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摩擦的声音》手札

1、第 1 章

　　白天转换到夜晚时会有一段时间作为分界点。
　　人们把这段时间称作为黄昏（古代也称作他是谁）。
　　有这样一条街道，它所流逝的时间与人世截然不同，住着一群不同于人类，也不同于其他任何生物的异生物。
　　也就是人类口中的传说中的生物、鬼怪或者妖怪，但这些异生物们也只是质朴地，抱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而生活着。
　　街道四方的小巷纵横交错，点着星星落落的花灯笼。灯笼的东面雕刻着兰花，西面雕刻着菊花，南面雕刻着竹子，北面雕刻着梅花。
　　此处连接着人类横行的现实世界，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偶尔会有人类通过这里进入到这条神奇的街道。但是，这个街道没有出去的方法，所以有许多人类在进来之后不得不定居在了这里。

　　街道上有家古书店，店主是一个有眼疾的人类，名叫篠。
　　篠是一个常常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青年，衣服上布满了鲨鱼形状的小花纹，看上去为人很好的样子。
　　篠对古书店的生意不怎么在意，经常把店铺关着不管，悠闲地出去散步，但有时候不得不将生意放在生活前，毕竟总关着店空气就不通畅，对书不好。
　　他将浅棕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久违地看向杉木门的方向，门上镶着能透光的玻璃窗户。
　　“下午好。”
　　他的眼睛虽不能完全看清，但能大概感受出光线的明暗。
　　篠根据光线判断出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从而选择了问候下午的寒暄话。
　　今天是个大晴天，到了这个时间点，家家户户开始飘出的晚餐香气，来店的是一位常客，一位带不了什么盈利的，甚至算不上客人的人。
　　“老板，现在已经是冬季的傍晚了呢。”
　　伴随着草鞋的脚步声，客人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嗯，真的呢”
　　“今晚我也没带钱呢，我能看会你的书吗？”
　　说话的人丝毫不在意的问道。
　　说话的声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总之声音隐匿了感情，更奇怪的是，之后再回忆起这个声音时，竟然像风刮过树梢时树叶摩擦的声音。
　　篠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耳朵和鼻子很灵敏，他很明确这位站着看书的客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客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是一种动物不会喜欢的挥发性气味。
　　“当然，请看。”

　　书一般是由纸做成的，而纸一般是由树做成的。
　　纸是将树木蒸煮、磨碎、去掉颜色，然后压平晒干后做成的。
　　所以书店和图书馆等地方，可以说是为记录和传播知识而奉献生命的树木的坟墓。
　　在古书店，紫衫精灵栎一边感觉着丝丝疼痛，一边捧着用生命做成的书籍，翻阅其泛黄的纸页。

　　读完在平穷年代来说很少见的法国留学传记后，栎将书放回书架，随后才发现西面天空的余晖已经消失殆尽。
　　白天，日光用淡青色的影子描绘物体的形状，而夜晚，古书店的用灯光鲜明地描绘出窗户的形状。以日落为分界，街道的光影转换了主角。
　　此时，异生物们和留在这里的人类开始移动，回往各自的住处。
　　栎饶有兴致地眺望着这个场景。

　　几千年前，栎和住着天孙族后裔的京都一样在四大神兽的守护下出生于一个小村庄。
　　虽说村庄的丘陵受到玄武的庇护，河川受到青龙的庇护，沼泽受到白虎的庇护，街道受到朱雀的庇护，但村庄也只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神社来祭拜。
　　就在这座小神社里，栎苏醒了。
　　并不是说从沉睡中醒来，而是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那儿了，看着雪白的东西从天空飘落下来。
　　那时的栎，还是一颗纤弱的幼苗，因天气原因几近枯死，也是栎第一次有自我意识的瞬间。
　　栎以一个人类幼儿的形象向上伸出肉肉的手掌，想要抓住飘落的雪花。
　　在栎没有温度的手掌上，雪花这个来自天空的使者久久的保持着六角星的美丽形状。
　　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就是我们神社新的守护树啊。”
　　栎朝声音源头抬头看去，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穿着一袭白衣站在旁边冲它微笑着。
　　“虽然知道这里一定能长出一颗很棒的守护树，但是你比我想象的要小许多呢。”
　　守护树是什么？
　　小又是什么？
　　栎听不懂老爷爷在说什么。
　　栎面带困惑默默抬头看着老爷爷，白雪不断地落在它黑中带绿的头发上。这位心地善良的老爷爷就是这座神社的主要守护神，他神态自若地看着栎，说：
　　“首先必须得让你记住穿衣服。”
　　栎光着身子就像一只刚破蛋而出的小鸟，笔直地挺着小小的身躯站在那儿，老爷爷轻轻地握住它的手，将它带进了神社里。
　　“对了，还要给你取个名字才行。”
　　虽然完全不明白老爷爷的话，但栎还是温顺地听着。
　　“之后，我再慢慢教你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

