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则美矣》郑三

2、第2章

　　可宁为钰不会真的滚，他不但不滚，他还要骗着傅铮住到他家里去。
　　这事儿来的突然，归根结底，其实得怪宁晴晴。

　　宁晴晴作为当代知名专搞艺术家的女流氓，如今到了狗也嫌弃的年纪，在学校时特立独行，放暑假回到家里更是不得了，整日待在客厅无所事事，手揣一本色/情小说目光危险，见谁都想尝试行为艺术，宁为钰作为她眼中命运多舛的美人小叔，外表清俊，内心纯情，平日里浪荡全在嘴上，贱而不淫，赤手空拳时，万万不敢与自己这位流氓小侄女单独待在一起。

　　傅铮倒是不害怕宁晴晴，他只是不愿住回自己兰海苑的那个家里去。

　　傅铮的亲妈宁月清同志前些日子重拾旧爱，与叶家男人互通了情意。
　　中年妇女的浪漫来得迟而澎湃——多年欲望深藏心底、隐忍不发，如今心口上的天窗一开，有如洪水“哗啦”一声决了堤，荷尔蒙刺激雌激素分泌稳步增长，不仅见人满面春风，就连说话都自带了三分笑意。

　　傅铮生来与长辈不亲昵，此时身处中老年爱情甜蜜氛围之中，只觉汗毛乍竖，头昏脑涨之后，意识到沉浸热恋之中的母亲竟是比宁晴晴更为可怕的东西。

　　好在宁晴晴尚不知晓自己这位表哥心中的看法。
　　傅铮在她心中毕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远远看着，是容不得一丝一毫诋毁的。

　　此时，这位胃口极佳的宁家小姐正心事重重，趴在书桌的边角旁，偏头打看眼前叶姝低头算数的模样，小声问她：“老师，你听了我的话，是不是也觉得我妈妈十分不讲道理？”

　　叶姝松开笔头，回答得不痒不痛：“为什么，就因为她不允许你谈恋爱？”

　　宁晴晴坐直身体，连忙为自己声明：“这不是谈恋爱的问题，这是自由！她已经在干涉我的人生。我是一个大人了，哪里有女孩子放了假整日不让出门的道理。你看我小姑姑就从来不干涉表哥，老师，等下我表哥也要来家里，你见过我表哥吗，他比我小叔看起来还要危险。”

　　叶姝沉默一瞬，小心翼翼道：“你表哥难道长了三只耳朵？”

　　“不不，我表哥正常极了。”

　　“那难道是他长得不够美，妨碍了你追求美的眼睛？”

　　“那更不是了，我表哥长得特别好，比我小叔叔还要美，真的，我这样好看美人，可到现在，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虽然我表哥平时总板着一张脸，让人害怕，但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他爸爸是人民英雄，徒手撕过社会危险分子，牺牲完埋在八宝山，喊一声名字能止小儿夜啼。”

　　叶姝觉得稀奇，一时不禁笑出了声，点头答道：“那不怪你小姑姑不去干涉你表哥的人生，他听起来就像一个妖怪，一点儿不像你喜欢的那位作家小哥哥。”

　　宁晴晴见叶姝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一时也忍不住忧郁起来：“哎，我一君哥哥是怀才不遇，命运待他实在刻薄。”

　　叶姝摇头轻笑，也不急着否认：“他大你十七岁，人过而立依然坚持用父母的钱给自己请保姆，的确命运多舛。”

　　“他是生不逢时，真的，叶老师，你要是看过他写的东西一定也会爱上他，那么厚重，那么有底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才华，我要难过死了。”

　　叶姝无法理解少女们盲目而炙热的爱情，就像她永远理解不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她索性低头不再说话，只低头比对桌上宁晴晴错了一大半的试题。

　　宁晴晴打开话头，却一时再也无法忍受沉默的氛围，心中相思乍起，望见窗外一群大雁，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小脸埋进胳膊，十分突然的，竟开始朗声念起诗来：“哎，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

　　叶姝悬崖勒马，当即出声打断：“不如窗前一截小猪腿！少女，为师现在很是痛心，眼看暑假已经过半，而你的物理模拟却依然徘徊在六十分，有两分是你的名字。”

　　宁晴晴没有想到自己少女情思生生被打断，抱住耳朵，忽然哇的一声抽泣起来。
　　她觉得自己十三岁忧郁的青春何其可怜，梗着脖子，当即开始呐喊到：“救命，我的青春正在沧桑，我纯真的爱情正在飞走，而老师你却让我专心做物理！”

