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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命 ...

  •   为了照顾顾嵬那个文盲,楚翛亲自执笔动手抄写瘟疫药方,这次轮到许留山站在旁边伺候笔墨。楚翛每写上两个字,就要抬头看看这流里流气的老鳖精老老实实研墨奉茶的乖样儿,不得不承认心里有了某种大仇得报的欣快感。
      “哎,许留山,”抄完全稿,楚翛起身向窗外呼了个长哨,顺手伸了个懒腰,“你一早就知道我便是崔嵬阁阁主,为何还那么挤兑我?”
      回头冲那低眉顺眼的老人露出个明亮的笑容来:“不怕我一气之下下毒药你个半死再回头换别的郎中吗?你就这么有把握?”
      许留山:“我起初并不确定,一开始只是瞧阁主面相眼熟,见了尸体已八九不离十,等阁主说出是自青州高山而来,便了然了。再说历代阁主皆是嗜血如命的暴虐人物,我又是个私自从昆仑山逃下来的罪人,自然是能瞒多久便尽力而为而已。”
      楚翛:“…”
      得,他俩这是互相试探了半天,还都以为对方是个明白人。
      “许留山,你唤我一声阁主,”楚翛倚着窗框摸了摸下巴,“你就算不在崔嵬之内,也必定是昆仑山的人。如今是怎么?隐居世外远离世俗?我瞧你也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
      “阁主,我的事情,我…离开崔嵬的时候,阁主还不是您,是…”
      “是我,”楚翛轻声打断他,“是我。”
      许留山张张嘴,动作间牵扯到了嘴角干燥的皮肉,撕扯开了一道细小的伤口。他舔舔渗出来的血珠,没说话。
      楚翛专注地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没再去看许留山,闭目养了会儿神,窗外便传来气流被利物破开的碎裂声,他回头抬手,一只头顶两撮儿黄毛的小红鸟精准地停在他的食指指尖。楚翛将备好的小纸条卷成筒状轻轻塞进鸟爪上绑住的信筒,顺着鸟儿背上羽毛的纹路抚摸了两下,轻声道:“回去给顾嵬,跟他要打赏。”
      那鸟儿像是听得懂似的轻鸣了两下以作回应,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楚翛处理了心头大事,松了口气,回头一看许留山,见那人痴痴地望向窗外,瞧着鸟儿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许留山?”
      “小红儿…您还留着它呢…”
      楚翛一听这跟顾嵬一个学堂里混出来的起名方式,微皱了皱眉,教条地纠正:“别小红,人家叫番茄蛋。”
      许留山:“…”
      强迫自己入乡随俗,进了人家的家门不得不低头:“番茄蛋。”
      楚翛满意地点点头,很是欣赏地看了许留山一眼:“好,这就对了。”没骨头似的靠在窗上的阁主移了尊驾,到坐得笔挺直溜的许留山前头懒散一靠桌角,“是时候谈谈你的事了,许留山。”
      他倚靠的那个小桌子只有四只细高的小木棍支撑,能顶得住桌子本身的重量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楚翛一正值青葱少年的男子看似完全倒在了那桌面上,竟是撑住了。
      许留山的眼神再一次爬到了楚翛身上,兜兜转转了一圈后停留在他精瘦的腰际,无声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医者父母心,此时楚翛阁主的身份全都是身外之物,老头子冒着被他毒成一堆烂肉的危险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片慢慢射出意味不明的光来,看得楚翛一阵阵发毛。
      干咳一声:“许留山,我肝肾真没毛病。”
      “非也,”许留山渐渐皱紧了眉头,走到书桌前又铺开一张宣纸,“阁主,你面色发青,嘴唇毫无血色,我猜这倒是…”
      楚翛闭着嘴不搭理他。
      这会儿许留山不敢再摆架子:“倒像是气血两空之人所有的症状…阁主,我当年还是崔嵬一员之时,曾见这将死之相出现在楚穆前辈脸上。”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将死之相”劈头盖脸砸下来,楚翛还是慢慢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楚穆…此后多久…”
      “楚穆前辈二十九岁离世,患气血之疾大概四年之久,”许留山断断续续抬头看了楚翛好几次,欲写又止,最终搁下笔冲楚翛招招手,“阁主,我来替你把把脉。”
      四年之久,看来是够用了。
      “可是阁主您现年才不过二十岁,可见您受崔嵬那儿千奇百怪的毒药之害远远深于楚穆前辈,恐怕您熬不了四年。”许留山全神贯注地闭上眼把脉,没留意到阁主死定在他身上,足以将血肉之躯烧出个洞来的杀人视线。
      说话大喘气…是个大毛病。
      “如何?”
