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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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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可是清早的晨露还是带着寒气。今年的夏来的晚些,身上的春装也才刚刚褪去。
“夫人。”
随着帘子掀起带进来的一阵风,一个少女端着面盆进来。着一身浅绿窄袖衫襦,头上梳着简单的双丫髻。
翠丝才进来就见着戚姝坐在窗前,忙放下面盆,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夫人,您昨夜又没睡?”
戚姝知道她又要唠叨自己,将目光从窗子上挪回来,笑道:“睡了,只是起得早些。”
翠丝嘟起嘴,在她的衣衫上捻了一下,“你骗得了我?这衣衫都是潮得。”说着,又贴近了瞧了瞧戚姝的脸色,“脸都熬白了。”
戚姝听了她的话,抬手一摸脸,果觉得摸出些许皱纹来。她怕翠丝继续唠叨,忙岔开话题。
“将军还没回来?”
翠丝话语一滞,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安慰戚姝道:“许是宫中事情多,这次三皇子逼宫,将军可是护驾的功臣,定是为皇上器重的。”
戚姝面上应了,心里却不禁一阵阵发慌。
她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回到窗前。从这里,一眼便可以看到通往后院的小道。骆靖之若是回来,她定能看到。
长尾鸟站在枝头,上下翻飞,好不热闹。
戚姝看着靠在一起的两只鸟,眼神柔软下来。
这一世的几十年都是她偷来的。前世戚家卷入储君之争,成了一枚弃子。戚姝亲眼看着戚家被满门抄斩,她满腔都是对三皇子之流的恨意,不想再一睁眼却回到幼时。这次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终于将前世那些人诬告戚家的人以谋反之名送上断头台。为了这个目的,她特意挑了骆靖之作为夫君,因为抄斩时便是此人带兵,戚姝知道他有兵权。这一世有戚家提拔,他更是平步青云,足以与三皇子的部队抗衡。可是……
戚姝低垂下眼,心中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在喉间。
这本就是一场利用,却忍不住为他担心。
戚姝自嘲地笑笑,纵使再狠,也终究是人,几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断的。
戚姝膝头的书一直放着,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风吹过来,带动着书页。
“夫人!”
穿着短打的小丫鬟猛地撩开帘子,引得一阵叮当乱响。
戚姝被扰得皱起眉。翠丝马上呵斥道:“嚷嚷什么,府里的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那小丫鬟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宫里来的公公正候在正厅里。”
翠丝闻言马上露出喜色,望向戚姝,“夫人,许是宫中的赏赐下来了。”
戚姝微微蹙眉,没有接话,只是站起身,将书放在桌面上。
一众奴婢跟在戚姝身后,往正厅去。众人都是满面喜色,唯有戚姝没来由的心慌。
宫中的赏赐都下来了,怎地骆靖之还未回来?
任她心里千回百转,人已经到了正厅。
陈公公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着正主出来,忙起身行礼。
戚姝哪里敢让他行礼,这些公公都是皇帝身旁伺候的,往日戚姝为了消息可没少打交道。
她忙福身将他扶起,“陈公公这次来,可是宫中有何消息?”
陈公公马上脸色一变,他本就是吊梢眉,三角眼,这般作态更是像哭丧一般。
他还未开口,戚姝心头已经凉了半截。
“卫大将军薨了!”
戚姝一愣,眼神呆滞,只是抓着陈公公的手愈发用力。
怎么……会?
陈公公眉头微微耸动两下,被她抓得有些疼。他挣了两下才挣开,戚姝却像是失去支撑一般,软倒下去。陈公公又忙接住她,周围的奴婢也都上来七手八脚将人扶在一旁。
陈公公揉着被抓疼的手臂,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戚夫人家世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下嫁给骆靖之之后也是为人艳羡的佳偶。可是却不想骆将军此次平叛居然为护驾而死,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
陈公公垂下手,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愿多说,死了郎君,那悲痛旁人也是劝不来的。
陈公公净了手,拿出圣旨。翠丝马上要扶戚姝跪下。陈公公却压压手,“皇上特许,戚夫人可以不跪。”
翠丝感谢地跪在地上给陈公公磕了个头。
戚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薨了”。
怎么就死了?他不是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吗?那么多蛮夷士兵没能要他的命,怎么死在三皇子这个废物手里?
“夫……夫人?”
翠丝跪在戚姝身旁,手握着戚姝的手。
戚姝的眼珠转动了两下,像是回过神来,“陈公公走了?”
