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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浪子品评佳酿 小跑堂追忆平生 ...

  •   话音未落,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酒坛已飞了过来。
      白展堂身子歪歪地倚在桌上,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支着脑袋,饶他是堂堂盗圣,是天下最大的贼头,也再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接这酒坛了。情急之下,他只得双腿一扫一蹬,将酒坛给送了回去。
      白展堂自然知道酒坛是谁送来的,也知道那两人定舍不得糟蹋了这坛子酒,因此腿上并未发力。果然,酒坛刚离开屋顶,便直直向地面坠了下去。
      可惜酒坛向下还没够着客栈门口的灯笼,又被人给送了上来,那人口中还喊道:”白展堂,接好了!”
      白展堂却看也不看那酒坛一眼,自顾自又斟了一杯米酒。
      虽是浊酒,细细回味却也别有些朴实之趣。
      酒坛刚与屋后的树齐高,便又落了下去。送酒的人却不死心,只过片刻,酒坛子又一次被抛了上来,比刚才还要升得急些。
      白展堂放下酒杯,直接将酒壶拎过来喝了个痛快。
      酒坛再落再起时,白展堂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可他仍歪倚着桌子,仰着脖一副喝酒的样子。
      酒坛起起落落数次,白展堂的姿势一直保持着。忽听得“唉”的一声长叹,再看时,酒坛已稳稳落在屋顶的小桌上了。
      酒坛刚落稳,便见一青衫跃上屋顶,劈手就夺了白展堂手中的壶,揭盖闻了闻,皱眉道:”白展堂,你要退出江湖,只消不再用你那两根指头便是了,怎么连鼻子舌头也这么不中用了?”
      白展堂歪着脑袋,原先执壶的那只手转而撑着膝盖。他懒懒睇了对面的人一眼,道:”你就没见识,就知道宫廷王府的酒好喝。我喝的酒你是没尝到,第一口下去寡淡,第二口……”
      “第二口细品便觉有些甘甜,第三口渐渐辣起来,再喝几口,那滋味便美过做神仙了。”白展堂只开了个头,身后便已有人笑吟吟把话接完了。
      那人一身白衣,轻飘飘从树顶跃下来,笑道:”陆小凤,你不妨向佟掌柜讨一瓶子辣椒酱,再要一碗白水,一碗糖水,依样送进嘴里,便也能做神仙了。”
      陆小凤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望向那人道:”我这个人贪吃爱财还好色,无欲无求的神仙是做不来的,还是做人好些。”
      白展堂本来要赌气,想冷冷地不搭理这两人,没想到此刻自己的话被抢了不说,还白白被他两个打趣。他再也端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痛心疾首地指着两人道:”看看,看看你俩这德行,人江湖上怎么夸你们呢?什么重义气,什么为了朋友赴汤蹈火,全是瞎扯。咱好歹算是五年的兄弟了,久别重逢你俩就这么对我?兄弟的生意你们不照顾着,跑对面怡红楼去撒钱,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楚留香咳了一声,摸摸鼻子道:”陆兄说对面酒美人美,是个神仙也妒忌的地方,我……”
      陆小凤闻言一惊,自觉有些理亏,忙抢道:”白兄莫生气,我们不过是看着对面热闹,一时好奇罢了。接下来几日住店,自然都要住在贵店的。”
      说着,他偷偷瞥了楚留香一眼,见他正戏谑地看着自己,知他是不会帮忙圆场了。没奈何地摆摆头,又向白展堂道:”白兄,我特地给你带了好酒,今夜月朗风清,咱们三人对酒当歌,岂不是美事一桩?”
      白展堂气道:”你白爷今天酒喝饱了,没兴趣陪你对酒当歌。”
      想了想,又闷闷地补了句:”再说了,就怡红楼那赛貂蝉送的汾酒?我又不是没喝过,不知道兑了多少水,亏你还把它当宝贝。”
      一旁的楚留香忽然笑道:”你为什么不亲自打开酒坛,看看这酒算不算得宝贝呢?”
      其实白展堂许久没喝好酒,心头早已发痒,只是碍着面子要拿些腔调。楚留香知他心思,所以故意这么激他一激。台阶既已铺上了,白展堂哪里还按捺得住,伸手便敲开泥封,口中犹念叨着:”开就开,稀罕!”
      屈指一敲,屋顶上立时酒香四溢,原先怡红楼那面传来的腻腻的味道全被压了下去。
      陆小凤闻到香,眼都放出光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葫芦,先舀了满满一葫芦,骨碌碌喝了大半,砸砸嘴,又舀了些装满葫芦,才大叹道:”好酒!好酒!”
      白展堂气的鼻子都歪了,劈手夺过葫芦,道:”不是给我的酒吗,你都喝干净了留个坛子给我闻香呢?”
      说着便也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这酒刚入口时甜绵微苦,温和得很,再咂摸回味,便渐渐品出些别的意思,余味越发丰富起来。
      白展堂将葫芦里的酒倒了些到杯中,对着月光一瞧,只见杯中金黄透亮,又微微泛些青碧。他转向楚留香,皱眉道:”这怎么有些像竹叶青呢?可我记得竹叶青不是这味儿啊。”转念又想了想,忍不住喜道:”总不会是……”
      楚留香微笑着摇了摇扇子,道:”这不是宫里的,是汾阳杏花村出的竹叶青。”