　　叶姝整个人往坐骑后面上一靠，眼看着便要笑出声来，她抬手将笔头往宁晴晴的头上轻轻一敲，一张脸坏得肆无忌惮：“爱情是精神一时的温饱，学好物理是肉/体一世的富足。你的一君大哥哥现在是一副表皮还算能看，可几十年后，等到你们四五十多岁再见，一个月经不调，一个阳痿秃顶，再会菜市口，或是梦回火葬场，你可能只会想要把你的青春丢到黄浦江里去。”

　　宁晴晴浑然不听，歪着脑袋，似乎抓住了重点：“老师，什么是阳痿秃顶？”

　　“嗯，这是一个很深奥的理论，你现在还不能明白，等你上了高中，物理能够超过九十分，说不定可以领悟。”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但如此，你还会知道，物理学里是先有果才有的因，而高锰酸钾溶液其实是治痔疮的。晴晴，多听听老人的话，鲁迅先生说过，多吃干粮多学习，浪子无情才是社会主义好儿女。”

　　宁晴晴即使再崇拜叶姝，此时也无法再允许她大放厥词：“老师，鲁迅先生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叶姝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说的鲁迅是我小舅妈的二大爷，老人家十分优秀，专治吃饱了没事儿撑的，从业多年战果累累，医好无数老年不孕不育、青少年思想问题。”

　　宁晴晴点头答“哦”，而后忽然抬头，脸带委屈地喊到：“老师你说我是吃饱了撑的啊。”

　　叶姝多坏呀，索性侧身趴在桌上，笑眼弯成一汪水，声音清脆，连周身的空气也变得柔媚起来。

　　宁晴晴这下又不生气了，她生来喜欢美人，所以她愿意与宁为钰安稳同住一屋檐下，也所以她会将傅铮当做真神，可在面对叶姝时，她觉得美是贫乏的，在她眼中，叶姝是水做的姿态，像一缕烟生而漂泊在云里，即使她年纪还小，但同为女人，宁晴晴已认命地知晓，自己这一辈子或许永远不会有叶姝那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那样一对惹人遐想的胸脯，还有那一颗让人总是惴惴不安又仿佛坠入爱河的真心——她的虚伪总是很真诚，像能将你装进眼睛最深处的暧昧里，也像每个过去都能成为她最值得怀念的刻骨铭心。

　　所以宁晴晴低下头，只小声问了一句：“老师，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叶姝意识到宁晴晴今日聊天的主题竟绕不开爱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生性不羁，可以有无数胡说八道与人说，却不忍心刻薄一个少女的真心，沉默一瞬，想到一些模糊的画面，断断续续，没个来头，没个去处，于是抬起头来，只能小声回答她：“我不太懂喜欢是什么。”

　　宁晴晴觉得自己身处爱河，也有义务将爱散发出去，于是歪了脑袋思考，解释得十分严谨：“喜欢就是你总想着他，想和他时时在一起，想他和你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老师，你身边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欢你，对吗？”

　　叶姝这样的长相，最不缺少的便是少年的青睐与对待过去的良心，所以她说：“我爸还没有死之前，我们院里的确有个男孩儿总喜欢在我窗台下面偷看，我离开的时候，他跑了十多里路来送我。他找了我两年，再见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别怕，他说他会赚钱养我。他其实比我还要小一些，冬天的时候鼻涕会流到嘴角边上，因为怕我听见，忍着不吸，最后冻成一个透明的大长条。”

　　叶姝说得笑意阑珊，宁晴晴却听得向往，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叶姝往桌上一趴，动作洒脱，无牵无挂：“后来，他就走了。”

　　“为什么走了？”

　　“因为我也要走了，我不可能真的让他养，我们总是要长大的。”

　　宁晴晴是自小生在象牙塔里，她眼里的爱情与年岁无关，与物质无关，那得是最纯净、最不谙世事的东西，所以她听完叶姝的话，难免有些失望，低下头去，十分笃定地告诉她：“这才不是喜欢。”

　　叶姝点头答是，她没法在这样煽情的时刻告诉这个姑娘，男女之情乃是酒足饭饱后的锦上添花，而人在绝望时的一个承诺，才是身体干涸后的最后一碗水，它生而是水，注定不珍贵，但它让你活着。