“走了。”
戚姝点点头,眼睛移向手里的圣旨。这里面说得什么,她都没听见,无非就是赏赐,这些都是骆靖之用命换回来的。
翠丝见她又走神了,不知该不该唤。
戚姝却突然又开口吩咐道:“待会儿,让人送些歉礼给陈公公,就说方才是我失态,未能送他,还望见谅。”
“是。”
戚姝又发了会儿呆,整个正厅都安安静静,一片死寂。许久,她才颤颤巍巍地想站起身,翠丝连忙上前扶住她,却被她挡开。
“去后院传个信,有要改嫁、离府的,都记下来。剩下不愿走的,也都依照旧例发月钱。”
翠丝点点头,偏头对一旁的小丫鬟使眼色,那丫鬟也是个机灵的,马上就爬起来往后院跑。
“夫人,您先休息吧。”
戚姝摇摇头,她现在脑子一团乱,只有这么多年来学会的各种规矩还在她脑子里转悠。
“将军的丧礼不要太隆重,一切从简,莫要让他在最后还被人参上一本。将军无子,宗族里有年纪适合的,先挑出来,为人品性一定要好。记住了?”
“唉,记住了。”翠丝在一旁声声应答,看着戚姝空洞的眼神,鼻子一酸,眼泪就要下来。
戚姝见她这样,反而没了往日的严厉,微微一笑,“哭什么,这将军府又不会倒。日后你还是一等丫鬟,过些日子给你找个婆家。有将军府在,谁也不敢委屈了你。”
翠丝一抹眼泪,点头道:“翠丝日后都是要仰仗夫人的,夫人定要好好顾着自己。”
戚姝点点头,“扶我回去吧。”
主仆二人依靠着回到后院,离着好远,便听到后院里一片嚎哭声。翠丝见着戚姝皱起眉,马上想让后面的婆子去警告一声,却被戚姝拦下了。
“罢了,随她们去吧。”
到了房里,翠丝连忙铺好床,扶着戚姝躺上去,“夫人这些日子都没安稳睡,今日就睡会儿吧。”
戚姝盖着被子,闭上眼,算是答应了。知道了骆靖之的死讯,她突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她转个身,抱住一旁的被子,那里是骆靖之常睡的地方,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泥土味儿。
“嘶——”
戚姝抬起手肘,揉了揉被硌疼的地方,伸手在床铺上翻找。
她掀开床单,木制的雕花床被人切掉一块,下面放着一个木盒。盒子与缺口正好卡住,只是盒子略高,突出了一些,才硌着了她。
盒子上挂着机关锁,戚姝本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细细一看,居然是自己先前逗骆靖之玩时的小玩意。
戚姝摸着盒子,心里有个声音在叫,这是给你的,骆靖之特意留给你的。
戚姝手指微曲,犹疑了一下,还是掀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排信。她从里面抽出一封信来,慢慢展开。
“展信开颜……”
戚姝见着这句话,“噗”地一声笑出来,一捂嘴,却摸着一手眼泪。
她吸吸鼻子,继续往下看,都是些唠唠叨叨地小事,有他在军营的趣事,有他听到的传说,有他看到的美景,还有……还有对戚姝的思念。
戚姝颤抖着手展开另一封信,都是这般内容。这些都是她初嫁时,骆靖之写下的,原因,大概就是那时她无心的一句“连个信都不来”。
这些过往,戚姝以为她已经忘了,却不想这些都存在她心里,清清楚楚。
戚姝摸了把眼泪,不敢再看,却看见其中夹着一封新信,黄色的信封在明显还泛着光。
戚姝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字,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他的死,是早就准备好的。他要用自己的死,让皇上最后再给将军府,给她这个寡妇一点恩德。
戚姝将头埋在膝间,低哑而绝望的呜咽声被困在身体里。
好一个卫大将军,好一个护驾功臣。
戚姝想起那日他披甲出门,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你有何心愿?”
“我只希望戚家能一世平安。”
“好。”
只这一个字,骆靖之就抛弃了自己的命,真是蠢货,愚蠢至极。
戚姝哭累了,又几日未曾休息,靠着床沿昏昏欲睡。
晚风从窗子吹进来,卷起信纸。月光洒在上面。
“……二娘,我为护驾而死,圣上必然感我功德,届时你带着将军府的家财,好好找一人,找个待你好的,配得上你的……”
嘉禾六十四年,卫大将军骆靖之为护驾,死于叛军之手。其妻戚姝,一生未改嫁,四散家财,兴建学堂,救济百姓。死后被百姓尊崇,奉入南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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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姝睁开眼,帘子外传来婢女嬉笑的声音。
她抬起手,眼前不再是老妇的满布皱纹的枯枝,而是少女的葱白手指。
戚姝叹口气,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睡醒了,或许就在阴曹地府了,老天爷再心善,也不会让她重活两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