反对。
      世人皆以娶五姓女为荣,可我也身在五姓当中,门当户对罢了,有何可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逆父母者杖责一百,可我不曾拒绝,杖责落不到我身上,有何可悲?
      无悲无喜,这便是除了金漆的名头外,老和尚最想要留给我的东西,但真正做到的人是妙彻。
      我为官至今五年,因豪门干系,五年便爬上四品御史中丞之位,偶受皇后召见,讨论佛法。
      只是我不大愿意,皇后确实颇喜佛法,但她更喜欢权利。
      世人皆慕名利。
      皇后知我少年礼佛,问我:“崔中丞,礼佛时除了修佛法,还做什么?”
      我答:“回皇后娘娘,臣除了修佛法,还学棍、吃肉。”
      皇后吃惊的从榻上起来,问道:“和尚还吃肉?”
      “回皇后娘娘,三净肉可。”
      皇后又问:“何为三净肉?”
      “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是为三净。”
      皇后笑了,“那岂不是自欺欺人么。”
      我愣了一下。
      我忽然记起那日大雄宝殿上,我问妙彻,酒肉和尚怎能礼佛?
      妙彻将油抹在僧袍上,他的回答像是要震碎大雄宝殿上的佛祖金身。
      “崔兄,酒肉穿肠,佛祖在心。我一心礼佛,酒肉只是这肉体凡胎的一时之需。若我生清净心,无所住而生心,酒肉之香、味、触皆不入我心,还管肉胎做什么?”
      那一刹,我明白了,老和尚所言不虚,妙彻天生佛骨。
      “不是。”我梦呓似的回答,又惊觉自己此时并非在与妙彻喝酒吃肉,自知失言,慌忙请求皇后饶恕。
      八年官场生涯,我都快要忘记了,那夜天河烁烁,妙彻的棍是怎么出的,是点还是撩,寺里练功的铜人给他打碎了几个,师兄被他打服了几个。
      妙彻的心从来不在凡俗上,他独对棍棒的爱胜过一切。佛悲悯众生,他悲悯佛,所以才会在大雄宝殿之上与金身喝酒吃肉,在他心中,他与佛皆不为一切声、香、味、触、法所住,是世间最善饮者。
      后来,我常居大理寺,断狱必求实,谨记着老和尚的话: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
      是夜,明月高悬,群星不显。
      近来城中出了一个大盗,先窃了河东钱庄的账目,后窃了河西名门吕家家主的私章,之后又是城南巨贾的紫玉耳铛……
      此中遭窃者无不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不日,这些东西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理寺门外,随书一封:四月廿九,大理寺夜会。阅后付丙。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妙彻。
      四月廿九,我独留大理寺,一人一壶酒一张石桌,面对满院牡丹和孤寂的月轮。
      “妙彻出来。”我道。
      院前忽然一棍压来,棍风呼啸,风雷一般。
      我不需要多看一眼,循着佛香和酒肉的味道便知是妙彻来了。
      “崔兄好本事。”妙彻到桌前来,他手上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熏鸡,棍在肩上扛着,再看刚才那处,一颗人头做登门礼。
      “可是无赖流氓邓肆的人头。”我似在问他,语气里却颇为笃定。
      妙彻笑道:“如崔兄所言。”
      “和尚,盗窃又杀人,真要怪罪起来,可够你死上几回了。”
      妙彻撕下一块鸡胸肉,“崔兄头疼这案子,我就替你办了,罪可用功抵否?”
      “抵不过。”我舔净手指上的碎肉,给自己斟了酒,杯里一轮明月晃荡,我的脸映在酒中也晃荡,晃出个拧眉瞪目的凶相。“邓肆之罪当由大理寺来治,和尚你治了,大理寺便得治你。”
      妙彻不言,他沉默了一会儿,夺下我手中的酒杯。一扬,酒水做水银泻地,铺了半个院中,水与月相融,难分难解。
      我定定的看他,妙彻将眼偏向别处,眉头锁着。
      我恼了,“妙彻,你真以为自己什么天生佛骨、怒目金刚,便能惩尽天下恶人?”
      妙彻仍不言,只是眼波也像杯中酒酒中月一样晃荡。
      我有些得意,这是妙彻第一次没有露出万事尽做东流水的闲适自得,可倏忽又悲伤起来,自顾自地刺他,“依我看,你那佛骨佛心也不过如今日的牡丹,早早被时间侵蚀,状似莽莽,实则徒余枯枝!”
      话音未落,忽然棍似惊龙,妙彻一棍扫来。
      看到棍势的一刹,我便知,若挨上这棍,我怕是要丢掉半条命。
      可我了解妙彻。
      他确有佛骨,又爱棍成痴,怎舍得让棍上沾染闲杂人等的血。
      与武痴争吵是有代价的,我的代价是那张石桌。
      人生在世,可悲的事不少,其中至可悲的便是洞悉。知根知底,知来龙去脉,甚至可以准确的预测到结果,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改变,这种疲惫感足以摧垮每一个人,乃至神佛。
      我再睁开眼时妙彻已经走了。邓肆的头还摆在地上,那副肝胆欲裂的模样仿佛他死前最后一刻遇上了手持法器夺命的怒目金刚。
      我替他合了眼,收起这宗大案的最后一件证物。
      第二天,城中十余大户尽皆抄家,以谋反罪论处。
      城中关于这件案子的流言甚少,提及最多的便是一个俊美面善的光头和尚。
      只是,他们唤他妖僧,我竟也觉得这形容毫厘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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