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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满江红(其五) ...

  •   “此次派遣国书使出使蛮金,不仅是为讨回冈陵,陈相和虞相的意思,八成也要让对方知道我朝后继归属,以免动不该动的心思。”
      詹烈字斟句酌,刀刻斧凿的面相太过冷硬,显得格外忧国忧民。

      “这事儿轮不着咱们操心。”
      何荣锟挥筷赶走桌上盘旋的一只蚊虫,没把国祚大事放心上。

      这几年何大帅两鬓多了风霜,脑门上横七竖八的总算不只是数不清的伤疤,还有皱纹。朝堂看不见的汹涌暗流磋磨了骨气和血气,给何大帅添了不少富贵酒肉褶。
      相比对面的詹烈,何荣锟多少有些功成身退的不思蜀了。

      “先不说那老东西被咱官家惯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真把自己当皇上皇,陈相老虞怎么可能允许他们爷儿俩乱来?朝中一大帮耍嘴皮子的,你一句我一句,用不了咱去跟官家说东道西,讨那嫌?”
      说着说着,何荣锟“嘿”地笑了,“真稀奇,朝堂上一水儿爷们汉子没分出高低呢,轮得到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女娃娃指点江山?”

      比大长公主矮一辈的嘉国长公主顿时很不高兴,撂了筷子,冷笑:“崇福帝没打疼你吗?”

      却是早年一桩不为人知的秘事。
      绍兴十八年,尚是永和军一员小小押队的何荣锟,曾在西狄、辽丹交界吃了一次败仗。为了筹措军费,何荣锟率数支小队乔装做商队去西域倒卖货物。归途补给粮草,何荣锟不想到手的银钱再拿出去,动起了歪脑筋,想化装土匪去西狄一座边陲小城打牙祭。他大约以为三不管的小地方没有能镇得住的奇才,因此意动身动,说去就去——不料被人瓮中捉鳖。
      指挥边城二百余兵士围困何荣锟的,正是当今西狄女国主耶律蒲苏。隆兴元年,耶律蒲苏即位,年号崇福,故称崇福帝。

      这事是前年西狄太子来朝,跟嘉琂私下讲的,多多少少有些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贵朝首屈一指的北伐主帅,也不过是我母亲的手下败将。

      后来嘉琂特意派叶子去边城核实,发现崇福女帝谦虚了,当年何荣锟为了捞一票大的,足带了四队二百兵士,另有五十名踏白骑士放风,结果愣是没发现请君入瓮的陷阱,蒙头栽了进去,被那年同样毛没长齐的耶律蒲苏活捉当场——北朝南渡了以后,多少年没见过大规模商队,何荣锟这一支队伍早被人盯了一路。

      “哎哎哎,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啊阿长。”何荣锟能屈能伸地跟阿长赔不是,猿臂揽过酒坛,笑嘻嘻道,“崇福女帝跟咱阿长一样,那是武曲星投错了女胎,不一样不一样。”

      嘉琂冷哼一声,面色不见好转。

      何荣锟揭开泥封,酒香顷刻间四溢,狗腿子地先给阿长斟满。

      “哟。”嘉琂每年都有几天醉生梦死泡在这味道里,怎能认不出这酒是前日顾二从她府上取走的蔷薇露,她扫了眼室内其他三人,不咸不淡道:“到底是一个军营出来的,好坏都想着自己人。”

      “不瞒阿长,我呢,最近两年才想明白。”酒不醉人人自醉,何大帅曲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也不知是不是听出阿长话外的意思,“嚼舌根的给我们江北军出身的单独立了块儿碑,‘江北党’,嘿,你说人都把咱们当成一个窝里钻出的老鼠,咱们自己人闹什么闹?”
      他拿筷子指了指詹烈:“旁的不说,建丰这老小子,我前两年是恼他的。跟官家当差不好吗?非去当德寿宫一条狗。后来我想明白了,老东西旁的没有,银子多啊。我们江北军出身的,仁义忠孝信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啊!”