　　这颗名叫栎的树是比天孙更早得到授位的唯一一个植物,它的枝条和常绿树一样可以拿去献给神明。
　　它整体上带着一种微苦的柑橘香气，除了红色甘甜的果肉以外，其他的部分都是有毒的，动物一旦吃下，就会麻痹其呼吸中枢，从而窒息。
　　本来，树木是有雌雄之分的，但奇怪的是栎既有雄树的花，又有雌树的果实，而且都十分幼小，很快就会枯萎落地，似乎是在犹豫到底应该变成哪种性别。
　　栎本人毫不在意这件事，每天和看着不像人类的村民聊天，和尚且淳朴的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最近还经常眺望着在树荫下密会的男女 ，就这样重复着度过它的每一天。

　　很久很久之后。
　　“我觉得死亡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俯视树冠，树木看上去有种不一样的风味。因为它们用自己覆盖大地，明朗地讴歌着生命，由浓渐淡地让大地染上了养育鸟兽的绿色。
　　栎将树梢抬高，支撑着年迈的神明眺望着这一场景
　　“不是死亡。”
　　“不，这就是死亡。”
　　在栎的脚下，在那座被风雨毁坏的小小神社里，村子里最后一位老人万分虔诚地祈祷后，在棚里的币帛后面取出了一个和甜瓜一般大的白色圆形泥岩。
　　这块石头就是那位温和神明的附体之物。
　　没有什么学问的淳朴村民们，以河滩上小小的海市蜃楼为契机，在这四神兽对应的中心地，黄龙所庇护的大地上，对着这块石头奉纳祭祀、祈祷、对话。随后，栎的养父即神明，便应天命而生。
　　神明怀念地叹了一口气。
　　他角状的束发已经雪白，发质干枯毛躁，毫无生气地卷曲着，眼睛也开始老化浑浊，变得和那块泥岩一般白。
　　“我本想教给你很多东西，但最后还是想和你再好好的对一次话。”
　　“不要说这是最后。”
　　“不管你认同与否，这就是最后了。”
　　“我不想听你说话了。”
　　“栎，你不想听也得听。”
　　看作为自家神社守护树的栎总是面无表情地板着脸，住在石头里的神明露出带着些许悲伤微笑。
　　“我本只是一个妖怪。”
　　栎故意歪穿着神官服，脖子上挂着一块翡翠勾玉，勾玉是从神社地基下埋着的女孩尸体下颚处取下的。栎看着养父的脸，在他清澈的眼神下慢慢地低下头。
　　“神明是要论资格的。像我这样的土著居民却挂着神明的名号是十分狂妄的行为。神明是由和天孙族有缘的物体，以地理优势收集强大的灵力，并多次向人类展示超常能力的人。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
　　“......”
　　“居住在这片小小山水的人们给了我过多的爱与信赖，并向我祈祷。于是我便发誓我要尽力实现他们的愿望，就这样，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我便成了这个村子的守护神。”
　　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挡住了它的脸，神明看不清它的表情。
　　“栎，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即神明是由人类创造的。倘若丧失了人心，八百万位神明也不过是个妖怪，和幽灵没什么不同。你也不例外。”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呢？”
　　“没什么原因，只是想说给你听而已。”
　　年迈的神明以不变的温柔神情，继续诉说着。
　　“我很喜欢人类。但是人心善变。他们寿命短，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忘却很多事。这也是一条不变的法则。”
　　这位在神明身边无拘无束地生长不到千年的树精，听了养父的话后变得有些悲伤起来。
　　“不管怎样，身为神在听取祷告时，有程度差别的地方就会产生法则，无论好坏都要接受法则的束缚，今后村庄和这个神社都会消失。所以你肆意而活就好。”
　　“我的生活一直以来都很随意啊。”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栎的活动范围也只是从稻草绳到鸟居范围的小结界而已。
　　老爷爷听后一个人呵呵地笑了。
　　“哎，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不明的愤怒和悲伤让栎第一次大声反驳道。
　　“我很开心哦。不管是作为这里的守护神，还是和你一起生活，都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不要说这些了。”
　　“栎，我是自愿选择和这座村庄共亡的。”
　　栎扬起脸，露出害怕的神情。
　　“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你也不要伤心。”
　　神明满是褶皱和青筋的手握住了栎的手。
　　“不要憎恨人类。”
　　在空气中逐渐消失的手掌，一下充满了力量。
　　“介于神明和妖怪之间，在现世以树木为原形的我的孩子啊。”
　　栎被眼前正要亡去神明的强大所震撼，哆哆嗦嗦地张着嘴浑身颤抖。
　　“愿你没有桎梏，一生自由。”
　　坚定有力说出祝愿后，在这座山出生，温柔地守护着一代代村民的神明变成一道摇曳的光，消失了。
　　在栎的身下，一位忠厚的老人，将附有神明的泥岩小心地收入桐箱里，准备带去遥远西街的神社合祈。老人拉着和自己一起耕种的好伙伴——耕牛，牛身后拉着满是生活用品的货车，老人在货车上选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用被子包裹好装着神明的桐箱，放了上去。
　　但此时那桐箱里的石头，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老人拉着牵引牛鼻的绳子，吧嗒吧嗒地向西走去。
　　仿佛哭泣一般，栎坚硬而鲜艳树叶洒落到地上。

