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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拾肆(上) ...

  •   【宁负苍天不负卿。是不是我那时死了心,你就可以,不用一个人,孤零零的走过黄泉路。】
      楚靖溟又做了那个梦。
      碧蓝天际下苍翠的远山,蜿蜒曲折而来的湛清的河,碧草如茵,惠风和畅。远处来的河流汇聚成湖,湖面粼粼,波光如镜,湖边站着一个人。
      银发金眸,白衣胜雪,恍若谪仙。
      他站在湖边对着她笑,她觉得奇怪,原来,她竟从未想象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尽管,她心心念念着的,不过是他的洒然一笑。
      忽然,他的样子变了,他不再这样笑,而是像一只僵硬的木偶般,机械的拉扯着嘴角,她多想上前去,替他抚平这僵直的线条,替他温柔这麻木的唇角。可她依然动不了,只能孤零零的站在这,连声音都发不出。她只能这样看着他,他却没有再走过来。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迫的楚靖溟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泉湖镇又变回了从前的那副模样,连绵不断的灰色远山,蒸腾翻滚着的涤墨泉水,在周身嘶吼咆哮的冷风。她急迫的向着宇文长庆的方向望去,他还在那里,她不由松了口气。
      长身玉立,雪衣银发,面若冰霜。
      然而,便在此时,她看见整个泉湖瞬间翻滚挺立成了一尊黑色巨兽,形状如龟,伴着一条吐着红信得巨蛇,挥舞着巨大的黑色利爪,扑向了宇文长庆。楚靖溟大惊失色,拼命的叫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刚一出口便在风中破碎消散,丝毫无济于事。
      只是刹那间,站在湖边的那个苍白的剪影,便被这尊漆黑的巨兽吞噬殆尽,什么都未曾留下,只有楚靖溟呆立在原地,看着那怪物对她狰狞的笑,随即烟消云散。她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直到这时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竟是一身雪白的长衣,上面蘸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如一朵朵肆意开放的红梅,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递到了地上的鲜血在她脚边汇成了一条小河,她吓得一把丢掉这匕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不断的流下,直到归于寂寞。

      “娘子,娘子,快醒醒!”唐哲修急切的声音不断从头顶传来,还有不知是谁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明明冷得像块冰,却有种温暖一点点渗透进血脉里。
      她已猜到了是谁。
      梦里的那种惊惧还未曾褪去,额上还存着冰冷的滑腻感,连眼底的酸涩还清晰着,喉管里还残存着那种刀割般的痛楚。
      楚靖溟却在此时,缓缓勾起了唇角,回握住了那只手,她心里知道,这只手,她此生此世,都不愿松开。
      “娘子装睡的本事可是见长了。”这一刻的宁静却被管家不知趣的声音打断,楚靖溟有些愤愤的睁开眼,尚带着迷蒙的眼睛狠狠瞪着管家笑得一脸阳光释然的面容。
      楚靖溟依旧抓着宇文长庆的手,却对着唐哲修怒气冲冲道:“唐哲修,这个时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她的声音有些虚弱,连气势也少了几分,唐哲修却仍做出了一个吓了一跳的表情,又对着宇文长庆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出去。
      楚靖溟这才转过脸打量起宇文长庆来,他的眉间仍藏着深深的担忧,楚靖溟联想起刚刚的梦,不由心头一痛,急忙坐起身来,却无奈身上有些无力,刚起来一点,便又躺回了床上。
      “你要什么?”宇文长庆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焦急,楚靖溟心想,或许这个人,在认识自己之后,那种波澜不惊,便早已不见。然而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不禁微红了脸,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宇文长庆不明所以,还当她是又不舒服了,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可是又不舒服了?我帮你瞧瞧?”
      楚靖溟闷闷的背对着他,声音也像是从唇缝里挤出来的,道:“你还会看病?”
      宇文长庆显然还是担心她,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却仍是有些紧张:“略通。”
      楚靖溟慢慢转过身来,眯着眼看着他,忽然狡黠笑道:“那你会治心病吗?”
