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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得情深 ...
真是报应。
当宫门被以粗暴的手段破开之时,这句话在顾子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喧闹打破了一室的静谧,沸腾的人声充盈着整座宫殿,手持长枪的士兵们迅速占据了宫殿的四周,人影摇晃,就如同一座牢笼,晦暗的气息扑面而来,形同恶鬼。
并不算年轻却依旧美丽的皇后独自一人坐在立政殿的主位之上,头戴凤钗,妆容精致,那一身华服葳蕤,长摆及地,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她平静深邃的凤眸沉默地注视着手持长剑而入的太子,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却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连多余的情绪都是浪费。
“母后。”年轻的太子仰头看着她,目光晃动,像是跳动着的烛火,照耀着顾子期的面容,光影交错,如同虚幻一般。
“太子。”皇后的声音冷静无比,甚至称得上一声冷漠,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的时候,也是这般生疏克制,带着不怒自威的仪态。
“母后。”太子又唤了一声,他弯了弯眉眼,低低地笑了起来,俊美的脸庞染上了一丝温柔,“您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对吗?”
皇后没有说话。她缓缓起身,云淡风轻地瞥了眼因自己的动作而一齐拔刀的护卫们,目光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所独有的压迫感,气势逼人。
太子拨开了自己身前的侍卫,向前迈了两步:“母后,您知道,有多少位大臣,帮着儿臣,逼这次宫呢?”他的身姿挺拔,眼中笑意不减,明明是这般温柔和善的模样,却仿佛一只潜伏起来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给予敌人猛烈的一击,“他们声泪俱下地与儿臣哭诉您的罪行,义愤填膺地说着牝鸡司晨天下大乱之类的话。”顿了顿,太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随后又恢复了那笑意冉冉的模样,“母后啊,这些,您也料到了吗?”
这一次,皇后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是满意,又仿佛是讥诮一般。
这个国家的太子,虽然年轻,却也着实危险,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反咬一口,野心和征服支配的欲望掩藏在他的骨髓之中,却绝不会消亡。
迎着皇后的目光,太子微微偏头,抿唇一笑,仿佛是示弱一般地轻声说道:“母后,您该休息一下了,好不好。”
在太子温柔的注视下,皇后也轻声笑了出来:“这场大戏,本宫很是满意。”拖着摇曳的长裙,她稳健且不容置疑地缓步向着太子走去,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那般,那双凌厉的凤眸染上了光晕,不辨喜怒。
一旁的侍卫想要上前阻止她的靠近,却被太子挥手拦下。
皇后行至太子的面前站定,微微仰头看着他,伸手帮他理了理平整的衣领。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比她要高了,也早已能够独当一面。
这种念头不合时宜的从脑海中滑过,顾子期微微敛目,扬唇轻笑:“太子,本宫,很满意。”话音未落,她缓缓落下的手骤然向前探去,左手反手挡住对方的动作,借力翻转,用力落在他的手腕,并向上一挑握住了那剑柄。衣袖翻飞,让人看不清她的动作,等到回过神来,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啊,真是精彩。”太子依旧还是那副温文的目光,即使是被长剑制住咽喉,也没有一丝惧怕,反倒是笑意盈盈地勾了勾唇角,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倒是他身旁的那些护卫,因着这番变故已经拔剑直指皇后了,却又因太子受制于人而不敢轻举妄动。
顾子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随后移开了目光,侧头瞥了眼一旁的侍卫,旋身挑起他们的剑尖,手腕用力,顺着力道,将其震散开来。而还不等侍卫重新攻上前,太子却是一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既然来了,那便出来吧。”顾子期的声音淡淡的,唯有握着剑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泛白,“我竟不知,你何时又成了这般小人行径了,赵异。”
众人呼吸一致,只见一位身着玄黄龙袍的男人阔步而来,那人飞眉入鬓,五官棱角分明,唇边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端的是英隽之姿。
静谧的气氛在这肃穆的殿内蔓延。
来者正是当今皇帝陛下,开国之君——赵异。
一时间,殿内唯有帝后二人以及笑吟吟的太子神态自若。
