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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紫云散 ...

  •   紫云被禁足那日,我不在她宫里。但从第二日漫天纷飞的流言中,我还是能清楚地知道,那天的永安宫里,是怎样的情状。
      说是禁足,其实绝不是如看起来一般的小惩戒。她领了罚,来向太后磕头谢罪。她那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随时都会临盆。她去了簪环首饰,只穿着一袭素净的芽白色对襟长袄跪在那里时,眼里仍然没有一滴泪水。她平静地叩首,也不与太后多言,当然,他们是不许她再多说话的,而后她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同那些宫人——于她的处境而言,更像是群狱卒——回了永安宫。
      自此除了太医仍能一日两次请平安脉,再没人能踏入那宫室一步了。
      “儿子并未废她嫔妃名位,也保了她一份尊荣。这孩子是我天家血脉,儿子亦不会亏待他半分。只是此生不愿再与此妇相见。”不论是言辞相问,还是垂泣哀求,对太后,皇帝也只是抛下了这一句话。
      其实不过是,一块山楂桂糕而已。
      紫云恩眷日盛,皇帝常常在她宫中起居用膳。就是那一日,昭华夫人竟与皇帝同往她宫中用膳,虽说不合礼制,但紫云亦不能拒之门外。饭后,御膳房照例进了点心,紫云用了些许,独独没碰那块山楂桂糕。
      昭华夫人,我能想象出她当时故作的天真不解,各色点心里,如何偏偏不用那山楂桂糕?
      紫云也一定,只是推说不爱食用。孩子即将临盆,皇帝也看中她们母子,何必再生事端。说到底,她是放松了最初的警惕的。
      不爱吃那山楂桂糕,御膳房却又为何日日要进?
      红绫用一双精巧的银筷子,拨开了那块软糯的糕点。深绛红色的山楂糕里,嵌了一张簪花小楷的手书。字字句句,都是皇帝日常起居饮食所喜所厌之物,言谈间前朝政事的浮光掠影。
      昭华夫人叹道,紫云,自你有孕,御膳房无一日不进山楂桂糕。
      而她宫里的小宫女忽然出首,作证紫云从未食用过一次。且日日都会格外精心查验这桂糕,名为查验毒物,这桂糕,不言而喻,日日都在为紫云和宫外传递消息。
      皇帝从未有过如此的震怒,即便是身怀六甲的紫云跪在地上百般辩解,即便是此事的证据并不足以确凿到能够定了她的罪名,即便是皇帝尚未得知那宫外与紫云传递消息的人究竟是何人。此时纵然疑云丛生,但那一刻他是确信的,这枕边人是要害他。
      已经开春的天气,寒风都能送来一阵暖意的时候,闻及此事,我仿佛在冰窖里头。我那时心里只有恨,只恨我太蠢笨无能,没有早日提醒紫云。我们都只想到,或许她会在那山楂桂糕里下毒,但没想到江氏最擅长的,却是攻心。
      皇帝未必好愚弄,但在这件事上,他的忌惮,却足以让他失去理智的判断。义忠亲王之事尘埃方定,正是他对这朝中世家最为忌惮的时候。冯紫云,将门贵女,她要将消息传递给谁,同叛党余孽合谋要害了她的君上。我想他应当知道,此事并非没有疑云,但他的性情与心结注定了紫云无法辩驳。
      “还好,她有个孩子。来日方长,总有翻身的机会。你要看清楚时势,你救不了她,更会把自个儿和贾家搭进去。”甄昭仪如是劝我。她知道我是悲愤的,只是她不知道李绡一事,正因如此,我几乎想要冲到御前为紫云辩驳。可谁又会信我,我只是个随侍太后的女官,说是人微言轻,也不为过。
      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李绡究竟是怎样的打算。那天她来提醒紫云,究竟是真心,还是一场更为缜密的阴谋的一环?我不敢相信这个少女心中的谋算已经深沉至此,又或者她也是昭华夫人阴谋的牺牲者,或是欺瞒,或是胁迫。我只想冲出这宫里,问一问每个人,问一问李绡,问一问昭华夫人,甚至问一问皇帝,为何要这样将一个品格清净高贵的女子推入淖泥之中?