　　稻草绳开始老化，仅由原木做成的简陋鸟居也腐朽得倒了下去，但栎却从没离开过这个生它养它的院落。或者，更应该说，栎根本没想过它能出去。
　　栎就这样又在神社的院落里过了一百年。一天拂晓时刻，一对青年男女的说话声吵醒了栎。
　　扰人清梦的是一对喜欢以废墟和废弃村落为主题拍摄照片的大学生。
　　“这里已经感觉不到一点生活气息了，真无趣啊。”
　　“没办法，这里都废弃了几百年了。”
　　他们还以为这没有人，随意地嬉闹着。两人穿着怪异，头发像鬼一样呈红色，还卷曲着，看着特别奇怪。
　　“咦？这不是神社吗？”

　　“哇，好可怕！”
　　废弃的神社和祠堂，很容易招来不祥之物。出于这样的认知，两人拿出驱鬼的符咒，把串着水晶球的绳子绑在了手腕上。
　　“可怕”是什么意思？
　　没想深究，栎挪身到鸟居旁，仔细地观察着他们。
　　距离栎上次听到年轻人欢快明朗的声音已经有过百年的时间了，能再次听到这样的笑声和抱怨声，栎十分开心。
　　两位年轻人拿着相机对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拍摄一阵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神社。
　　栎没有多想，迈着小步越过鸟居，追了上去。

　　栎跟在二人身后，倒霉地坐上了名叫“电车”的巨大交通工具。到站后栎非常慌张地下了车，想要乘车原路返回，却总是坐错车，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儿，就这样反反复复，最后栎不得不放弃靠自己坐车回家。于是它一边观察着人类，一边在街上彷徨，回过神来就已经误入了这条异生物们也能平静生活的街道。
　　环境意外的和谐。
　　这里有本性纯良的妖怪和十分体贴的人类，还争着要把公园的长椅作为临时居住点。

