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铁青（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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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姑姑和顾小二真是要好。”
公主府内失踪、自己遍寻不着的小人让顾西章找到了，还是在临安自家地界，嘉琂胸口烧起一团火，面上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寒得很。
灵筠刚由侍女帮扶踏上银装象辂车，内侍挑着帘子等她进去，听嘉琂一句，蓦地转过身，“以前人们不认识我，只有尉官护我、敬我、数次襄助我，我怎能不与尉官好？”
她前面望着比她小一辈却比她人高马大的长公主，后面被阿长的神色威吓，不自觉地望向尉官。
尉官唇侧迹不可寻的一点翘起，眼帘下透着微微笑意，又像那天在金陵卫尉寺廨院为她解围树威。
旁侧守立的宫里内侍悄悄抬了眼。
幸妈妈上前一步，挡住那偷瞄的宫人，小声与嘉琂道：“找到人了就好，宫里等着呢。”
“也是，顾尉官寻踪觅迹是有一着。”嘉琂改了口，斜睨顾西章，“既然如此，请尉官陪伴皇姑姑左右，一同入宫吧。”
顾西章恭顺听命。
灵筠心里高兴，就要下车去乘尉官的马。
嘉琂一伸手按下她，内侍忙挑高帘子，她将小人往车里一推：“皇姑姑，坐稳了。”
皇姑姑坐不住。
寿仁坊临近皇城，从郊岭回去却有段距离。
为恭迎大长公主回宫，临安卫尉寺下仪鸾司、金吾街司出动百来人。接驾后转道走御街，甲胄街使、绿帽喝探动辄斥退行人，喝声威武上青云。
灵筠几次想掀帘子，被随行的贴心内侍压放整齐。
车内不如外面亮，耳旁一声声敲锣打鼓，她在遮盖严密的车内越坐越气闷，几乎心惊肉跳，于是小声唤：“赤耳。”
狸奴一股烟儿地从垂帘缝隙冒进来，后肢蹲伏，上身立得笔直，急吼吼道：“小灵筠，你真要把自己送回大牢？”
说着，却被窗帘飘进的一线光尘吸引，挥爪拨弄一粒粒尘埃。
灵筠不死心地去戳弄窗帘，果然，她这里一动，外面紧跟着下压。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明明可以走掉的。”赤耳说，“我们回金陵，找形意楼那云老板，再不行，找那梅老神仙也行嘛。”
“可是……尉官在这里呀。”
生了神智的小狸奴自有一番真知灼见，听了这话直挠耳朵，痛心疾首道：“你叫尉官甜言蜜语迷住了么？”
灵筠抱起狸奴，埋在它柔软的如同温水一般的毛发，回想品味尉官的话语，唇齿间不由泛起了糖水的甜味，点点头。
“是的呀。”
……
……
入朝天门即是入皇城，嘉琂与顾西章并马而行。
内侍的小碎步跟不上马，长公主靠近些，似笑非笑：“挺会哄孩子的嘛顾小二。”
“没有哄。”顾西章心不在焉，“艺学……殿下非是孩童。”
想到小人端着脸与她急辩，嘉琂也笑：“倒还懂些情义。”
心下有两分不以为然，黄毛小儿心思简单，谁给她糖吃谁就是好人。以后见识了皇城繁华，听多了阿谀奉承，也不见得珍重她顾小二。
顾西章的注意力全然在左侧高出便道的长街。
大内和宁门与皇城朝天门之间是一条可供百车并行的宽阔长街，名曰长安。
长街两侧分立太庙、三省、五府、六部、百衙，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脚踏。
有那么一瞬间，顾西章兴起了不想这么早入宫的心思。
不想以此种因由，而且未经官家正式传召。
她想和十万红衫黄甲江北军一同走上长安街，与同袍站满长安街，还想同何大帅一起在和宁门前叩谢天子天威隆恩，佑助北伐军不辱使命，班师回朝。
可她又知不太可能。
光是“巾帼令”已让三公九卿怨声载道，若郑重其事迎接一个仅在前线滋扰偷袭的先锋骑，天子何以立威？
她的军功还是太薄弱。
但……
她止不住地想。
马儿似乎感受到她心意，在便门前慢下步速。
“顾尉官？”嘉琂调笑地唤。
顾西章恍若未闻，回头向皇城外御街望去。
稍后，嘉琂也回过头。
却见一匹白马倏忽而近，马上骑士手举旌旗，喊：“报！北伐军归朝！”
大内皇城顷刻间鼓乐齐鸣。
嘉琂喜道：“这么快！何大帅可是迫不及待回来与父皇报喜了！”
与她的喜悦截然相反，顾西章心里一沉：“这般急切，可是有什么变故？”
嘉琂扬鞭在她马背上抽了一记：“顾小二你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了。”
不怪乎长公主情难自禁。
江北大军的回朝路线应是自沂州出发，走海州、过泗州、下扬州、经平江府，在秀州延迟半日，如此，到达临安正好是后日清晨。
届时，天子携百官出城相迎，以犒北伐大军。
江北军不惜打乱原定章程，提前两日到达临安，还真不一定是坏事——如有急要，尽可派踏白骑士传信即可，何必兴师动众？
江北军自四年前收复颍、泗二州，便势如破竹，一路拿下徐州、海州、沂州，直至蛮金提交和议意向，何荣锟主帅的江北营已在密州城外列兵布阵，剑指山东东路益都府。
何荣锟顺利收复密州，却未向益都府进军，而是绕行去了登州，顾西章也是在此时被派去江南——登州与蛮金上都中京隔海相望，绍兴朝陆战势颓，但海上军事发展迅猛，若拿下登州，威胁的便是蛮金上都。