      宇文长庆有些疑惑的点点头,像是不知她为什么笑,只如实回答:“略通,只是你梦魇缠身,我只能缓解,根治不得。”
      楚靖溟愣了,没想到他会这样答,然而略一思忖,也只得苦笑,道:“你可真是块木头。”说罢,她慢慢撑起身子,四下看了一眼,已经知道这是他的居所,当她再转回头时,就看见宇文长庆眉间微微蹙起,那面容倒还是平静。
      她只得低低叹了口气,摇一摇他的手,柔声道:“那你说说,如何缓解?”
      “我……师傅从前也曾梦魇缠身,我读过古籍,知晓一方,可略缓解。”他面上有轻微的迷蒙,落在楚靖溟眼中,亦有些恍惚。
      “此方,可有药引?”
      宇文长庆点点头,正欲开口,楚靖溟却忽然笑着打断他:“那若要根治,又当如何?”
      宇文长庆沉吟片刻,又道:“那应当找寻症结所在,知你忧心之事究竟为何。”
      楚靖溟忽然红了脸,又使劲拉一拉他的手:“是你啊,我的症结所在,可不就是你吗?”她说完这话,自己先没了底气,低下头去,不敢瞧他。
      “……”他不答话,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疑惑与迷茫,一双灿金色的眼睛定定看着楚靖溟。
      二人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楚靖溟先抬头,深深叹了口气:“罢了,我不过逗一逗你,我应是近来病了,才会梦魇,倘若病好,也就没事了。”
      宇文长庆这才回过神来,又恢复了那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只是楚靖溟换了一种心境看,倒也不觉得不自在了。
      “你若累了,便再睡一睡。他受伤颇重,至今未醒。我已让阿玖将他留在温泉,那水有疗伤之效。”他松开楚靖溟的手,起身从转上倒了一杯水来,递到她的嘴边,又道,“你若想见他,我带你去。”
      楚靖溟就着他的手喝下水,又轻轻摇摇头,只低声道:“再说吧,我现下,是不敢去见他的。”
      她今日来泉湖,除了要见宇文长庆,便是得了阿玖的消息,说宇文已将敖澈接回了自己的住处。只是敖澈自来此地之后,一直处于伤重昏迷中,楚靖溟看了他几眼之后,便不知怎么难受的厉害,只得先在宇文长庆这里眠了一眠,才又做了那个噩梦。
      宇文长庆点一点头,将杯子放到一边,便不再说话,只坐在一旁静静的瞧着楚靖溟。楚靖溟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轻声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宇文长庆却没什么反应,反而十分平静,淡淡道:“我只是这样看你,便觉得开心。”
      他说这话是眼睛里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楚靖溟却觉得心跳忽的少了一拍,她有些气恼的转过头来盯着宇文长庆,却最终还是在对方坦然的毫无保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伸手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喜欢我,我不知有多高兴。”
      宇文长庆面色终是柔软下了几分,亦拉过她的手:“你能高兴便好。”
      楚靖溟颔首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偷偷打量着宇文长庆的神色,笑道:“你从前跟我说,若不是真心一笑,还不如不笑。我那时,可是气得厉害。”
      宇文长庆一愣,随即低下头去,沉声道:“是我不好,你若还生气,可以骂我。”
      楚靖溟此刻当真的是无奈得厉害了,她伸出手扶一扶他额角散落的银白碎发,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况且……”她的手轻柔的滑落到了他的肩上,问道,“你肩上的伤,可好些了吗?”
      宇文长庆点一点头,也伸出手按住楚靖溟扶在他肩上的手,道:“并不是大伤。”
      楚靖溟看着他,眉眼间也越发柔和了几分,轻声说道:“你是不是傻,那时何必替我挡那一下?”