　　但栎觉得比起一个人待着，在这样热闹的地方却没人可以说话的情形更煎熬，比在山上的院落里待着更孤独了。
　　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在狐狸担任管理员的图书馆，和难得开店的古书店里，自顾自地看着书。
　　每读完一本书，栎就觉得自己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了。但越了解，就越明白自己和人类之间有多不同。
　　“当然，请看。”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引得栎回头看向他。
　　这位几乎快瞎了的店主，搬来一个天鹅绒的椅子给栎。
　　“我看你一直站着。”
　　“你该关门了吧？”
　　“我想关店的时候自然会关，想开的话，开到什么时候都行，所以请不要在意。”
　　“不要对不给钱的客人这么亲切。”
　　听着栎一本正经的斥责，篠笑了。
　　“我开这家古书店并不是为了赚钱。”
　　“这样啊，那就谢谢你的好意了。”
　　坐下后栎发现椅子上还放了软垫。
　　以为这样它会好好地看书，但这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却在仔细思考着什么。
　　二十分钟后。
　　“店长。”
　　“怎么了？”
　　“你的眼睛病得很严重吗？”
　　虽然这是个十分不礼貌的问题，但奇怪的是听着没有让人感到一丝的不愉快。
　　“啊，暂且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哦。不会变好也不会再恶化了。”
　　他眯着棕色的眼睛说道。
　　“你虽经营着古书店，但其实并不知道哪座书架放着什么书吧。”
　　“有时也需要客人帮帮忙。”
　　“是吧。”
　　“但是，只要摸摸书的封面我就能大概知道书是什么风格的了，我就是依靠这点来罗列书籍的。”
　　确实，如果烹饪书籍里的混着一本女人□□集的话，还是能大概分辨出来的，按照他的排列方式，很方便找书，也十分整洁。
　　“你想治好你的眼睛吗？”
　　“什么？”
　　“难道你不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吗？”
　　店外，响起树木枯萎的声音。
　　明明人在街上的古书店里，但听栎说话的篠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森林。
　　栎在这位店主的眼周，看到了瘟神的黑色抓痕。
　　能治好吗？
　　以我现在的能力？
　　“那自然是想看的。”
　　“哔——”这时，店内的洗手池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那是茶壶嘴上的哨子声，提醒着店主水烧开了。篠对栎说了句稍等，便进了店里，过了一会端着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
　　“请喝。”
　　“我不喜欢在书店里喝东西。”
　　“很感谢你这么爱护我的书，但是在收银台这喝的话没问题的哦。”
　　附有桌面的柜子高过腰际，既是工作台也是收银台，篠将托盘放在柜子的上，栎默默地端走了其中一杯茶。
　　“我能感受到他人感觉不到的声音、气味和触感等，我也不知道这应该叫什么，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第六感\'吧。”
　　“......”
　　“比如，只要听听客人想要找什么内容的书，我就能在库存里找出来，光客人声音，我就能知道对方是什么种族、住在哪里、性格怎么样。虽然无法看见黎明的天空、月光和竭尽全力开放凋零的花朵，但我能够切身感受到它们的美丽。”
　　栎一边听着篠说话，一边注视着茶杯里渐渐沉底的茶叶。
　　“所以，我并没有觉得不方便，反而觉得弱视是我的identity呢。”
　　“用了一个很流行的外语来形容嘛。”
　　篠哈哈笑了一声，继续往下说着。
　　“现在我眼中的世界是依照我的想象来的。若是能看清楚的话，说不定会大失所望呢。所以就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啊。”
　　温热的茶水滑过客人的喉咙。
　　栎将映有蓝色梅花花纹的陶瓷茶杯轻轻放回托盘里。
　　“谢谢你的招待。”
　　“不用客气，这算什么招待。”
　　“等有钱了，我栎一定会过来买你的书。”
　　这是篠第一次听说这位客人的名字。感觉互相更亲近了一点。
　　“没关系的，不用勉强。”
　　“我不会勉强，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买书。”
　　“哈哈哈。”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再见。”
　　终于，这位不礼貌的客人站了起来，往古书店的门口走去，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振得窗上的玻璃嘎嘎作响。
　　篠站着目送栎离开。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篠一脸纠结的问道。
　　“我感觉你其实十分高大，大到没法进我的书店，我猜得对吗？”
　　就算这位客人确实是站在书店里看的书，这样的感觉也挥之不去，篠很是矛盾。
　　“哦，真厉害。确实比眼睛好的人看得更清楚呢。”
　　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暖，继续说道。
　　“我叫栎，正如我名字一样，我其实是一棵树。我的实体长在另外的地方，长得确实有点高大。”
　　其实更应该说是非常高大。
　　不管怎样，篠明白，这个看着个头比自己还小的精灵，其实是自己所知道的树木里最巨大的一颗。

　　冬天的凌风吹动着半脱半就的神官服的下摆和袖子，这位带着树木天性的客人再次先篠道别。
　　“那么，再见了。”
　　店主用了一句优美的话语回复了它的告别。
　　没听过这句话的栎一脸狐疑，但其实这是一句在各地流传的祈祷出入平安的话语，古老并典雅。
　　因为篠很喜欢这种静谧优美的语言。
　　“栎大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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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喜欢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