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又有一队人马涌入此刻显得有些诡秘的宫内,为首之人身披甲胄,他的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后,跨步上,与皇帝前抱拳行礼。而在他身后陆续进来的,是被众多侍卫限制住行动的部分大臣。
“呀,都来了呀。”太子看着这些人,在他们祈求中带着期盼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开口,“父皇的手段,儿臣所不及也。”他安抚般地朝他们笑了笑,可说出来的话语却像是带着毒似得,“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啊。”
顾子期手握长剑,神情淡漠。这些人中,有些是以往便在朝堂之上与她针锋相对的人,有些却是一直以来为她出谋划策的臣子,竟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人即便是为了她争权夺利,却又转头将她卖了出去,又道一句祸国殃民,何其无辜。
那些曾经求她庇护的人,如今不要她了。
那些曾经拥戴她的百姓,如今怨声载道。
朝堂分两派,彼此势力相当,政见相左,勾心斗角,互下黑手,并不利于这个刚从飘摇风雨中建立起的王朝稳固政权,休养生息。
顾子期很聪明,甚至她的政治素养比赵异还要高上一筹,但自古人心难测,更何况还是这个并不算公平的世界。她与赵异之间爆发出的每次争吵与辩驳,都围绕着前朝的那些事,军事、财政、人民,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尽管依旧做不到尽善尽美,却已是尽人事了,余下三分,只得听天命。
而如今,她的人民抛弃了她。就像当初推她上台时一样,当他们需要你时,便可舌灿莲花,给你勾画出令人心动的未来,而当需要不再,那一双双眼睛看得她打心底里冒出一阵寒意,像是无数双从地狱中伸出的白骨,一不留神就要将她拉扯下去。
顾子期很清楚这一点,或者说,从一开始她点头应允的时候,就料到了今天的结局。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生不出半丝的恼怒,到头来,都是一句,不出所料。
她看了眼手中的剑,目光沉沉,尖峰闪着寒光,倒映在她的眼中,凌厉又有些悲壮。
轻吐了口气,她仿佛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不再看向那些臣子,反倒是注视着面前这个与她做了半辈子夫妻的男人,时间在他身上沉淀出了成熟的魅力,便是唇角勾起,挑眉轻笑,也带着无端的轻佻风流,狂妄又傲慢。
就像是她一直迷恋的那样。
顾子期幼年家庭遭受巨变,颠沛流离,后又女扮男装参了军,那时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便是要爬上高位,替家人报仇,她一边以完全不要命的方式冲锋陷阵,屡立奇功,一边又惜命地很,便是还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好几年,顾子期练就了一身不好本领的同时,也终于坐上了领军之位,排兵布阵,陷阵杀敌,她手底下的军队,几乎称得上百战百胜,全是虎狼之师,那一身悍勇煞气,便是远远看上一眼,就能震得敌人心中生畏。
她与赵异,便是在这时相识的。
赵异这个人吧,说他文韬武略还真是抬举了他,当过土匪,做过混混,却偏偏长了一副好样貌,社会上各个阶层都走过一轮,最后被朝廷收编,带着自己那一山头的弟兄们翻身做了正规军。此时正逢乱世,政治凋敝,朝廷式微,各地诸侯相继称王,赵异虽挂着正规军的名号,干的却是那些诸侯的事,在领命攻下魏安后,招兵买马,招贤纳士,打着朝廷任命的魏安郡守的名号,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
那年赵异去往江南,恰巧路过顾子期镇守的雍州,拿着名帖前来拜见,两人志同道合,秉烛夜谈,一见如故。事实上,赵异确实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人,或者说,只要与他相识,便会成为他的朋友,谈吐、见识、战略眼光,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样貌英俊的男子竟是匪贼出身。
而后不到一月,朝廷迁都长泰,命赵异为左将军,与顾子期的兵马配合,牵制住各地如雨后春笋般不停起兵的诸侯。这一次,便足足共事了两年。
顾子期喜欢赵异。
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实,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将这种可能性隐去了。爱情对于她来说,远远比不上行军打仗来得重要,与其更多的关注这种事情,还不如思考如何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在战争中更多的活下来。
而当残忍的真相撕开了粉饰太平的面纱,露出了鲜血淋淋的伤口的时候,她在恍然明白,她这是为他,赔上了一辈子啊。
赵异那个王八蛋,仅是三两句仿若不经意的闲言,偏头一笑,却将她套了进去。
“赵异,”顾子期轻声唤道,看着他的那双深沉不见底的黑眸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唇角勾起了一个轻柔的弧度,连声音也带上了两分的阴柔,“当年,你杀我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帐,我还给你记着呢。”
