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8、竹马无猜

　　十年前

　　瓷娃娃在画着诡异符咒的袋子里闷得难受，不知是谁将他从皇城中带了出来，也不知要将他带往何处。

　　反正不是那个叫李淳风的人。

　　瓷娃娃知道自己是李淳风捏出来的——白瓷为肌，折柳为骨，可通阴阳两界的琉璃做瞳。

　　自他“出生”后，李淳风总是随身带着他。世间悲欢离合、世人喜怒哀乐，他看在眼里，却未曾亲身体会——每当那只温暖的手抚过头顶，瓷娃娃都想告诉李淳风，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双温暖的手呢？瓷娃娃看着李淳风，心想。

　　李淳风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告诉他还差一样东西——命定之人的血。

　　关于他的命定之人，李淳风显得比他更在意，按被捏出来的时辰算，他今年十岁，天下与他生辰八字相同的孩童李淳风都想方设法接触过，回来却总是带着失望的表情。

　　瓷娃娃那时还不知道，他将来要承担的是什么。

　　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偷他之人停下脚步，似乎遇到相识之人，将他递过去——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应之人声音沙哑，想必上了些年纪，瓷娃娃仔细听着。

　　“李淳风很快便会发现是我做的，为何还要让我回去？”

　　说话之人是将他从皇城中带出来的那人——此人认识李淳风？瓷娃娃并没有任何印象。

　　“不必担心，李淳风不是神仙，他连你跟主公的渊源都不知。你曾在玄武门立功，李世民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你留在长安，可尽心为李世民效力。但主公归来之日，你可就要放弃荣华富贵了。”

　　长者的表情似笑非笑，略显诡异，瓷娃娃看不到，但能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

　　“主公于我有恩，我又岂是贪图富贵之人？玄武门暗伤李建成，不过是想看他们手足相残。”男子顿了顿，转而问，“主公何时归来？”

　　“主公东山再起需要时日，或许三年五载、又或许十年二十年——”长者神色恢复凝重。

　　“可若三、五十年主公都不出现——”男子显然有顾虑。

　　“你不相信主公？”长者反问。

　　“若不相信主公，怎会冒险将这玩意儿带出宫？这玩意儿李淳风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男子指向装瓷娃娃的袋子，“李淳风不是神仙，可也不是个棒槌。”

　　连我被人偷了都不知道，就是个棒槌——瓷娃娃心想，虽然知道李淳风这些日子为了寻找他的“命定之人”操碎了心，此刻应该还在寻找与他生辰八字相同的孩童。

　　“主公不联络你，你绝不可以主动找我们。”长者听出男子言外之意，“记住，你的任务就是在李世民身边藏好，静待主公归来之日。”

　　两人沉默良久，最终长者沉声道：“你将是主公最锋利的一把刀。”

　　“主公如今在做什么？”男子问，似乎担心长者多心，又解释，“我为李世民做事，万一误了主公的大事——”

　　“李世民担心什么，主公就做什么。”

　　长者话音刚落，瓷娃娃就觉得自己被拎了起来。

　　男子再无二话，转身欲走时，长者却突然喊住他，说了一句瓷娃娃不明白的话：“不管怎样，记住，主公的姑母是杨家人。”

　　男子顿了顿才开口：“明白。”
　　又忽然回头：“这是主公的吩咐？”

　　长者还未答话，听声音又来了一人一马。

　　“你出城有一个时辰了，快回去罢。”长者见有人过来，便让男子回去。

　　看着男子的背影消失，来者问：“师父，主公虽落败，但身边又不是没有能人，为何会选他留在李世民身边？我查过他的底，已经没有一个家人在世。”

　　长者明白徒弟的意思，没有家人，无牵无挂，便没有把柄，不好掌控。

　　“他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人，反而不能要挟。”长者看了一眼装瓷娃娃的袋子，“趁他还没有人形，快去布阵之处。”

　　布阵之处是个静谧的村落，瓷娃娃看到四角符咒闪过一道刺眼的赤光，周身如同被网罗紧缚，越挣扎越刺痛。

　　然后，他碎了。

　　但没有死。

　　瓷娃娃被碾成粉末，洒入泥潭，不再有痛觉，但有知觉，知觉让他清楚地感受到生命力一点一点消失。

　　他心内向李淳风求救，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回应，无法复原的粉末在泥沼中愈陷愈深。

　　直到一束光穿透泥潭，所有的碎片、粉末都被吸到光束附近。

　　复原后的瓷娃娃看到，那不是光，是血。

　　吸收了血的瓷娃娃身体悄悄发生变化……

　　战乱没有波及到的村庄

　　八岁的秦尧提着灯笼来到泥沼附近，虽年幼胆量却不小。
　　“二郎我们明日再找吧，这都什么时辰了。”与他同来的少年已经打起退堂鼓。
　　“那只镯子是阿爹送给阿娘的，阿爹在外打仗，阿娘发现丢了伤心地睡不着，我今晚一定要找到。”秦尧看了一眼打着哈欠的少年，说道，“阿牛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找。”
　　“会不会放家里了？”叫阿牛的少年问，“又或者被人捡走了？”
　　“阿娘平日都戴着那只镯子，今日与我一起到泥塘里捉泥鳅才摘下，应该就在附近。”秦尧仔细回忆放镯子的地方，“当时只有我和阿娘两个人，我再找找看。”
　　“那我走了啊——”虽然住处不远，但漆黑的夜幕对少年来说极为恐怖。
　　阿牛离去后秦尧继续寻找，不久听到有人马离去的声音。