      詹烈面色如故,眉间依旧忧虑重重。

      何荣锟把酒坛推给詹烈,“建丰,你照顾那些个老弱病残,啥时候兜里不称手了,跟你嫂子打个招呼。”何大帅最得意把帅府财政大权交给何夫人,时常挂在嘴边,“别以为你嫂子不讲人情,她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前年铁龙为了给你家登儿求情,门前跪了大半夜,那小子旧伤犯了,疼得死去活来也不吱声,还是你嫂子送的药酒。”

      嘉琂举杯的动作一顿。
      她没有芝心过耳不忘的本事,好巧不巧,铁龙这名字这几日方才回顾——牛铁龙,时年三十有六,众桥瓦舍近顾二身的八人之一。

      隆兴元年,詹烈长子詹登成家立业进了枢院,因伤还乡的牛铁龙去了詹家大郎家中做活。詹登进枢院没多久生了场重病,病好后留下视弱之症,三尺之外不辨人畜,寻常事务应付得了,但在枢院行走,随身少不了照应。于是由何荣锟作保,詹登一个小小的书吏得以破格带家仆进廨院。

      她回想的时间略久,何荣锟抬眼看来,巧在这时,詹烈抢声道:“德寿宫笼络了一帮近臣。”

      “那俩加起来没咱阿长一个有种的能笼络到谁?”何荣锟不耐烦詹烈黏黏糊糊说车轱辘话,眼内倏然迸出火光,依稀感受得到沙场历练出的杀气,“一帮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窝囊废?”

      詹长官看来很想把绍兴帝和陵国主的底细抖落干净,把父女二人预备谋取大宝的想法灌进大帅脑子里: “温州、泉州、广州三大市舶司已为德寿宫控制,三大港口明面一本账,暗里一本账,以采买名义压下的赋税何止过半!”

      “天下是祖宗打下来的天下,半边江山还在蛮子手里就想扯席?想他奶奶个腿!”

      德寿宫多年动作不断,乾正三年后德寿宫的长袖已然舞进朝堂,但何荣锟从来没把绍兴帝和陵国主放在心上。圣宠归圣宠,祖宗家法不能变——陵国主姑且不论,阿长这么多年被御史台参了一次又一次,为何仍能把持禁军要职?除开生名不在,便是朝廷文武百官皆知,她哪怕闹上天也威胁不了国之根本。相反,在东宫册立之前,由她名义上统领三司,届时也不怕尾大不掉。

      何荣锟眯着眼舔了舔嘴角,仿佛在回味战场上飞溅的鲜血的滋味:“他爷俩想乱来,行啊,我这刀白放了几年都快生了锈,刚好磨一磨。”

      何大帅决不是能给谁坐下来推心置腹的人。
      领兵打仗以外那些寻常人有的心思,大帅全给了何夫人,指望他汲汲营营推敲阴谋阳谋,不如让他拎刀去德寿宫砍两颗头来得快意。
      所以顾西章也不免奇怪,为何先前话里话外格外关照詹烈——太明显太拙劣,以至于让人有种错觉,以为他真的是怀念江北军同生共死的昔年旧情。

      “三叔。”顾西章轻轻喊了声,菜吃了,酒也喝了,委实没有再配演一场同袍情的必要了,她干干脆脆道,“我到军营时年岁尚幼,性子又顽劣,拖累您多年。”
      二人同时转过视线,却是阿长和何荣锟。
      顾西章向拧眉不语的詹烈举起杯,话音更轻:“这些年来,您可有怨憎?”

      詹烈侧目过来。

      顾西章问:“你恨我么?”

      何荣锟哭笑不得:“没头没脑的,说什么胡话?”

      “我恨你。”顾西章置若罔闻,静静地望着詹烈,“小时候,还有前两年。”

      何大帅在人情世故上实在太鲁钝了,拐弯抹角说着江北军的同袍情谊。他八成猜到当年出了什么变故——纥石澜梓那几拳纵然伤及肺腑,聋瞎的症状却不一定受内伤牵连,再者顾小二别的不问,独独问了近身的八人,明摆着其中另有隐情。
      可无论好心办坏事,又或者当真有人心存恶意,时隔多年,如何计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他征战江北的得力副手,偏袒哪个都不行,怎么办?