      白展堂原本是不挑酒的。
      一斗水一斗米反反复复酿了七层的好酒也罢,一升米加一斗水酿的薄酒也罢,在白展堂眼中没什么两样,不过一个浓些烈些,一个淡些薄些,都是用来图一醉找点乐子的玩意儿罢了。
      七层酒就喝一杯,头酒就豪饮他三百杯,迟早都能醉人的。
      他的这套道理一直坚持到他和楚留香比赛之前。

      比赛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楚留香已成名十余载,白玉汤却刚得了个盗圣的美名。少年气盛,总是要和同行争个高下的。比赛那天,盗界轰动,沿街有欢呼助威者、有开局下注者、更有趁此盛事顺手牵羊洗劫同行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场面之热闹堪比王公嫁女、贵族迎亲。白玉汤瞧了瞧楚留香,白衣玉冠,俨然一副天人下凡的姿容;再看看自己,粗衣布鞋,头上捆根旧发带,简直连前来为楚留香助兴的丐帮长老都比不上。
      人穷志不穷,气势不能弱。
      他啃着指甲想了想,脱了鞋,跃上屋顶,朝下头的楚留香说道:”你是前辈,占你便宜显得不尊老。我光着脚顶风在屋顶跑,底下风小阻力小,你在下面跑,谁先到河边谁赢。”
      楚留香看了看自己眼前整整一条街的赌摊酒桌和欢呼雀跃的盗界同仁,摇摇头,再看看屋顶上蓄势待发的白玉汤,长长叹了口气,微笑道:”好,承让了。”
      占着这天大的便宜,堂堂盗帅若再输了比赛,面上就该过不去了。
      于是,盗神姬无命秉着一颗公心,宣布道:”人人知道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白玉汤,你的轻功只能排天下第二了。”
      赢了比赛,自然要请客。在盗神的怂恿下,天下第一将天下第二带到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点了十来壶最有名的京华露酒,请他一一品鉴。
      所谓京华露酒,乃是京城各酒家所酿露酒的总称。各家露酒制法不同,有的将高粱捣碎,和入酒曲,与花卉药材同蒸,蒸出露酒;有的直接用现成的烧酒配上辅料,也能制出来。若制酒时加了玫瑰,这酒便唤作玫瑰烧,加了梅花便称梅花烧。无论何种露酒,总是料香充溢,比一般黄酒烧酒都多了层意味。
      白玉汤只喝了两口玫瑰烧、两口茵陈烧,面上便渐泛出酡红了。耳边,楚留香犹慢条斯理地介绍着:
      “这是山楂露,活血化瘀。”
      “这是佛手烧,舒肝健脾。”
      “这是葡萄露,比在下自酿的葡萄酒味烈些……”
      白玉汤听得不耐,直打住道:”行了行了,喝酒就图个乐,啥酒不一样。你净整些花里胡哨的。”
      楚留香自斟一杯,道:”白兄弟,喝酒自然是为了高兴,可是一个人若把别人费心思酿了八百天的好酒和一壶用八个时辰掺出来的劣酒混为一谈,岂非太可惜了吗?”
      抿了一口,又叹道:”一个人若是不懂酒,又如何懂得生活的乐趣呢?”
      白玉汤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乡野村夫。
      堂堂盗圣喝酒竟如饮牛饮马一般不识滋味,没面子。
      自此之后,白玉汤每和楚留香喝一次酒,便会多懂一种酒。岭南姑娘用纤纤素手剥出的荔枝酿的荔枝酒,新疆少女在巴里坤摘下雪莲浸的雪莲酒,徐州农妇用高粱蒸出来的高粱酒……或绵厚温和,或甘冽辛辣,细细品来,果然各有各的滋味。
      品着品着,白玉汤养刁了口味,酒量酒兴俱增。原是楚留香提着几壶好酒去寻他,后来竟渐渐成了他腆着脸向楚留香讨酒喝了。