　　宁晴晴还小，她不需要懂得这些。
　　她对世界总是充满热情的，她认定自己心上人怀才不遇，于是便也十分热衷替他“憧憬”各种扬名立万的方式。

　　叶姝无奈极了，她揉揉耳朵，觉得听不下去，就索性开始胡诌起来：“晴晴，我在做你的老师之前，其实也做过许多工作，我是有过理想的。”

　　宁晴晴似乎被挑起了兴致，眼睛瞬间明亮起来：“老师，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叶姝故作深沉，点头答是：“我高二时去市政厅问过，问他们还缺不缺市长。”

　　“他们怎么回答？”

　　“他们说不缺，然后给我赶了出来。”

　　“这真气人，我听妈妈说，我们市市长是堂哥的小叔，快要四十还不结婚，眼里带血，每到满月就会要吃人。”

　　“咳，后来我就在市政厅找了份打扫厕所的工作。”

　　“老师，你有才华，其实也可以试试从基层做起，比如去周边看看，问他们缺不缺村长。”

　　“你不要打乱我的思路。”

　　“对不起，老师。”

　　“后来我就在市政厅找了份打扫厕所的活儿，我不是看中他的钱。”

　　“我相信，老师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觉得这份工作上升前景很大。”

　　“什么是上升前景。”

　　“这是你物理得满分之后才会学到的东西，你不许再打我的茬。”

　　“对不起，老师。”

　　“我觉得这份工作上升前景很大。我先去打扫市政厅的厕所，等我以后工作经验丰富了，他们说楼下的公共厕所也可以承包给我。”

　　“这听起来可宏大了。”

　　“是，我想我一个一个厕所干。以后全市的厕所就能让我承包了。到时候我垄断厕所，卖草纸，卖坑位。”

　　“你也可以考虑上市，发行厕所股。”

　　“对，你生在这样好的家庭，天生就懂得薅劳动人民羊毛。我那时准备做VIP，高股份是钻石VIP，低股份的是一般会员，没股份的可以被VIP踢出厕所。”

　　“那如果都是没股份的呢。”

　　“没股份的蹲坑，想要踢人，就得投票。”

　　“也可以发展包月制度。”

　　“不错，包月送西瓜。”

　　“那为了西瓜每天也要去蹲一蹲的。”

　　“是的，我认为这是刺激消费的良性循环。边蹲边吃瓜，蹲到痔疮炸。”

　　“老师，我妈妈说痔疮是病，这是医学范畴的东西。”

　　“不，我爸是道士，拿国家津贴的那种，他说此乃气血冲穴，一个人如果无法运气通血，长年累月会在股下结成一个血结，在江湖之中，他们便称之为血菩提，我爸爸当年天赋异禀，身怀巨大血菩提。”

　　“老师，我小叔说你爸爸是物理学家，是因为出卖国家机密死掉的。”

　　叶姝平日里思想动得极快，此时一愣，却是“嘁”的一声严肃起来：“你听错了，我没有爸爸，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宁晴晴此刻意识到自己上了当，终于嘟起嘴，双眉紧皱，装起委屈的大尾巴松鼠来。
　　可她的气性实在太轻，等眼睛在叶姝那张美人脸上辗转完一圈，又自己先泄了气，往桌上一趴，只小心试探着问到：“老师，你刚才说的那个喜欢你的男孩儿是真的吗？”

　　叶姝脸皮奇厚，否认得十分理直气壮：“当然是假的。”

　　“老师，你真坏，我又要哭了。”

　　叶姝终于没能伤害一个少女的真心，伸手揉弄她的头发，靠在她耳边，笑颜如花：“晴晴，有的故事我说一嘴你也就听一耳朵，人活着图个快活，你不能把这个世界太当真。”

　　宁晴晴无法拒绝叶姝这样温柔说话的模样，点点头，也小声告诉她：“我知道，我喜欢老师，就算你骗我的样子特别不走心，但我也愿意相信。真的，老师，你那天跟我妈妈说，说我以后能成为一个科学家，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傅铮被宁为钰拉在宁晴晴的屋外听了许久，此时终于待不下去，眉头紧皱，迈开步子便要离开。

　　宁为钰却已笑弯了腰，平息呼吸之后重新站直身体，先他一步转身往楼下走去。

　　傅铮抓住他的衣袖，低声发问：“你做什么去？”

　　宁为钰神情严肃，张嘴说话，语气甚至十分正经：“你别劝我，真的，我现在就要去市政厅问问，问他们还缺不缺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