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篇陈年旧文》青山瑟瑟

38、大人出现的第三十八天

　　那日的事陆之道早记不清了，只知道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身上的无力依然没有好转，反而愈发嗜睡。若不是还有崔稹陪在身边，他连今夕何夕都弄不清。

　　不过，张嘴说话的功夫，倒叫陆之道察觉了一丝异样，是从嘴上传来的：“崔稹，我嘴怎么也开始疼了？你看看可有伤口？”

　　崔稹闻言背脊下意识一僵，随意扫了眼陆之道微微有些发肿的下唇：“昨日来了许多沙鼠妖，我与他们缠斗了半晌，一时没顾得上你，叫你给咬了好几口。”

　　陆之道闻言没有丝毫怀疑：“啊我就说嘛，怎会有人无缘无故来啃我的嘴？如此一来，我又欠了你一命，恩情难还啊……”

　　“……”崔稹张了张嘴，赫然岔开话题：“你有多少功德石？”

　　“你是说那些金色的石头？很多吧，一整袋呢。”陆之道睁了睁眼，努力保持清醒。

　　“都是你师父给的？”崔稹好奇了很久，今次终于问了出口：“你师父，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有改换天地气运的功德？要知道，得天道的分幸，便是他万朝宗的掌门师叔也是没有的。

　　陆之道仿佛是听见了，又仿佛不想说，听了这话忽然就有些愣。崔稹以为他忌讳这些，遂改口：“你不愿提便罢了。”

　　“不，我想说。”忽然之间，陆之道似乎全然恢复了清明：“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也是个画师。”

　　崔稹心中早有猜测，陆之道一手炉火纯青的画技该是承袭师门。

　　“我幼时家道中落，九岁之前一直与父亲幽居在山里。父亲一心想重振家业，央我考取功名，我虽志不在此，却也不曾反抗。直到……那日拾柴回家，在文社见到个墨衣男鬼。”

　　“他便是你师父？”

　　“嗯。”陆之道忆起往事，眼里带了些许笑意：“我天生与鬼亲近，他们也不是怕我，便是有什么事情都来与我说，不过我大多时候也是不理。我以为我师父也是如此，那日我见他竟能画出人的魂魄，心生好奇这才主动与他说话。”

　　崔稹仔细听着，余光瞥见陆之道并不曾在意自己，才宽心侧转了身细细看他。

　　“师父他大多时候话并不多，只是默默做事。每月十五他都神神秘秘地一走就是一整日，我那时总问他究竟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说。”

　　“他知晓我家里的窘境，却也不曾看轻我分毫。每每画画晚了，他都亲自送我家去……有时候我闹他，他也不恼，时间久了，我竟然也有了几分他的影子。呵呵，我幼年也曾顽劣过啊……”

　　“如何顽劣？”崔稹脱口而出。

　　陆之道闻言也是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我说了你可别不信，我少年聪慧，举解元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三岁。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出门没几日就被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回来还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冷脸，呵，如今我早不记得是谁打的，为什么挨打，可当时的羞愧依然铭记于心。”

　　“怎能不记得呢？你再想想。”崔稹的问话令陆之道有些意外。

　　“想这个作甚？不过无关紧要之人罢了，我如今还找他算账不成？”陆之道狐疑道：“难不成打我的真是你？”

　　“咳咳！怎么会？我那时正在豳州修习。”崔稹转了视线在地上：“你继续。”

　　“往后便不如戏里说的美满了。”陆之道沉吟半晌：“也是那年，我丧父。好容易熬过了三年，终于要去京城赶考，却被撸了殿试的名头。”

　　“因为什么？”

　　“舞弊。”陆之道面不改色，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

　　“你没有。”崔稹很是肯定。

　　陆之道轻笑道：“有没有如今都不重要了，左右我也志不在官场，永不录用就永不录用吧……”

　　“你师父，如今可还在？”崔稹隐约觉得自己戳到了陆之道暗伤，手指微动，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紧张。可他想知道，他想走进陆之道的心里。

　　“在，”陆之道一口回答，“也不在。”他说着捡起腰间一只指长的香盒：“我从刑部回巡州的那日，也是他离开的日子。以往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心怀天下的君子，可如今我见了许多不曾见过的风景，回想起来，他的离开或许是有什么苦衷。”就像他自己一样，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要守的人，所以自己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

　　“那便好好活着！”蓦地，崔稹紧紧捏住陆之道握香的手，对他眼中的震惊毫不避讳。

　　陆之道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挣开，而是笑着回了一个字：“好。”

　　见他答应，崔稹暗自松了口气，片刻后收回手：“若你真能活着出去，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崔大人要与我说秘密？好啊！就为了你这句话我也得苟着一口气。”

　　话虽这么说，可精气的流失却不是陆之道能控制的。又过了许久，久到崔稹也不记得是几日，他只看见陆之道终于日渐虚弱，如今只余下一丝微弱的气息。

　　陆之道不清醒的时候，崔稹早已寻遍了能寻的地方，可依然没有发现离开的踪迹。眼看着陆之道就要不行了，崔稹咬咬牙，撑起身再次站了起来：“陆判，你等我，千万，千万，千万要等我。”

　　然而陆之道早已经听不进去。

　　崔稹眼中的伤痛毫无遮挡，可依旧决然离开。他不能放弃，陆之道更不能死。

　　这地龙火山的边境他都尽数去过了，唯一不曾去过的地方就是山顶的地龙岩口，他以为那儿多半是不会有隐秘在的，可如今强撑着爬上来，却意外见到个蹊跷的黑水池。

　　说是黑水池也不尽然，因为那浓得化不开的水雾实则是怨气所化。水面黑雾氤氲，叫他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这水池里似乎有人。