      大概是何夫人给他出了主意,让大伙坐下来念念江北军旧情——总有人会心软,而且八成是顾小二。左右人囫囵回来了,念个旧,把这事儿轻巧掀过去得了。

      是了。
      詹烈本也没想让她来,是何荣锟自作主张叫的她。

      见势不妙,何荣锟抬高手臂作挡,另只手冲顾西章飞速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私下说。

      嘉琂拉下他,皮笑肉不笑:“都是一个军营出来的,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

      顾西章抱拳过额,不无恭敬地问:“三叔,您愿意听上一听么?”

      詹烈不再回避她的视线,他甚至正襟危坐,仿佛这么多年头一次正视她,就是等她毕恭毕敬问上一句。

      顾西章约莫五岁时进的江北军大营。
      郡王府硕果仅存的小千金——以顾氏五代将门三代异姓王的背景,说是天潢贵胄不为过。若非生在乱世,合该一生含金弄玉终生不知人间疾苦。
      可偏偏这么一个金贵的小衙内,因父亲临终一句话,被送到了兵荒马乱的前线,成了无数将士的牵挂和……包袱。

      顾英身后一双儿女,大郎顾东文那时已隐隐有父亲的风范,是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顾小二却不然,幼时身娇体弱,从和风细雨的江南快马加鞭舟车劳顿一路,几乎搭上半条小命。

      顾将军把身后人托付给同袍,对全军将士无疑是种慰藉。年幼失怙多灾多难的顾小二刚到军营,当真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没人不把她疼到骨子里。
      然而将士们的予取予求没有被小衙内珍惜。

      上下前后近百人伺候的顾小二不懂军营跟王府的区别,她只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稍有不如意,便是自恃矜贵的责骂和无往不利的哭闹——王府里有忠心耿耿的家将,也有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被奴才欺负了不打紧,哭两嗓子喊来家将就行。搬出父亲顾将军的大名,什么都顺了她的意。

      詹烈是唯一能治“小二”夜啼的人。
      治,不是止。

      吃不到“山海兜”闹着回平江,被詹三叔勒令禁食三日。磕了碰了,让一干军士跪地给她当牛做马的事也没少干,最后一次被詹烈看到了,二话不说把她扔出军营——被代繁给抱回来的。

      将士们粗手粗脚,也怕伺候不了顾将军的小千金,盘遍几大营好不容易才挖出个代繁。倒是没人想到代繁的凶悍才进主营便一露峥嵘,扛着小丫头去找詹统领说理。
      小小的顾家二娘自以为找到凭仗,骑在代繁肩上骂詹统领:“你不姓顾,为什么说你是爹爹兄弟?我爹的兄弟是普安郡王,是何大帅!我不叫你三叔!你不配!”

      初到军营头几个月的记忆委实不堪回首,早已模糊,但顾西章却清晰记得詹统领冷冰冰地看了她好长时间,接着下令左右亲卫扣了代繁,而他自己,抽出了马鞭。

      玉不琢不成器,鲜少有人能对别人家的孩子动手——何况,白袍神将顾英选的后人。

      詹烈做得到。

      何荣锟凯旋归来,代繁不依不饶地告了状,给大帅看顾小二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鞭伤。何荣锟当然也惩罚了詹烈,责怪他对一个小孩子“没轻没重”,可一旦大帅走,詹统领就又忘了“点到为止”。

      代繁拉下脸跟詹烈求过情,也在军营骂过他祖宗十八代。然而詹统领比蛮金贼子更残酷,没什么能焐热他的铁石心肠。代繁闹得越厉害,詹烈也更变本加厉施威于顾小二。

      顾小二疑惑,既然军令如山,何大帅为什么总不降下一座山压了可怕的詹统领——再大点才明白其中关窍,出手的固然是冷面冷心的詹烈,背后何尝没有何大帅的默许?

