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20、分骨肉

　　浑浑噩噩病了这些日子，最终还是要好起来的。病就是病，不像人心，即便是抽丝剥茧也有好起来的时日，可我的心却再不能从往常一样。
　　宫里头什么事都瞒不过去，皇后满不高兴地出了长生堂，人人都瞧见了，人人也都有揣测。算算时候，姑姑在章润宫住了这些日子，也该回去了。这几日宫里风波激荡，她和玉寿倒是关起门来，不问这许多废与兴。
　　“你这儿倒清净了。”姑姑今日向太后并皇后谢了恩，又来长生堂看我一眼，便出宫了。她今日倒没按品级穿着命妇礼服，只是作了精致的贵妇装扮。一身绛红色梅枝暗花对襟长夹衫子，下着墨绿色绫裙，倒是能显出年纪来了。她也是三十许人了。
　　“姑姑，我……”
　　她怜爱地抚一抚我的额头，道：“好孩子，别再说了……这深宫，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是，皇后也是。你还要在这宫中依附着她过下去，不是么？”
　　“我的性子从来不够果决，可是这一回，我实在是不愿与她为伍。”
　　“我知道，可她是皇后，你的所思所想亦不过是臆测而已，对所有人，这都是个很好的结局。”
　　我今日并没穿着官服，在病中，只是穿着寻常宫眷的衣衫。姑姑叹道：“我是外眷，本不该议论宫里的事，可是……说起来我也是与他们几个都相熟的，只能说……不在其中，也不能窥其全貌，事情到了这番田地，实在是令人喟叹。我想母亲做得对，从前的情势，你作嫔妃，和甄氏互相扶持是好的，可如今她登上了后位，你还是从这里头抽身的好。北静王或者义忠王世子都是很好的，身份清贵，又不点眼。”
　　“我如今真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姑姑道：“也罢了，你好好养着罢。我再回府里呆上一阵子，陪一陪母亲。我真是后悔远嫁了，再回荣府，倒觉得都很陌生了。”
　　“怎会，那里永远都是姑姑的家。”
　　“两府里头这些时日，也不安宁。早先是你珠大嫂子产育，又是琏二哥哥娶亲，哦，还是王家的姑娘，算起来也是你的嫡亲表妹，听闻人生得极好，言谈也爽利大方，你祖母看上的人也不会错。添丁进口的喜事，可也少不得忙，你母亲和你祖母都忙坏了。又听说宁府里头，那个前几日宫里赏的南诏侍女颇得脸，也生了个女儿，却不安分……”
　　我知道，姑姑不是个关心俗务的人，和我絮絮说起这家里的事，也是想纾解我的心结罢。
　　时辰到了，我携着姑姑的手相送。荣府接引的下特蒙恩准进了内帏，为首侍立的是我母亲的陪房。我心中纳罕道，虽是荣府的人，姑姑回府自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来接引，如何是她。
　　周大娘上前恭敬地见了礼，一丝不错。只是神色十分灰败，甚至可以说有些慌张。我道：“起来罢。周大娘这是怎么了？”
　　“无……无妨，多谢大人挂怀。”
　　“怎么不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来接引，倒劳动周大娘。”
　　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因是内帏又不敢哭，只好拼命压着声音中的慌乱道：“府里今日……出了大事了，珠大爷今儿早上还好好的请安，午间在书房里不知是怎么了……就和睡着了一般……再也没醒过来！府里头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老太太太太都哭昏过去，珠大奶奶还没出月子，谁也不敢和她说……太太说，太太说得教姑娘您知道！也好让敏姑奶奶回府的时候心下有些底子……姑娘，姑娘！”
　　我与姑姑对视一眼，一时竟来不及悲痛，只是惊诧至极。怎会，怎会。大哥哥是这一辈子侄中唯一肯上进的，又是荣国府的嫡长孙，这不是要生生断送了了荣府的命脉么。
　　况且，他才是个二十来岁的才俊，才刚当了父亲，大好的人生就在前头。
　　真是命运无常。
　　出宫的时辰误不得，姑姑在极度的惊愕与悲伤中簇拥上了车轿。我满眼含着泪目送她离开，我甚至哭不出来。这几日我的情绪已经承受了太多变动，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中只有悲凉和死寂。入宫这几年，我多是这一切悲喜剧的旁观者，我还是那个幼稚的闺阁小姐。
　　哥哥，我们一母所生，同在府中承欢与母亲与祖母膝下，一同读书，一同听训……宝玉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和我年岁相仿，由都深知自己身上的家族担子……他不是个擅言辞的人，可是我知道，从心里他是能理解我的，我们的亲厚都已经成了一种默契。
　　这一辈的子侄多不上进，成日浪荡嬉游，祖父在时，便常褒奖哥哥稳重，又知道钻研学问，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子。他又是荣府孙辈中最年长的一个，平日里对弟妹多有爱护。到了成婚的年纪，家中更是殚精竭虑，为他选了国子监之女，出身诗礼簪缨不必说，人品也是贤德贵重的。
　　千般筹谋，如今也都成了灰。
　　荣府就像一只大雁，飞在半空，却好端端折了翅膀。宝玉还小，看不出根苗，这偌大的家业，往后该交给谁？
　　想起小时候，祖母宠爱，我便有些不知世故。哥哥读书的时候偏要在外头跑闹。他也从不恼我，也不因此放下书和我嬉戏，只是在花窗里静静看着我和丫鬟们玩笑。
　　长夏午后，花窗在他少年的脸庞上洒下好看的阴影。
　　往后的日子里，我每每想到哥哥，总是浮现出这个场景。他不是那个深孚众望的世家公子，也不是谁的儿子、丈夫和父亲，他就是我的哥哥，一个会静静看着我跑着笑着的少年，出一回神，却又不敢误了读书。
　　我知道人有生老病死，可他实在是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