赵异挑了挑眉,低声笑了出来,低沉的嗓音带着微微沙哑的磁性,目光沉沉:“恩,我一直等着呢。”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顾子期的脸庞,目光半是怜悯半是侵略,像是注视着落网猎物那般,又仿佛是玩味地看着笼中挣扎不得的雀鸟,“子期,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便是杀了你全家,将你拉下了这高官之女的位置。”危险的笑意在他唇边凝结,眉目间却又是不可错认的情意,“将你拉下凡尘,看你在这人世间挣扎求生,你我一同呆在这最深处的泥潭。”
“呵,你果然未曾有着半分的后悔。”顾子期冷笑一声,不自觉地将手中的长剑握得更紧了,“也是,我们天生一对。”她突兀地笑了起来,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你是个混账,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到头来落个众叛亲离死无全尸的下场,也不足为奇,怕也是上天厚待一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异大笑着将她揽进怀中,左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颈,仿佛抓住了她的弱点那般,眼中沉淀着冰凉的控制欲,“你说的没错,我们是该下地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后,帝王低沉的声音仿佛宣告那般,“你逃不掉的,朕的皇后。”
“真是,够了啊。”顾子期缓缓闭了闭眼,神色有一瞬间的疲惫,“赵异,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他妈受够你了!”抛去了母仪天下所要求的矜贵与仪态,她的目光似乎燃烧着烈火,手中的长剑扬起,自上而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度。
赵异仰身向后退去,却依旧被她斩断了袍角,随即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眼中的光芒大盛,又欺身而上,你来我往之间,一掌打在了她的手腕之上,迫使她放松力道。
顾子期见势不妙,左手又向前攻去,随即被他格住,便借力转了一圈,挥开他的限制,右手的长剑趁机补上,又在此刻顿了顿,脱身而出。
赵异唇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面带得色,他负手而立,目光灼灼:“子期,你还是爱着我的。”
“是的,我爱你。”顾子期抬头,轻声笑道,仿佛是讽刺那般,脸上的笑意虚伪刻意,连微微颤动的睫羽都是她精心设计出的弧度,“你看多可笑啊。”
“可笑什么。”赵异跨步上前,重新在她面前站定,“是笑你脱去戎装陷于朝堂后宫,还是笑你爱上了我这个仇人,连血海深仇都顾不上了。”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赵异的眼中流转着笑意,“谁会笑你呢,子期,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好吗?”暗潮在他眼底涌动,翻涌着黑云压城般的气势,仿佛下一秒便是腥风血雨。
他慢慢收紧了手中的力道,将她的手捏得生疼。顾子期不自觉地动了动手臂,却被他猛然加大的力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子期,你在生气吗?”赵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调中充满了压抑,又带一分戾气,挑起的眉梢勾勒出肆意的模样。
“我没有生气。”
顾子期平静的话音还未落地,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脊背狠狠地撞在冰凉冷硬的地砖上,长剑落地,发出脆响。她一只手被反压在身后,扭曲的弧度带来钻心的疼痛,而另一只手却被迫与赵异十指紧扣,掌心温热,指尖冰冷。
“骗人。”他说。
“你的长枪哪去了啊,”压低了声线,嗓音带起了一阵酥麻,赵异舔了舔唇角,眼神狂放肆意,“我的,将军大人。”
顾子期猛地抬眸,目光颤动,视线落在他带着一丝邪气的眼中,泛起点点波澜,又慢慢晕开。她看着他,突然大笑出声:“当年,我举旗响应你的起义,帅兵连下三座城池,直指中原腹地,那时,我便与你说,这天下,要拿命赌,我无牵无挂,舍命陪你。”
赵异轻哼一声,放开了对她的钳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躺在地上,仿佛她身着的不是这精致大气的凤袍,而是那身叮当作响的铠甲,亦或是宽大随意的粗布便衣,而这雕廊画柱金碧辉煌的宫殿,许是那残垣断壁的城墙一角,或是山间苗秧遍布的田地。
那时,便是笑言称一声知己也不为过,身旁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畅聊在那遥远彼方的无垠期盼,以歌为号,把酒言欢。
顾子期直愣愣地看着雕刻着走兽的梁顶,茫然而恍惚的神色一闪而过:“我顾子期自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若是不将这天下颠覆个彻底,这压上了命的赌桌我下不得,也不甘心。可现在我才发现,赵异,”她叹息般地说道,“你骗了我整局啊。”
“得了吧。咱俩半斤八两,那也是你心甘情愿被骗啊。”赵异翻了个白眼,语气随意,他微弯下身,向她伸出手,“起来,地上凉。”他的手并不算粗糙,倒是在关节和虎口处留下了一层硬茧,那是往年握剑提枪所留下的痕迹。
顾子期眯眼看了他半晌,随即握上他的手掌,借着他的力道挺腰起身,掌心的温度还未褪去,又被他反手握住。