      顾西章犹记得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也记得冷刀架在脖子上的颤栗,是少年无数次令她惊醒后咬牙切齿的噩梦。
      她到底是顾英选的后人,继承了父亲的脾性,记吃不记打,死活不肯跟詹烈软下脾气。代繁苦口婆心劝她莫要顶撞詹统领。大兄也教训过她,说军营的将士出生入死,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万不可轻慢。顾小二慢慢收敛了小衙内的骄纵,但唯独对詹烈,仍是三分恐惧夹杂着浓浓的仇视,年少那点不可一世的任性,全发作给了詹统领。

      顾小二独自揣了三五年对詹烈的恨,直到军师张先生来到军营,赞顾英选一双儿女皆长成人中龙凤,方才软化。
      总要有个人出面扮恶人,比如心冷面冷的詹统领,但“恶人”未必不能做好事。

      白袍神将顾英选的孩子怎可骄纵跋扈?
      这么小的孩子长不成人样,将来也不会被当成人对待——宁当太平狗,不做乱世侯,况且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

      张先生让她这样想,她便顺水推舟,认领了詹烈一番“苦心”,只当詹三叔是为了磨炼她。毕竟,后来她露出点想随军参战的苗头,那些幼时对她宠爱非常的军士,忽然变了面孔。而后来她自领先锋骑,其它部将的打压跟詹烈那些年真刀真枪的操练,不值一提。

      念及此,顺着何大帅的意思真心实意唤上一声“三叔”,并不违心。

      “我少年乖张不驯,亏得三叔时时训诫。”顾西章心平气和,“如今幸得无恙,也不存心秋后算账,不过今后你我同朝共事,有一事总教我如鲠在喉,望三叔能帮我解开芥蒂。”

      詹烈仍不开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日近我身的共有八人。”顾西章一一数道,“抬我离开擂台的,一人身上有散骨风贴的味道,江北军出身的都能配出这贴剂。但隆兴年前后的方子有少许差异,这人用的相较新方,少了一味山胡椒,应是在绍兴三十年前还乡的兵士。另一人左手少了二指。这两人送我十七步,被代繁和半眉接手,又三十九步,三叔喊下半眉,让他去接城外待命的军医刘圣手,代繁则跟另一人起了争执,此人肺部有疾,呼吸比常人粗重短促,他带了一壶药酒要给我喝,被代繁拦下。还有一人在此时靠近,此人操庐州口音喊走了肺部有疾的那人,同时似乎挡住了代繁,因为前后四五次呼吸的间隙,又有一人到我身前……”

      “啪——”

      不知哪里冒出的穿堂风彻底关紧了窗,将越下越急的大雨也关在窗外,室内静可闻针。

      何荣锟咽下口中含了多时的酒,喉结滚了几滚,吞吞吐吐道:“这事儿我后来查了,那天建丰喊来的几个人,都是咱们江北军出来的兄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兄弟,他们会存心害你么?”

      “那怎么会。”顾西章轻快地说,面上不无笑意,“鹿茸鹿血这般宫内筵席才有的好物,给我吊上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句不当讲的,我那时的状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狠下猛药。”

      何荣锟被她噎得上不来气,转头猛咳了两嗓子,“……你个顾小二!”

      詹烈咧嘴,罕见地露出一个可谓之“笑”的表情:“那日数人,不仅仅是江北军出身,且都是我詹烈部下,郡王不必疑心是谁所为,不必顾念同袍情谊——詹某不敢高攀。郡王若是问责,尽管问我。”

      “三叔爱兵如子,江北军无人不知。”顾西章情真意切,“可我不能黑白不分,知道我不可饮用鹿茸鹿血等烈物的不多,这事儿我得追究明白,喂我烈物究竟是出自三叔授意,还是……无心之过?”
      她有意给詹烈留台阶,嘉琂却毫不留情楔了钉子:“如果不是詹护军下的令,他何必主动袒护部曲?”
      顾西章余光瞥了眼何荣锟,何帅抓耳挠腮,倒没了和稀泥的迹象,她进一步道:“三叔,我已不是当年听不得话的顾小二,若只是误会,解开便罢了,您无需替部下担责。”

      “如果不是误会呢?”詹烈反问,冷硬的面容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詹某尽己所能地给兄弟一个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却没想到反而冲撞了贵人,害了他们。这些人若我不照拂,谁来管?你会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北伐几次征战九死一生,侥幸留下一条命的哪个没带伤?可这些人没赶上好时候,没能在大捷归朝时论功行赏,这几人随我辗转多年,临了一身病痛,无依无靠,我不收留他们,谁来管?”詹烈连问两遍,“你吗?安陵王?你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么?”

