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客栈》扶桑旅人

7、赵客缦胡缨

　　-临安城上言街-

　　临安历史上长寿之人不少，在世的岁数最大的当属潘家老太爷，他家三代行医传至今日已六十载有余。当初老太爷八十岁寿辰之时，还特地请戏班唱了一出蟠桃宴。

　　潘家开的医馆取名极为别致，名曰：上善堂。取的正是道家上善若水之意。

　　上善堂年代久远，坐落在衙门往东的那条曲折胡同里。是以名气虽大，外地人求医问药却轻易找不到地方。怎么个一回事儿？说来可叹，当初潘老太爷是江湖郎中出身，年轻时候背着悬壶济世的牌子走街串巷的摆摊讨生活，医术高明但居无定所。后来天下改姓了元，他机缘巧合下救助了一位女真族的将军。将军知恩图报，便赏了他银两，方便开间店做生意。

　　本是好事一桩，奈何女真人劣迹斑斑，不少人耻他收蛮族的钱，故意使绊子不让找到合适的地方开医馆。这潘老爷子也是个会打算的人，干脆就不找了，直接修葺老宅挂起招牌。多少带着些赌气意味，但转而一想，自己医者仁心无愧于人，总不至于草率地开张。就找来当时城里中了秀才的读书人，彻谈一夜后定下了內蕴颇深的店名——“上善堂”。如此便是为何这医馆名字倒像书院的原因来历。

　　小五年幼，又人生地不熟，绕得头都晕了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这家医馆。他一心惦记着温掌柜的伤，是又着急又慌，瞅见门槛脚却没迈开，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这一下磕碰得不轻，手中却紧攥了什么不放。

　　小五麻利地爬起来，仰着皱成一团的小脸冲柜台里的人放话，“郎中！帮我把这上面的药都抓满了！”虽然声带哭腔，因为急迫倒也气势十足。

　　柜台前坐着的是潘家第三代传人，也就是潘老太爷的孙子，他头都没抬起来，接过药方看一眼便搁置在一旁。身为医药世家的长子，他却偏不好行医救人，心中只有诗酒花茶、仗剑江湖，但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仍被圈在了这一方小天地。是以，心有不甘的潘公子对接手的业务毫不在意。

　　小五见那人只自顾地在翻书，握紧了小拳头，去敲身前的桌子，“我说，您能不能快点，还有急事呢！”

　　或许是觉得这孩子进门摔着都不管不顾，又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也就一哼，倒不再耽搁，拿起药方细看几眼。要不依着他以往的性子，肯定要把整页书读完才罢。

　　但也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猛地抬起头盯着眼前的小孩，面色犹疑地发问，“这药……你是替谁抓的？”

　　黄药子地骨皮等都是凉血止血的寻常药物，然而这其中却添了一味刘寄奴——自己哪怕再不谙医道，也懂得若非重伤之人不会开此药方。城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等大事潘家竟然没收到消息……

　　潘小东家见小孩不肯言语，便又换了一个问题，“这药方是谁开的？”

　　小五一脑门儿汗水，捏紧的小拳头指骨发白，“是我家掌柜的。不要多问了！”

　　对方果然识相地住嘴了。眼前孩童不过八九岁，眼神却已经镇得住人。

　　再瞅药方一眼，“行罢，我这就给你抓药。记住转告伤者，刘寄奴尽量少用。”说完自己有些讪讪，能开的出这种药方的人怎么会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

　　潘少东家抓好药材，眼神在小五身上打转，“喏，小娃娃，这药膏你也带回去，把手上的伤擦擦。”

　　小五拼命点头，交付完银两急不可耐地往出跑，还不忘带走那张药方。

　　过了不多时，柜台后面传来一阵苍老而威严声音，“阿克！别动什么歪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刚想动身出门的潘小东家脚步一停，回身深深作了个揖，“晓得了……爷爷。”

　　小孩子自然不会意识到，一家医馆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他只知道自家掌柜出门前还好好的，回来之后青衫落满血迹，进屋就倒下了。他什么也不敢问，只按吩咐去买药。

　　一直以来小五都将自家掌柜视作依靠，眼看温华血流不止，心里难受却帮不上忙。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年幼无用，恨不得立刻长大学好一身武艺保护掌柜的。

　　－临安城北元街尚儒客栈－

　　工匠们还在叮了咣啷修缮房子，小五闪进侧门爬上二楼最里的一间屋，小心翼翼地探脑袋，“掌柜的，我回来了。”

　　虽然隔着门但还是隐约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屋内，男子亮着胸膛，上覆一层白布，显然已经清洗包扎过伤口，但因失血过多，脸色仍是惨白。

　　温华倚坐在床前，左手轻轻招了招，“回来了，小五可还记得怎么煎药？跟上次一样，每味抓三钱，发黑的那一种药材单独放半钱。熬半个时辰，好了端进来。”

　　小五眼睛一亮，兴奋地点头，自己终于能为掌柜的做点什么了。提着药包正要出门，瞧见窗户却是开着的，顺手就给关上了，但又嘀咕一句，“奇怪，我记得出门前怕掌柜的受凉给关上了呀……”

　　温华望着孩童反手带上房门还不忘关照地扭脸看自己，微微笑了笑，依小五的意披了外衣。但很快他就面色一寒，对房顶轻声道，“要我性命可以给你，只求放孩子一条生路。”

　　话音刚落，有个女声冷笑着应答，“当日背信弃义残害兄弟之人，如今在怜悯一个小娃娃，你不觉得讽刺吗刘伯温！”说话间，遮着黑色面纱的身影跃了进来。

　　温华怔了怔，也不作解释，叹息着闭了眼，“赵姑娘，你杀了我之后，烦请带他回襄阳，给个安稳日子过。温某全部身家财产想必你没兴趣，便都留给小五。我不还手，只这一个要求。”

　　蒙面女子疑窦顿生，自己的身份显然被猜了个清楚，但是这厮如此记挂一个看不出来历的小娃娃却令人费解。她眸若寒潭，挑起明晃晃的剑，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他，早在洛阳茶亭之时就一并解决，何需等到此时。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你如何得知我是谁，二，那个小娃娃什么身份。”

　　温华静了一瞬，若有所思，“那日茶亭果然是你动的手。”打量一下近在咫尺的剑，又继续说道，“我不久前得了消息，几大山庄派出剑客出山。从你的身法上看得出灵甫的路数，轻功上乘，精于隐匿，而且你那招‘反行两得’的功力在灵甫山庄除了号称霜剑封白雪的赵缦缨赵姑娘，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一番交谈下来温华有些疲乏，疼痛加剧，停了会儿才接道，“……至于小五，实在没什么特别。只是襄阳城破之际见他父母带他上街乞讨，我于心不忍……”

　　赵缦缨听至此处又是一声冷哼，“你，也会于心不忍？”

　　利剑又靠近了几分。

　　“为何两次都不躲，以你的武功我未必有胜算，命不要了吗！”

　　温华慢慢睁开眼睛，“你是杨将军的义妹，我又对他不起，你追恨于我也是理所应当。”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

　　“掌柜的，药——”

　　小五推开门，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提着剑指向温华，他想也不想地飞奔过去，挡在温华身前，急得眼眶通红。

　　“不许你伤害掌柜的！”

　　提剑之人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这孩子的模样太像那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赵缦缨惊疑不定，紧盯着面前的一大一小，心下千回百转。

　　小五见她不动手，又看温华没添新伤，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不情愿地吐字，“我叫温小五。”

　　门外开工的噪音还在继续，屋内却一片死寂，孩子毫不知情二人之间的暗涛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