“我的枪落在了樊城。”她突然开口,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顾将军。”刚毅的声音响起,那位身着甲胄的男人突然出声,他上前半步,抱拳行礼后,抬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您的枪我们给您找回来了,就在校场上,只是您一直没去取。”
顾子期愣了半晌,转头看向赵异。
赵异挑眉,淡淡地说道:“樊城被围,那日就是他带兵去支援的你。”
顾子期哑然。那年她带着七千兄弟被困樊城一月有余,赵异被北方绊住了手脚,大部分兵力都砸在了那里。援军迟迟不到,敌方十万大军围城,他们缺粮断水,守城守得异常艰难。可是樊城位处交通咽喉,连通南北,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绝对不能丢。那时她就在想,就算是死,她也要将樊城守住。
最后的战役极为惨烈,所有人拼尽最后的力气杀红了眼,她的长枪也在混战中不知是挂在了哪具尸体之上,随手从身旁的残肢上拔下来的刀剑也缺了个口,她的眼前一片鲜红,视线模糊,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握不稳断刃了,幸好这时赵异的援军赶来,领头的便是这个人,一枪挑飞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敌兵。
鲜血已经在她的盔甲上凝固,留下深褐色的痕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太累了,累到只来得及看他一眼,听到他模糊的声音,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是浑身缠满了绷带,躺在军医的帐中,动都不能动,而赵异则是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满脸疲惫与风霜,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下一秒他睁开眼,顾子期这才看到他眼底的血丝,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意,脸色阴郁,又带一丝暴戾。
他说了三句话。
“三月我必平定北方各地,让众诸侯俯首称王。”
“你这七千兵马的仇,我替你报。”
顿了顿,他收敛了眉目间的戾气,俊逸的脸庞染上一丝温柔。
“子期,你好好休息。”
那时,顾子期虽然没说,但还是在心底里想到,她能坚持到最后都不肯倒下,怕不仅仅是想再回头看一看那虽然没有人却依旧在她记忆中盘旋萦绕的家乡,她还想再见见他啊。
他们本该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可偏偏又是彼此最信任的存在。
樊城一战,七千兵马活下来的不到三百,却也着实将她的声望推到了顶峰,试问换个人来守城,也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城中八万百姓,无一身亡。
可刀剑无眼,流矢射穿了她的右臂,疼痛来的缓慢而剧烈,新生的血肉凝结着狰狞的疤痕。她原本还在想着,怎样快速复健,才能尽快重新回到军营之中,可赵异的队伍一路上有如神助,直指西北,在攻下有西北第一关之称的景阳后,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景阳十万人,活捉了景王,把他丢进地牢里,断水断粮,活生生逼疯了他。
大概是这件事做得太过血腥,人们急需一位能够抑制住他的暴戾行径的存在,顾子期被推了上去,以女子之身登上了政治的舞台,站在了与赵异平起平坐的高度,双方对峙。
而后三月不到,北方诸侯尽数投降,天下统一。
她再也没能摸到她的枪了。
顾子期想,这大概也不算是个坏事吧。
“我不需要了。”她弯了弯眼,唇角的弧度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那里,一眼看去,满目温柔,“我没有勇气,也不必再拿起它了。”温光攒动,她的声音从云端落下,“将军,多谢你。”
那些年在万军之中来往,杀敌万千,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条人命,便是闲暇时在城中漫步,她眼中自信坚毅仿若无所畏惧的神色也未曾退去,人群中一眼便能辨认出气质不凡。而如今,在这朝堂争斗,身披这身由最顶尖的绣娘们耗时三年所绣出的朝服,那凤凰仿佛要从中飞出,直冲云霄,她眼中一往直前的豪气沉淀出深沉无波眼瞳,模棱两可,不辨喜怒。
年轻时的顾子期心高气傲,既然上到了这样的高度,谁都别想将她再拉下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平衡权势,发布政令,她迅速丰满羽翼,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站稳脚跟,无人可以轻视这个站在最高位的女子,更何况,她还手握这个国家近乎半数的兵权。
当年,岭南十三军的将领集体跪在殿下向她行礼,一身的血煞之气瞬间将那些不满她脱离掌控的家伙震得说不出话来。
权利,向来个好东西。顾子期脸色冰冷地看着那些世家大臣,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肃杀的味道,直看得那些人瑟瑟发抖,心慌地不得了,生怕哪天醒来便是身首异处。
顾子期很幸运。她的眼见格局注定了她必定不凡,逐鹿天下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了,而真正坚定了这个想法,将她推上了这条路的,正是踏上政坛朝堂的那一瞬间。
她将囊括壮丽河山!