      “我知道。”顾西章接了下来,“牛铁龙,荣忠才,杨长冬,成奇。”

      每说出一个名字,詹烈胸膛便剧烈起伏一次,两颊咬肌高高鼓起,及至“成奇”二字落地,詹烈终于忍不住喝道:“够了!”

      嘉琂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对峙,间或瞪一眼如坐针毡的何大帅。何荣锟被阿长盯着,几次想插嘴没插进来,一张黑脸彻底垮成铁锅底。

      “牛铁龙,绍兴二十一年入营到我部下,二十七年升至押运副将,二十九年,为守住辎重粮草,率军全力死战,致百不还一。铁龙虽逃过一劫,右腿冻伤。二十九年末还乡,时年三十六岁,父母双亡,唯一的妹妹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绍兴二十六年,十六岁的荣忠才扛着父亲的长枪到我部下,绍兴三十一年做到队正,为了保护跟他父亲差不多年岁的老兵,左手被箭洞穿,他不是缺了二指,他是半只手都没了!一个握不住枪的士兵,隆兴元年八月还乡,时年二十二岁,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姐妹。
      “杨长冬,绍兴二十八年入营,泗州之战,蛮金人的刀削去了他右侧头皮和耳朵,隆兴二年二月还乡,时年二十五……哪怕再晚两个月……就两个月,他至少能得到两亩田地赡养他家中老母。
      “成奇,绍兴三十年入营,为了保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军马践踏……”

      “你记名字有什么用?你能给他们什么?!”詹烈双目猩红吼了出来,“你受了伤,嘉国主冒着死名带神医去江北营救你!他们呢?!骨头没断三根都轮不上军医帐前排队!你想做任何事,顾将军身前英名替你铺路,数不清的兄弟陪你送死!谁能看到他们?你能看到吗?你从小是膏粱养的金枝玉叶,多少人看着你呢!多少人替你感同身受!你养了几年伤,临安的赏封从来没断过,他们呢!?”

      江北大军组成何其艰难复杂——绍兴十一年,主张抗金的张、韩二位将军被罢免,岳将军更是因“莫须有之罪”含恨千古,渡江后的屯驻大军随之分崩离析,继而改番御前诸军。奸相秦会之为了终身宰相的位置,撺掇本就一心求和的绍兴帝向蛮金俯首称臣。各地能人志士不堪奇耻大辱,纷纷组建新军,其中以顾英为首的扬平军起势最为迅猛。
      扬平军的“平”取自平江,俱为顾家军,而拱卫行都临安的扬州右翼军与建康左翼军则吸纳了为数众多的岳将军部曲,最终汇于顾将军旗下,因大多都在长江以北屯驻,故更名江北军。

      顾英数次讨伐之战皆获大胜,白袍神将的名声流传开,地方新军自发扛起江北军大旗。
      江北军诸系皆是自行招兵买马——绍兴帝不可能给主张抗金的军队增兵,各部各队的领头都是一帮愣头青,散兵游勇谁也不知道该拜哪个山头。顾英麾下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但没点真本事的很难进入顾家军。武艺稀松平常的,自然是哪里要人去哪里。家没了地没了,哪哪儿去不了,跟着军队打仗至少有汤喝。因此,有酒有肉能挣军功的将领一呼百应,追随者众——何荣锟乃是首屈一指的奇葩,靠早年两岸倒买倒卖,笼络了不少兵马。但一些木讷的、穷酸的将领,未必有多少部下,詹烈则是其中之一。

      隆兴帝即位,江北军已集结各地有志北伐的十四支地方军,成为另一支“撼山易、撼其难”的军队。隆兴帝将统帅江北军的权力交给了何荣锟——撤销御前诸军常置的制置使、宣抚使等监军官,象征性地保留了安抚制置使司作为参谋官司及时向外传递情报。
      赋予江北军莫大权力,并不等同举全国之力襄助,国库早被掏空了,也就隆兴二年末班师回朝才得一部分封赏。