江北军这般敲山震虎，自然要防着蛮金围魏救赵，于是何荣锟派副手詹烈和先锋骑顾西章南下戍守金陵，明面上聊表南朝愿意和议的诚意，一面则是未雨绸缪，提防蛮金兵来一招釜底抽薪。
结果，蛮金并未取道中路西路南下，而是迫于形势，赶在何大帅攻下登州前与南朝正廷达成和议。
不过何大帅是个混性子，平生最恨十三道诏书将岳将军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他以往只要听说圣旨在路上，便立刻寻由头拔营出发，知道不妨碍他打蛮子，才慢悠悠等接旨。
天高皇帝远，发一道圣旨路上十天八天的周转，他若是赶着时间的容差做了什么，麾下再转圜一二，临安这厢倒真的不一定及时获悉实情。此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传报到大内，隆兴帝正听内侍详述大朝会日程布置，当下龙颜大悦急立起，拎上靴子不及穿戴便跑出内殿，还是内侍追着他整肃形容，这才没光脚出城去接江北军。
出的人急不可耐，进的人小心翼翼，一进一出，两班人马恰在城门碰头。
隆兴帝善骑术，骑下乃是神驹，禁卫险险追不上他，更听不清内侍通报两位殿下都在城门。
他纵马径直前出丈余，突地回转。
“吾儿……啊，顾小……爱卿也在，好好好！走！我们一起去接老何！”
隆兴帝当真如饥似渴。
南渡转眼三十余载，北国江山仍在蛮金和西狄之手飘摇，过去三十年北伐抗蛮，数次受挫，数次受辱，数度割让领土。
莫说南朝万万民追思故土，两任皇帝同样夙夜不安——先帝陵墓都在蛮子手上，这叫他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坐得稳江山？
江北捷报频频，大大告慰了南朝两位皇帝的精神。
不过还比不上百战百胜的将领统帅亲口向他描述如何斩杀蛮金兵，如何打得蛮金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天子出动，群臣百姓自然闻风而动。
出皇城时数十人，及至出临安城，前前后后浩浩荡荡数千人，竟又追着夕阳驰骋数里，于泛洋湖畔迎上先头部队。
听闻天子提靴相迎，江北军军心激昂，更在何大帅的号令下放起五色烟炮——烟火炮原是行军时互报位置及军情的用具，如今凯旋而归，全点了天子也不怪。
泛洋湖畔炮仗连天灿盛夜幕，璨逾群星，余光照亮大内深宫，却照不亮太上皇绍兴帝的眼。
他在窗前站，故意让窗棂投影藏起他的眼。
太上皇绍兴帝其实没到花甲之年，但他前半生命运多舛，即使登上帝位亦忧思深重，无数磨难和愁怨尽化为面上重重皱纹，偏生无须无眉，说不出的阴森。
“‘怎能不与尉官好’，她真这么说？”
“奴婢在，听的一清二楚。”
若幸妈妈在，她定认得出这答话的内侍，正是小人与阿长说话时抬眼偷瞄的宫人。
“是个七巧心思的。”太上皇嘴角皱纹抽动了两下，无关悲喜，仅是无法控制面部肌肉，“重情义，好，很好。”
太上皇连说了两个好字，内侍心领神会，“小殿下仍在前殿候着，召她来陪侍陛下？”
“我去吧。”太上皇退后半步，忽地停下，“罢了，昨个儿不还通报发急症了么。送她回寝殿好好休息。记得多叫人看着，若是她不喜，就哭，哭得越伤心难过，越好。”
内侍领命正要退下，太上皇叫住他：“惜福。”
“奴婢在。”
“德寿宫一直缺个贴心又放心的禁卫统领，你紧着与官家说，明日让顾家小二来，我想看看她。”
“喏。”
……
……
夜深，纵隆兴帝百般不舍，后有百官、千民相候，不得不与何荣锟依依惜别，约定明日一早再见。
大约是后知后觉提靴相接有失体面，且太上皇还在宫内，便决定照原来的章程，只不过提前了一天，明日清晨率百官出城迎接北伐大军。
而这时，顾西章也终于找到机会与亦师亦父的何荣锟私下相谈。
“截断登州补给线路，迫蛮金弃城溃逃，恭喜大帅，江北军不战而收一城。”顾西章顿了顿，话锋一转，“蛮金这次派来的使者是纥石澜梓么？”
“嘿，我就知道你知道。他脚程快，明天就到。蛮狗派主帅来大朝会，咱也不能让陛下短了气势不是，我一听说就抓紧赶路，早点回来给咱陛下铺张排场。”
顾西章自进帐起眉头就没松开过，“北伐前期，江北军连连吃他败仗，后期也是有输有赢，这次大帅围攻登州，蛮金朝内人心浮动，这才主和。可是……纥石澜梓真的甘愿放弃么？”
何荣锟屈指在她眉心一弹，“纥石澜梓跟咱……哦不对，跟你顾小二是老对头不假。但你顾小二也是他的天煞克星，要不是你三进三出纥石帅帐，吓得他退兵七十里，我们能那么顺利拿下密州？怎地，到了自家地盘你反而怵他起来？”
“我不怵他。”顾西章摇头，但她说不好内心的焦虑到底从何而来。这甚至在偷入敌军大营时也从未有过。
这时，有卒子隔帐门汇报：“大帅，蛮金使团路过拜访。”
顾西章随何荣锟到营外，一眼看到比其他人高出两个头的魁梧汉子，站在火盆旁像一座小山。
似乎心有感应，那汉子转过身，冲着顾西章咧开大嘴，随后举起右手，用指甲生生在额间划下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瞬时涌出，染红了他的脸。
正是纥石澜梓。
作者有话说第21章 铁青（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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