她将心怀天下苍生!
她将名垂青史不锈!
这份情怀在她胸口膨胀蔓延,从这一刻起,她的目光便自上而下地看向这片土地,看向她的子民,她的王朝。
她不再仅仅只是名将军了。
她将站得更高立于万人之上,将治理这广袤无垠的土地,将统治这个从战火中新生的王朝。
那位主将沉默了半晌,也分不清此刻是愤怒还是惆怅,只是再度行礼,低声道:“顾将军,我敬你,为天下的百姓,与千千万万埋骨沙场的兄弟,马革裹尸不复还,他们走的也不算糟。”言罢,无声退下。
“还不算,糟啊……”闭了闭眼,顾子期握了握拳,心头激荡,仿佛又回到了她征战了十多年的沙场,那与风沙一同穿流而过的青葱岁月,当下心中决然,“得了这一句话,我便觉着,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论对错,也都是有意义的,而不是一人自娱自乐,演了场独角戏。”
赵异挑眉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出声,目光中的温度骤降,三分阴森三分调笑般地开口:“朕的皇后这是自比戏子吗?”他的笑容沾染两分轻佻,双手抱臂,得意而狂妄,“皇后的这场戏,只演给朕一人看可好?”
没有理会他刻意挑衅的话语,顾子期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如水,却是沉静的深坛,波澜不惊。
“这场戏已经够久了,陛下。”她弯了弯眼,纤长的睫羽微动,目光收敛于那片湖光之中。
听到了这样的称呼,赵异一愣,随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的眼神一凛,看向顾子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分防备。
顾子期挑眉轻笑,似是对比毫无察觉,但那双眼中却是一片平静,不再是暗潮涌动的大海,而是一潭死水一般,所有的情绪都被吞没。
皇后转身,步伐从容不迫地走回了自己的王座,仪态庄严威仪,宽大的衣摆落在两侧,像是坠落的火焰,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黑眸扫过一旁沉默不言的太子,最终又落在了遥遥立于殿中的皇帝身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却仿若咫尺天涯。
“臣妾也觉得,该落幕了。”皇后的声音并不大,嗓音低沉,像是在笑,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本宫起于微末,成于天时,在位十三年,轻徭役,薄赋税,兴水利,重农耕,察民意,纳臣谏,礼贤下士,定邦礼乐,以仁抚民,以礼待臣,以天下为重,以百姓为先,自问对得起自己,不负苍生。”
“然山无二虎,国无二君,盖混乱之始,无利于休养生息,国泰民安。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此乃贤明圣德,广益忠善之理也。”
“治国之道,民为邦本。如今,本宫便为这天下做最后一件事。”
精致的匕首从袖口滑出,利刃裹挟着寒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洒而出,浸染了领口的衣襟,令人作呕的血腥的气息迅速弥漫整个宫殿。
赵异浑身僵硬。
他认得那个匕首,是他俩第一次一同喝酒时,他送给她的。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从村口的那个漂亮的浣衣姑娘,再到缥缈到几乎就是笑话一般的人生理想,他喝的酩酊大醉,非要拉着当时充作男装打扮的顾子期爬到房顶看星星,顾子期一脸嫌弃,却实在拗不过他,被迫挟持上了房顶,结果他又二话不说地压在顾子期的背上,顾子期踉跄两步,险些掉下房顶。
那时,他酒劲上头,摇摇晃晃地站在屋顶说着豪言壮语,时不时还高歌两句,顾子期一边恨不得离他百八十米远,一边又不得不拉住他,以免他脚底打滑掉了下去,虽然第二天他清醒后,再见到时,顾子期的白眼几乎翻上天,直言早知今天要顶着那些人诡异的眼神,还不如昨晚将他踹下去,还能落个清净。
那天晚上,他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掏出这个宝贝得不行的匕首,硬塞给旁边一脸冷漠的那个家伙,口齿不清地含糊说道:“有了这个匕首,今后咱们就凭这个相认,待我打下常平,再与你痛饮三百坛!”