      “所以我问三叔恨不恨我。”顾西章笑了下,她好像丝毫没把詹烈的失态放在眼里,也没把他口中念出的四人生平放在心上,“建功立业看你收复多少故土失地,看你杀了多少蛮金贼子,不看你护了多少百姓,也不看你护了哪位贵人——若是老天爷开眼,贵人肯赏你仨瓜俩枣还算长了半两良心,就怕踩着你——踩着无数人脊梁骨一路往上爬。”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江北军打了一座城又一座城,总是有不少年轻将领甚至文臣墨客从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战场上脱颖而出,但詹统领往往是留守后方的那个——爱兵如子不是讽刺,詹烈是为数不多把同袍当亲兄弟亲儿子的仁将。

      “一将功成万骨枯,顾二哪怕踩了你的脊梁骨,那又如何?”顾西章十指按着桌面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盯牢詹烈双眼,“何大帅踩了多少?你如今拜官加爵,又踩了多少?在上者位九五之尊,承帝王之统,亦将万万人踩在脚底,为何独独我顾二踩不得?”

      此言一出,何荣锟好像第一天认识她,半张着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她一遍,欲言又止地大口喝起了酒。

      “哈,詹护军真有意思。”阿长忽地笑出声来,“原来加官进爵,有了赏赐补偿,受过的伤就不痛了?自己人捅来的冷刀子就活该受了?听你这话,暗中给我们顾小二下黑手还算是替老天行公道了?”

      东拉西扯一整晚,每个人都保持着十足鸡同鸭讲的默契,对牛弹琴的讲不到点子上,装聋卖傻的听不到根里去,好像江南江北对峙的双方,各自揣着心思苟且偷安。

      顾二难得耍一把威风,却色厉内荏,任由詹烈有意无意地漏下一人,嘉琂实在看累了俩人半斤八两你来我往,大马金刀地把腿搁在几上,懒懒地朝詹烈抬抬下巴,“你,半眉、代繁、牛铁龙、荣忠才、杨长冬、成奇,这才七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詹烈像方才那一通发泄彻底耗光了力气,重重地喘着粗气。
      顾西章淡淡一笑,竟又给他敬了杯酒,而这人也不作态地接下。

      顾西章转脸看了眼何荣锟,何大帅无话可说,愣了半天,眨眨眼,别开了视线。

      一杯酒的辰光,詹烈不发一言。

      “三叔,我还没说完。牛铁龙、荣忠才并未喂食我任何东西,成奇拿的是药酒,就算喝了也无甚大碍。庐州口音的是杨长冬,他因头部有疾,常年戴着头盔,话音听得出不同。而最后近我身的那人,喂了我鹿茸,又灌了我鹿血。这人……”顾西章顿了顿,她仍期望詹烈自己说出那人名字,但后者显然不领情,于是顾西章接着道,“这人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几次没能把鹿茸塞进我口中,好不容易塞进了,见我不愿吞咽,又捂住我鼻子。”

      她回忆了太多太多次,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可上千个日日夜夜锥心噬骨的痛足够在无止境的黑暗里消磨了天大的宽宏。

      “这人,是詹登吧?”
      视弱,在混乱和昏暗中找不准位置,只能用手捉摸——书生的手,嫩得没有一个茧子。
      一个半瞎,因为随身仆从去照应刚立了大功的顾安陵,只好畏畏缩缩跟着父亲,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事后也没有人想到是他。

      詹烈沉默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何荣锟拍拍他的肩,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明日此时,我要三叔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自行登门讨要。”

      言毕,顾西章朝何荣锟点了点头,嘉琂亦起身。临走,嘉琂回头嘱咐了一句:“何大帅,方才被你打断了,德寿宫拉拢了哪些近臣,明日,我也要知道。”

      嘉琂下楼时,急雨骤停,顾西章已牵出了两匹马。嘉琂抢先一步截住她,翻身上马:“少说哪些没用的废话,改日若再见你不冲别人单冲我耍威风,看我怎么收拾你顾小二!”
      及至后一句话传到顾西章耳朵里,阿长人马已到十丈之外。

      顾西章望着阿长远去的背影,不觉露出笑意。她抬头看了看楼上未熄的灯火,正要上马,忽然耳尖一动,视线在空中转了半周,钉在对面形意楼的阑干一处。

      “账我自己算,仇我自己报,前路……我自己平。”眉心处仿若两朵火焰缠绕的印记,竟似随风晃动,“殿下只管高堂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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