      可终是不能。
      太后旧疾发作,几乎到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地步。合宫妃嫔皆要侍奉,昭华夫人也不例外。事实上,她是最为勤勉的一个。只是她在病榻前照料越多,太后心火愈急。真不知她的孝敬,是真心操劳,还是有意示威。太后病倒,皇帝前事未释怀,又新添了忧虑,宫中一时间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宫里人的忘性倒也真大,昔年紫云承恩,永安宫闭门谢客也挡不住请安贺喜之人。如今倒像从未有过此人一般,在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底下的人也是机灵的,谁也不敢再提,即便是议论宫闱秘事,也只以“永安宫那一位”代之。
      那日章润宫外,两个女官正在宫门石阶下私语,我正行经此处,听见他们言语间说起永安宫。不得不驻足,做了一回隔墙有耳的小人。
      “曹姐姐说的可是真的?那永安宫果真是逆贼?”
      “可不是,这谋反都谋到后宫里头来了,也是奇闻一桩。说起来又是何必,皇上的亲表妹,又有龙嗣,前程还不是风光无两。我实在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我听出来,说话的正是皇长女的教习女官曹赞善。
      “或许是受人胁迫也未可知。”
      “这咱们就不知道了,宫里头忌讳这个,以后还是少说。不过我倒是听人依稀说起,冯家从前也是和亲王府有往来的。不过那时候老亲王权倾朝野,若真是这样查,也是没人清白的。可惜了她,才封了容华,将来做个妃位都是少的,竟沦落至此。”
      “姐姐果真是有见地,不愧是官家女子,同为,和我们这些人的见识是大不同的。哎,可惜了我们娘娘,原本就不受待见,如今出了事儿,更要受皇上冷落了。”
      “甄昭仪到底资历在那,她又待人宽厚,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咱俩同为赞善之职,我跟着个不得宠的皇女,到底是不如你们这些伺候正经主子的。”甄昭仪宫里的女官……我回想片刻,也只知道一位姓梅的赞善,定然是她。
      我低咳一声,曹、梅两人皆惊,片刻只听得匆匆脚步声,我便知道她们走了。白檀跟在我身边,冷笑道:“这些年的池鱼之殃也够多了。”白檀从来谨慎,作此喟叹,也可见是动了真情的。
      “曹赞善我不曾见过,这梅赞善几面之交,她看着是很本分的,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如今她们都敢在外头议论,可见风传到了什么程度。”
      白檀道:“或许还会有转机,在此之前,保全您自己是最要紧的。”
      我无奈:“我也只能如此。”
      白檀又道:“又说回来,梅赞善或许老实。大公主的这位教习赞善,可不是个一般人物。”
      “我入宫以来,只在宫宴和晨昏定省时远远见过几回大公主的。身量还是个孩子,眉眼也稚嫩,瞧不出什么来,只知道不得宠爱。”
      “大公主不得宠,都说是是性情木讷谨慎,不会讨皇上太后欢心。其实好端端的女儿家,如何就如木头一般了?是她小时候受苦的缘故。她生母至今都不得追封,宫中人拜高踩低惯了的。”
      “为何?”
      白檀凄然道:“和冯……和永安宫是一个缘故。她生母是东宫庶妃,出身虽不显赫,却也是正经侍妾,又有女儿,只是因着父亲是老王爷的门客,才无辜受牵连。人虽早早去了,身后也不得追封,连着女儿也受苦。大公主是皇女之尊,过得,还不如平凡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位曹赞善也是因此缘故,对公主颇为苛待,动辄打骂。自然,公主到底是主子,不能太僭越。可您不是不知道的,这宫里的女人,最是嘴里藏刀。表面上和颜悦色,说出来的话句句扎人心窝子,大公主不知受了她多少气。”
      “既如此,为何没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与皇上和太后知道又有什么用,她们敢作践公主不正是这个缘故么。
      甄昭仪在我这里听了此事,自然怒道:“我最恨宫里人议论是非,还议论到主子头上来了!”
      我道:“我也是偷听而来,终究不义。但这曹赞善苛待公主,又议论宫事。梅赞善与她同流合污,终究是信不过的。女官们虽然也只掌些礼仪文书的闲职,留这样的人在身边,终究是隐患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幸好是你,若是她们把这话教旁人听见了,我更是辩白不清。曹赞善暂且不表,这梅赞善,过了这阵子,我打发她一同去伺候公主,和她的曹姐姐一同嚼舌去,早晚大祸临头,也与我不相干!”
      我有些失望,本以为甄姐姐是个心热的人,不会任由大公主受苦,可终究也只是事不关己罢了。然而,我又如何能责怪她呢,这些年在宫里她已是够委屈求全的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保都很难,遑论看顾一个不为皇上所喜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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