眉眼飞扬,意气风发,金戈铁马,征战天下。
那时的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最后,居然夺走了顾子期的性命。
对于顾子期的选择,赵异并不觉得意外,就如同顾子期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也了解顾子期的想法,就算两人对峙多年,却依旧对彼此了如指掌,甚至于一些细微的动作习惯偏好都一清二楚。
顾子期爱着这片土地,她爱着这个国家,深沉,浓郁,悲壮,就算因此遭受背叛,被辱骂,被伤害,被杀死,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她就像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只留一个躯壳,被诸多信仰所填满,顺应民意而生,又顺应民意而死。
就算潜意识里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赵异此时却依旧愤怒,甚至对此感到惶恐。
他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或许是顾子期,又或许是他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惶恐,他只是在这一瞬间思维停滞,只剩下茫然无措。
失血的眩晕和窒息的痛苦席卷全身,顾子期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眼中渐渐弥漫上了笑意。
他是爱我的。
顾子期异常冷静地想到。她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因此看到了那个男人眼底埋藏着的深情,像是要将她淹没一般,令人窒息,仿若要将她溺毙于此,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真是太好了。
她这样想着。赵异向来自负,就算是他也没有意识到,那本该消磨在十年的算计当中的爱意,竟比他认为的更加深刻。顾子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幸灾乐祸地想到,一股快意弥漫心头,随即又从中延申出悲哀,感官在此时被无限放大,死亡却仿佛从脊背爬上来,带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她艰难的开口,带着气音,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漓,灼烧着喉管:“赵异,既然你能骗我这么久,那为什么不干脆全都骗我一辈子呢?”看着他因惊怒而显得越发明亮的眼,她猛烈地喘息着,死死地抓着一旁的扶手,关节处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能让她撑得久一点,她挣扎着,裹挟着怨恨,仿佛淬着毒,拼劲全力地,像是撒娇一般地问道,“为什么,只有那件事,你连骗,都不骗我一下呢。”
赵异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子期在朝他笑。
这个女人在这一刻美得惊人,仿佛生命的火焰猛然灼烧起来,变成燎原大火,将她整个人都卷了进去,然后她也烧起来了,火苗攒动,她的眼睛明灭着光。
“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的笑容诡谲,脸部肌肉不住地颤动,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甚至只有嘴唇开合,发不出任何声响,“赵异,你也逃不过的,你会后悔的。”
光芒泯灭,扣住扶手的手无力地滑落,这个王朝最尊贵的皇后,在那个和她纠缠了一辈子的男人的注视下,停止了呼吸。
赵异顿时僵在了当场,愣了半晌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心中一片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就此远离,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与他针锋相对又并肩同行的女人的离去。
他抿了抿唇,上前站在了皇后的面前,低头凝视半晌,缓缓附身将她抱起,低低的声音,压抑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情绪。
“老子果然,还是想要,再造个反啊。”
目送皇帝带着皇后的尸身离开,太子早已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不含任何感情的黑眸平静地扫了眼那群看了一场大戏的臣子们,从容不迫地迈步向前,冷淡的声音像是带着毒,犹如刺入心头的利剑:
“杀了。”
后《晋书》记载:
长德十三年,后寝疾,召太子,引手扪颐,不得所言,翌日薨于立政殿,谥曰明德,帝闻之,悲痛不已。
长德十五年,改上尊号曰明德圣贤皇后。
长德十六年,七月己卯,帝崩,谥曰武,庙号高祖,与后合葬于明陵。太子即位,是为太宗,创景元盛世。
-true end-
太子:对,就这么写,很好^-^
史官:瑟瑟发抖.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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