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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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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妒意如烈火焚身。
逢灯剜下自己的一颗眼珠子的时候,瀑千寻还不知道,他坐在兰溪边,膝上伏着一只无名鬼。
兰溪已经不叫兰溪了,因为兰溪十年前就消失殆尽,唯有弯弯曲曲如蚯蚓的裸露河床蔓长着秋草。原本是灵气汇聚一脉之地,现在也了无生趣,只有没精神的谢豹吧嗒吧嗒从一个垂头丧气的叶尖跳到另一个。
没有瓦屋山的禁制,三岛十洲的孤魂野鬼把这里变成了老巢。他们推着挤着,褴褛的手脚簇拥着瀑千寻,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一缕杀伐之气。他怀里那只鬼如今拔得头筹,扬起一张千变万化的脸,谄媚一笑。“魔君……”
瀑千寻捏着他的下巴细细地看,有日落薄暮的眼的人,不该笑得这样轻浮。然而他也清楚,鬼无形无影也没有记忆,只有本能地模仿。眼睛是别人的,只有那笑是这只鬼自己的,让他想起逢灯。瀑千寻有些厌烦,便道:“不要笑。”
无名鬼从善如流,换了个腔调,轻飘飘的胳膊攀上瀑千寻的胸膛,“瀑真人。”
就像是五十年前,那人垂着袖子,落花层层叠叠落在他的发上和衣襟上,他有一双如雾如月的眼睛,望着他,“瀑真人。”
逢灯扭头,模糊的铜镜里,自己空洞的眼眶竟流下一行血泪。
1.
逢灯在芭蕉叶下伺机而动。
风雷涌动,黑压压的浓云是从洛林的西面飘过来的,瓦屋山的山尖尖已经看不见,渐渐的,连下面的问天台也消失在山雨之中。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自己的左眼,眼珠子还在,只不过已经不能视物。夏时夜雨没想到如此难熬,四周全是簌簌雨声,如鸟类振动翅膀。逢灯原本是人形,不得不变回了山魋的模样,抱着自己圆滚滚的尾巴避雨,他前爪踩在后爪上,才堪堪保证了皮毛的干爽。
这里是去缨云风烟里的必经之路,只要瀑千寻经过,他就滚进他怀里。
他再不会输给一个死人。
逢灯在雨中掐着时辰瑟瑟发抖,突然觉得背上隐隐作痛,他伸手一摸,一爪子的红褐色的血,是旧伤。山魋体型小,也没什么天生的神通,遇到异类多数是夺路而逃。他娘死后他就过着时而挨打,时而东奔西跑的日子,司空见惯。如今突然看见伤口,反而觉得惊奇。
前世,或者也不算是前世,只能说,他挖眼睛之前,已经和瀑千寻在一起三百年了。
瓦屋山的雨总是会下很久的,从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皆是如此,就算是后来瓦屋山陡然崩塌下陷,四周村落教派陷入一片火海,也是一场雨就浇灭了。他记得在茫茫的烟气和焦味中,瀑千寻一身黑衣,像是被那些东西簇拥着,垂眼看他。
逢灯顿觉心下甜蜜,耐下了性子继续等。
他自己挖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却觉得占了大便宜。
一个青衣少年哼着不成调的歌,骑着一只小黄犊优哉游哉从他眼前的石板路上吧嗒吧嗒地经过,不过他清楚,能进瓦屋山的人,不管是看上去黄毛小儿,还是青年才俊,大多都表里不一,是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老头子了。
他的左眼看不见了,做人的时候还好,做动物的时候只觉得颠三倒四弄不清手脚,他往后退了退,紧挨着那棵硕大的芭蕉树,提防随时出现的天敌。
“诶,须臾,你看,是熊崽子!”少年吐掉嘴边掉的草叶,拽了拽黄牛头顶的绒毛。他翻身跳下来,几步跳到芭蕉树下,就要抓逢灯的尾巴。
逢灯立即化作人形,破口大骂:“霍同光,你是不是有病?!”
“你认识我?”霍同光停下了步子,雨淅淅沥沥地落着,刚一触碰到他的发丝衣襟就被消失无踪——这人是捏着辟水诀在走路。
逢灯心里冷笑,想,不光认识你,还知道你后来为了你们掌门宁飞鸾挡了瀑千寻一剑,灰飞烟灭,死得凄凉。
小小的修道人歪着头打量眼前的少年,对方身量和自己相当,赤脚,穿着单衣褂子,是典型的妖物化人的模样。原先大雨如注,他没怎么看清,回想起来,他的原型该是山魋之类的东西。瓦屋山的山魋稀少,不怕人的山魋更少,更不用说对他一个缨云派弟子口出狂言的山魋,他眯了眯眼睛。
逢灯不理会他的问话,复而问:“你见了瀑千寻吗?”
这山魋不仅认识自己,还对鼎鼎有名的大能前辈直呼其名,霍同光难免有教训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小山魋的意思,便道:“你自己不会上缨云派去瞧?”
逢灯仰头,山雨的白气徐徐向下,已经吞没山腰,缨云风烟里的彩阁已经看不见了。他默默翻了个白眼,废话,我要是能上去,还有在半路苦苦等着截人吗?
瓦屋山三千三百丈,一百三十个门派坐落其中,设下禁制罗网数不胜数,若无修为神力,非凡人能及,更何况他一只山魋。再说,缨云派是其中翘首,他还没踏上缨云派山门的台阶,哪个不长眼的护持弟子都能一剑把他捅个透心凉。
然而他心下念及霍同光下场可怜,也不跟他这顿夹枪带棒计较,只应了一声,道:“你走吧。”
“不用你说我也能走。”霍同光看他不以为意,更是气急败坏,道:“你个小小的魋找瀑前辈做什么?瀑前辈为人孤傲,要忙的都是大事,可不会理你们这些不足道的山精的!”
逢灯一只耳朵听着他说话,另一只耳朵放着空,只出神心想,他桀骜不驯又如何,我身份卑微又如何,还不是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霍同光见他木木的不做声,以为自己出言太重,伤了这小妖精的自尊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掌门也说,瓦屋山一草一木俱是精魄神魂,不可怠慢,便缓下声音,道:“你要找瀑前辈,是什么事,如果他来了,我帮你带一句话?”
逢灯眨眨眼,雨水从他眼睫低落,他垂下眼睛,道:“不必了。”
瀑千寻哪里知道他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