      山西汾阳有两样酒天下闻名,一样是汾酒,一样是竹叶青。
      楚留香和白玉汤同游山西时,拼了一天一夜的汾酒,也没分出个高下。
      白玉汤喝得兴起,指着楚留香道:”明儿换个酒,再来!”
      楚留香摇着扇子,笑道:”我听说杏花村的竹叶青不错,不如我们明天要上八十坛竹叶青,喝个痛快。”
      两人并没喝上那八十坛竹叶青。
      因为楚留香是一个有很多麻烦的人——自己的麻烦,别人的麻烦。所有人只要遇到麻烦,总是第一个想到楚留香。毕竟如果楚留香不能解决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大概便没有人能解决了。
      第二天,楚留香解决麻烦去了。白玉汤对着一大坛竹叶青,觉得有些无趣,抱着酒坛到楚留香的丐帮朋友们的住处,放了坛,转身便走了。
      楚留香听说这件事后,一面喝酒一面笑道:”想不到你白少侠这么讲义气,改日我一定去杏花村买坛最好的竹叶青回来找你。”

      人的记性是越不用越差的。
      白展堂已经好久不记东西了。
      行走江湖必须记住的一切他都不用记了:江湖上那些大人物的身份和绰号、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人人求之不得的珍贵兵器、门派间的恩恩怨怨……这些从小就背的滚瓜烂熟的东西他都不用再记了。
      现在,他只用记住客人点过什么菜,要了什么酒,就足够了。
      不过他偶尔还是会顺口提到一些江湖旧事。他像个说书人一样,故意在关键处停住话头,直到郭芙蓉或莫小贝乖乖奉上两碟儿剥好壳的核桃,才慢慢地将故事接着讲下去。
      尽管他还有讲不完的江湖故事可以换核桃,但实际上,很多事情已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模糊了,比如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比如胡铁花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又比如金伴花的白玉美人和姬冰雁的豪华府邸。
      又比如楚留香承诺的汾阳竹叶青。
      直至此刻,竹叶青的香温温润润地氤满了空气,他才慢慢想起些当年曾经来。
      当年他不光彩。盗帅楚留香为丐帮锄奸、大败石观音时,白展堂偷了一个贵妇的玉镯;楚留香替柳无眉出手大战水母阴姬时,白展堂偷了一个财主的金碗筷;再后来,楚留香只身闯入麻衣教,娶圣女、决生死、上天梯,最后全身而退,这些事白展堂已不知道了,他偷了郭芙蓉一百两银子,顺手救下一个被卖的孩子,做了盗圣白玉汤做的唯一一件光彩事,随后便退出江湖,成了同福客栈的跑堂。
      当年不光彩,所以白展堂很少去回忆。
      只是他偶尔会梦到自己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轻如燕,掠过一户户屋檐和一团团人群的喝彩,与江湖中最传奇的人物拼了整整一夜的酒。
      人不轻狂枉少年。
      他看着楚留香和陆小凤,这两个人是江湖上最多情的浪子,最仗义的大侠,也是自己在江湖中最相信、最敬佩,也是最羡慕的朋友。
      他忽然懒得赌那口怡红楼的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依赖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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