      宇文长庆略带着疑惑却又坚定的看着她,竟是毫不犹豫的开口说道:“我情愿死,也不愿你皱一皱眉头。”
      竟是情深至此。
      楚靖溟在一瞬间酸了鼻子,涩了双眼,她竟已不知此刻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怔怔的看着宇文长庆,任由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脑海中肆虐,直至灭顶。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大力的推开,唐哲修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大声道:“娘子,那位敖公子,像是要醒了。”

      敖澈此时躺在翻滚着白雾的泉水中,一身黑衣跟周围的景色仍是格格不入。楚靖溟心想,好像敖澈才是更适合呆在泉湖镇的,似乎也只有这里,才能将他那浑身的霸气,衬托得淋漓尽致。而已宇文长庆呢,却似乎从来都不属于泉湖镇,他应是开在终南山顶的一朵白莲花,染不得半分人间烟火。
      楚靖溟蹲在敖澈的身边,他的呼吸不似刚来时那般无力,然而冷汗却从他的额顶不断冒出,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抿紧的嘴唇苍白如纸。她此时揪心的厉害,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还是强打着精神,低声跟敖澈说着话。
      “敖澈,你从前总说要跟我做朋友,现在我同意跟你做朋友了,你却又独个儿睡起大觉来了。从前你每次叫我楚楚,每次不说一声就扛我,我都很生气,可是,以后你要是在这样,我便不会生气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衔起几分苦涩笑意,抬手捋一捋敖澈散乱在脸前的头发,又继续道,“敖澈,你的脸皮真的是厚的厉害,这么多人看着你,你居然还能睡得着。你可当真是个混蛋,也就是你总爱惹我生气,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你现在,怎么不接着得意了。”
      她说话的时候连脸都是惨白的,像是招灵祭祀时用的那种白幡,飘荡在风里,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宇文长庆看着她,眉宇间又一次浮起了那种隐痛,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她的身后,将手扶在她的肩上,像是要给她最后的一丝依靠。
      唐哲修也鲜少见到这样的楚靖溟,一时间竟也失了神,愣愣的站在一旁。只有阿玖,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衣角垂下的流苏。
      天色渐晚,绯红的云彩坠在天边,像是云锦阁里上好的绸缎,尚带着少女素手织就的美好。这里的温泉则像是一颗明珠,嵌在丛丛碧绿之掩映间,如添花之于帛锦,东珠之于金冠,添之意趣却不显繁琐。
      楚靖溟此刻已是跪在泉边,湿热的空气一分分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敖澈仍然是要醒的样子,却似乎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她却已经有些绝望了,只能将脸埋在宇文长庆肩头。宇文长庆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只得安慰她道∶“别急,他这般伤,即使几天后才醒,也是可能。”
      楚靖溟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悲凉的眼光看着他,唇边也凝着一丝薄凉的笑,道:“那么,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几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吗?”
      宇文长庆一下子愣在了当场,不知如何去答她,只能用一种带着悲悯的目光静静瞧着她,一只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支撑着她不会倒下。然而,纵使楚靖溟已虚弱的像是风里飘摇零落的半落浮萍,她的肩背却仍挺得笔直,像是从许久以前就长在那里的一棵树,骄傲又寂寞,不寻找亦不依靠,好似你若不去理睬她,她便会在那里变成永恒。
      一时间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几人的呼吸声混合着淙淙的泉水声,在霭白的雾气中暧昧且迷蒙,几乎可以听见那种怦然的心跳声。
      在这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还是楚靖溟先开了口,她转回头去,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表情,甚至多年以后唐哲修回忆起来这一天,依旧对楚靖溟当时的表情充满了疑惑。
      她说:“我不会放弃,除非他灰飞烟灭,再不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不会放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像是梦中喃喃的呓语,但还是字字清晰缓缓吐出,道:“我自己的仇可以不报,但敖澈有事,我要他李唐皇室来陪葬。”
      那些所谓的家人,除了与她血脉相连一无所有,可敖澈不同,是敖澈,在她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给了她最坚实的依靠。人与人之间不仅仅靠血脉相连,还有感情,而在许许多多的时候,感情,远比血脉更加重要。
      否则,她的父亲,她的家人,又怎会以那样血腥残酷的方式,将她独自留在这世间。
      楚靖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连唇齿间都带上了血腥气,浑身上下刹那间腾起的杀伐之气一下子几乎将宇文长庆放在她肩上的手生生震开。
      唐哲修仿佛是这个时候才真正发现,他所了解的楚靖溟,从不是完整的楚靖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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