　　奇怪，村子里养牛的人不少，但没有人养马，秦尧吹熄火芯，蹑手蹑脚地来到两人刚才所在的地方。

　　泥沼里用红色丝线布了一张诡异的阵，村庄民风淳朴，没有人知道巫术一类的东西，年幼的秦尧自然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奇地上前拉起红丝。
　　红丝突然缠住秦尧的十指，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从手掌顺着红丝流入泥沼之中。
　　秦尧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忽然看到红丝那头浮出泥沼——是一只瓷瓶。
　　痛感疾速消失，秦尧讶异地看着掌心，伤口已经愈合，仿佛从未受过伤。
　　上前将瓷娃娃取出，擦了擦周身的泥，秦尧才发现不是一只瓶子，而是一个娃娃，还是个好看的娃娃。
　　“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精致的瓷娃娃？莫非是方才那二人的？”秦尧盯着瓷娃娃足以颠倒众生的双眸，移不开目光，“居然舍得丢掉！”
　　视线落在瓷娃娃身后的泥潭边，那是母亲遗落的玉镯，秦尧心情大好：“真是我的吉祥物。瓷娃娃，从此刻起，你是我的了。”

　　秦尧回到家中，将玉镯交给母亲。
　　秦母注意到秦尧手中的瓷娃娃：“这是什么？”
　　秦尧说是捡的玩偶，便带回房中，放在榻边睡去。

　　那夜秦尧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他踏入仙山灵境，倚着一株垂柳入眠。
　　醒来时身旁躺着一个灵气十足的男童。
　　“你是谁？”从小胆识过人的秦尧真的被惊到。
　　男童没有讲话，只是伸手去捏秦尧的脸。
　　“疼疼疼！”看起来瘦小的他手劲可不小！秦尧轻斥男童，却不忍去打落他的手。
　　还好男童知道疼是什么感觉，松开了手，不对，他怎么开始捏自己的脸了？
　　秦尧拿开男童的手，与他明澈双眸对视的瞬间，熟悉的感觉蔓延全身，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瓷娃娃？”

　　从那时起，柳云穆有了第一个名字，在李淳风给他取名之后，他心里也只认瓷娃娃这一个称呼。

　　“瓷娃娃。”瓷娃娃看着秦尧的眼睛，重复着他对自己的称呼。

　　瓷娃娃没想到拥有人形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自己的名字，他原本是想叫李淳风的名字，告诉李淳风他能拥有人形是件多幸福的事，李淳风应该也会为他感到高兴。

　　“你怎么变成活人了？”秦尧有些紧张地看着瓷娃娃，“你是妖怪么？”

　　他以泰山灵柳为骨，正经的仙躯，瓷娃娃摇头。

　　秦尧见状长舒一口气：“那你一定是神仙了——你会保佑我们家的，对么？”
　　见秦尧‘识破’他的身份，瓷娃娃骄傲地仰起小脸。
　　“我爹会平安回来的吧。”秦尧满脸期待地看着瓷娃娃。
　　瓷娃娃哪里知道，悻悻垂下头去。
　　“我知道了，你是刚到凡间的仙童。我不多问了，你要到村子里看看么？”秦尧说着拉起瓷娃娃的手。

　　原来以肉身牵手是这样的感觉，两个孩童的手柔软而温暖，瓷娃娃静静跟着秦尧走在阡陌之间。

　　阳光下一畦畦绿色的蔬菜茁壮生长，煦风拂过枝头，树叶摩挲，沙沙作响，一切都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色。
　　是瓷娃娃喜欢的，却是在百废待兴的长安城内不曾见过的风景。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村里其他人没见过瓷娃娃，感慨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这么有灵气？”
　　“我家的仙童。”秦尧不知道瓷娃娃的来历，却骄傲地向众人介绍。

　　“命定之人”的眼神与此刻闯入者的眼神重叠，柳云穆任由秦尧拉着他的手腕，渐渐湿了眼眶。

　　在风间的桥边，两人对视良久，最终秦尧先打破沉默：“风主眼睛不舒服？”

　　本以为秦尧会中幻术，布了幻境等他到来后捉弄一番的柳云穆一时无措：“你不记得我了？”

　　“听闻风主一直跟着国师修道，秦某哪有这个荣幸见到风主？”秦尧恭恭敬敬道——柳云穆的相貌，见过一次可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柳云穆问，当年并不知道秦尧的生辰，但两人岁数相仿，而且李淳风说过，他的命定之人是与他生辰八字相同之人。

　　秦尧报出生辰，柳云穆却疑惑起来——秦尧比他小两岁。
　　莫非是李淳风不仅杀了他的命定之人，还篡改了他记忆中命定之人的模样？

　　“风主方才说过，若能走到风主面前，会助秦某一臂之力。”秦尧见柳云穆迟疑，抢先道。

　　“我本来是可以帮你的，但是——”柳云穆面露愠色，“秦二郎，你让我很生气。”

　　“你怎么知道秦某在家排行老二？”秦尧不解地看着柳云穆，“秦某又几时得罪过风主？”

　　看出柳云穆表面不满，眼底更多的是委屈，秦尧不忍地垂首：“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风主见谅。”

　　怎么会忘得这么干净？柳云穆深吸一口气，整理心情：“你帮我去弘文馆取一样东西，我就帮你的忙。”

　　霓岚说的对，能通过这座桥的，不一定是他的命定之人，也有可能此人深藏不露，破解了他的幻术——但能碰触那个东西的，一定是为他注血之人。

　　“弘文馆？”秦尧不解。
　　弘文馆属门下省，藏书二十余万卷，以学士为长官，校正图书、教授生徒、参议朝政，学生皆是皇亲贵胄、宰相功臣子弟——柳云穆让他去弘文馆做什么？

　　“风间从北宫搬出后，不方便带出宫的东西都放在了弘文馆。你拿着我的鱼符，去中阁取一只雕着柳叶的锦盒。”柳云穆眼中有几分期待，“你若能带着锦盒来到我面前，以后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