　　崔稹欲近前看个究竟，可体力早已透支，一个不察便摔在了池边。他立刻就要爬起来，可耳边突然传来的沙哑喟叹声叫他瞬间僵住手脚——

　　“你果然还是来了……”是个男人。

　　“你认得我？”崔稹察觉此人似乎对自己没有恶意。

　　“不认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浓雾逐渐散去，露出池子里一个被锁链穿胸而过的黑发男人。

　　男人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一道道赤红深褐的伤口，彼此交错从肩头延伸至腰际，继而消失在浓黑的气雾中，极为瘆人，显然是被困在此处许久了。

　　崔稹可不在意此人的身份，他只在乎如何出去：“前辈！我与友人一同困在此地许久，至今没有找到出去的法子，他如今实在撑不住，恳请前辈相助……咳咳！”

　　此话一出，池中原本一动不动的男人微微抬头，凌乱的黑发有些许从脸上移开，露出其下小半张惨白的下颌来。

　　“友……人？”他不知想到什么，身体陡然前倾，然而其身后的锁链瞬间将他抽拉回去，发出一阵冰冷坚硬的撞击声。

　　他愈是挣扎，那锁链便愈发收紧，直到他满身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迹他也未曾停止：“可是……小……茯苓……”

　　“啊……”说话间，已经有不少紫色的雷电劈斩在他身上，叫他咬牙痛吟不已。

　　此番挣扎间，鬓发免不了四散，露出男人全部的真容来。

　　崔稹视线本不在他脸上，可听见动静抬眼望去，就被眼前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吓得惊退半步——

　　这人，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别走！”那男人忍痛阻拦：“你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你是谁？”崔稹清晰听见自己的颤抖。

　　那男人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抬指从怨气池里引出个破碎的琉璃残片来：“过来。”

　　崔稹没动。

　　“不想死就过来。”他话音刚落，崔稹便察觉自己已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将琉璃残片融入他的识海。

　　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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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万年前，酆都断崖。

　　“你要离开酆都？为什么？”崖底一片平坦，满目的碎石中只立了一株三人高的黄叶栖梧树，落日的余晖打在断崖谷地，是说不出的凄美。

　　“对呀，我以后再也不能回来陪你！”另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从树梢里头响起，离得近了，这才看见原来那树杈上还坐了一个光着脚的红衣少年。

　　“那你要去哪儿？可以带上我吗？”

　　“不行啊！我是去拯救苍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更何况你还不能化形呢，我要怎么带你去？”

　　栖梧树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拯救完了能回来找我吗？小茯苓？”

　　小茯苓一口答应：“那是自然！就算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我也会来找你的！”

　　“什么……是下辈子啊？”栖梧树显然不理解。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听天女姐姐说，便是去还魂台里跳一下，出来就叫做来生了。”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哦～”栖梧树恍然大悟，它时常听小茯苓说起城里的趣事儿，是以对还魂台不陌生：“那这个天女姐姐又是谁？”

　　“天女姐姐啊，就是君上的长姐，也很温柔呢！你可要好好修炼，若我下次回来，也带你去见见！”

　　“好啊好啊！”栖梧树很是期待：“不过，我若也能有来生，可不想再做栖梧了！”

　　“那你想做什么？”

　　栖梧毫不犹豫：“自然是做个跟你一样的小茯苓，这样也能自由自在去城里拯救苍生！”

　　“那就这样说定了，总有一日我会回来，再与你一起到天子殿里看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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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小茯苓，天女姐姐骗了你……天道实在吝啬，不会让你再有来生……”

　　“若他侥幸放你轮回，姐姐一定，一定再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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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你快来看呐！红霞又来吞食酆都了！”

　　“那不叫吞食，叫笼罩，只有你才会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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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孟姑叫我去她的后殿玩玩，这几日城里来了许多鬼，汤已经熬不过来了。”

　　“那我便借几个鬼差给她使使，做牛做马的活儿用不着你去。”

　　“……”

　　“你……真想去？”

　　“想！”

　　“罢了，早点回来。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哎？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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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吗？三百岁生辰快乐。”

　　“这是？前几日凤大人家里的镜子？叫什么来着？叫……”

　　“叫观尘。观尘世，窥因果，以后再有鬼拿你没有前尘往事说道，你只管照他，专拣他丢人的往事出来羞辱他。”

　　“那可不行，这样就更没有鬼愿意与我说话了……嘿嘿，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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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了不好了！君上入了魔了！”

　　“怎么回事！小九不是带着茯苓剑上了九重天？又怎会入魔？”

　　“末将也不知，起初君上确实执剑披靡，可就在方才，不知怎的忽然杀红了眼，不论敌友不辨鬼神，全都尽数折在了他剑下！如今的九重天，血红遍地，怕是很快就要流入人间了……”

　　“凤八，你召回崔珏，同他一起将怨血引入断崖，万不可叫它流入人间！”

　　“好！”“等等，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拦着小九。”

　　“你疯了？如今他已入魔如何还能认得你？你莫不是忘了你还怀着孩子？”

　　“可我答应了小茯苓要护着小九！我不能食言，万一小九陨落，我也要跟着入了轮回，生生世世，护他周全。”

　　“你……究竟将我放在何地？”

　　“凤八……这孩子，本就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你，你……就让我去吧……”

　　“小九已失了心智，他不想活了……”

　　“他必须活着！便是他要死，也得过了我这关！

　　“若是他想斩断轮回以身殉道呢？”

　　“我会先他一步，叫天道再与他一世轮回！”

　　“哈！好……好啊！如此，我便不再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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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何，崔稹眼前闪过无数陌生的场景，他仿佛是个看客，却又置身其中，叫他半晌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