      楚翛平静下来没一会儿,这二郎神一般的老鳖精便施施然睁开了眼,两撇猫须眉紧紧皱起,在额头开出个“川”字来。
      他看了两眼淡定自若的楚翛,斟酌了半天字句,这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崔嵬这两年…真是愈发会折腾人了。”
      楚翛:“…”
      “不过情况不算太坏,如果阁主愿寻医求药让我一试,何况阁主本就是习武之人,气力平稳筋骨奇绝,用药的险处也该是挺得过去,想来刮骨清血后静养三五年,也就并无大碍了。”许留山瞥了眼楚翛的脸色,毫不犹豫地自己研墨,“其实楚穆前辈当年,也绝非无药可救,崔嵬楚氏本就受上苍眷顾…只可惜他…唉…”
      他磕磕绊绊住了口,楚翛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不落痕迹地移开了眼。
      崔嵬楚氏受上苍眷顾?多大的笑话。
      “你不必担心我,我向来没把这事放心上,”楚翛低声笑了一下,“我只是没十全的把握能把想做的、该做的事都做完。”
      许留山一时没搭腔,他正专心地写药方,脑子被各式各样的草药干虫填满,没空消化楚翛的话。
      “我只是…会有点遗憾。毕竟,”楚翛看向窗外,“下一个…意志不是由我来操控。”
      摸着鼻子尖思考了一下,许留山大笔一挥,在宣纸最后一点儿角落里添上“何首乌、黄芪”。满意地举起药方浏览一遍,这些鬼东西煮在一起的滋味竟神奇地先溜进了自己的嘴缝,许留山咬了咬舌尖,尝到一丝血腥气,停工了半天的脑袋总算复苏:“阁主,您是想?”
      楚翛转过头来。
      “据我所知,您此行以闭阁为由游历江湖,是为瘟疫之故。但如今瘟疫一事已了,您却仍未离开,药方交给小…番茄蛋,您是打算长时间留在花都?”许留山一把年纪,头脑还算清楚,“除去瘟疫,您还有何打算?”
      楚翛点点头,突然想起点什么,又快速摇摇头:“我本意是前往京都,路上遇到了两个…好心人,这才碰巧进了花都。瘟疫一事告一段落,只是此等险情若是往后再有,只怕没这么好的运气遇着许先生,那我可真是‘为之奈何’了。”
      “许先生”听出他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挖苦,又想想他派出去那两个引路人至今还不知何处去向,只好干笑两声。
      “此行期限三年,我欲至京都寻一医馆拜师学医,编制一部医书以供崔嵬后世。只是三年之期着实太仓促了些,我这把破骨头又不知何时就丢下我升天了,实在…是件难事…”
      楚翛停了口,因为许留山像见了鬼一样瞪着他。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头一次对自己的美色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而对方活像顾嵬附体一般挺立成了一只呆瓜,眼睛都充血流泪还不知道闭上。
      宰相肚里能撑船,楚翛决定不跟这个二十年来第一个对自己姿色有意见的老鳖精一般见识,善良地把他的神游在外的魂儿叫回来:“许留山?”
      许留山死命地盯着楚翛清瘦的脸颊,试图从这人的眉眼间寻找到二十年前楚穆的影子。
      明明刚从医馆中走出来看到他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楚穆从坟墓里诈尸还魂了。可现在细看,这两人虽然骨相相似,生在骨架上薄薄的一层皮肉却大不相同,性情也说得上是判若两人。记得楚穆当年整日缩在崔嵬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愣是把一个壮年汉子伪装成个娇滴滴的闺阁大小姐,整日里阴沉着脸,见了人也不吱声招呼,只单单锁紧两道俊朗的长眉,像是见了什么让他极反胃作呕的东西一般绕道而行。
      而眼前这位阁主,大概是知道自己生了一张生人勿进的冷淡脸,因此总是刻意翘着嘴角对人带笑。不到万不得已,连清冷疏离的声线都被他压得平易近人了不少 。
      一个眼里藏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一个目送秋波遇人撩人遇佛撩佛,倒说不清是谁更让人心惊胆战。
      “楚翛…你当真是…崔嵬阁阁主?”他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该不会是…”
      “不会错,”楚翛有点哭笑不得,闹半天这人是在质疑自己的身份,“二十年前八月十六共十一个婴孩出世,我是最后一个被施毒的,前十个孩子,都死了。”
      “可你…”一点儿都不像楚穆。
      原来古人常说“人有三魂七魄”不是糊弄人,香台上的琉璃镜自卯时旭日东升至戌时夕阳落下,光线每时每刻透过的角度都在变化,这才折射出了不同的色彩。同一魂魄,趟过忘川水饮了孟婆汤,便是一锅麻将重新洗牌,别说一模一样,就是有几张重复都不是件易事。
      许留山咬着破皮的嘴角沉默地看向楚翛,失常的心跳在那双此时沉静如水的眼眸中渐渐归于平息。
      “你去京都做什么?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虽然会有缺漏,留给崔嵬用也够了。”
      楚翛没说话。
      许留山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了然地点点头:“别的事儿不愿意告诉我就罢了。我跟你同去京都?那地方如今乱作一团,你…恐怕应付不来。”
      楚翛叫他这么一说,不免又想起萍水相逢的那俩跟屁虫,也不好知会许留山这件糗事:“我要留在花都几日,等…”他一顿,呛咳了几声,“两位朋友同行。”
      “朋友?”明知这两位“朋友”是何许人也的许留山装傻充愣,那乱箭般的目光天女散花地戳了楚翛一身,“不是你招的烂桃花?”
      楚翛:“…”
      他简直闹不清这位老妖怪天灵盖里都装了些什么宝贝,好不容易毕恭毕敬了一会儿,鬼上身似的发了会儿楞,现在仗着他肚子里全是船好欺负,索性蹬鼻子上脸爬到他头上来作威作福。
      这人和顾呆瓜可谓绝代双骄,阁主打算把许留山挖回崔嵬阁,两人一对儿正好挂在墙上给当个门神。
      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楚翛自以为妥妥贴贴安顿好的柳氏兄妹在云州黄沙漫天的大漠之中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吃了满嘴的沙子,摇身一变,成了两头瘦弱的小骆驼。
      柳石毕竟年龄大些,药性走得快,他一醒,脸上全无诧异惊恐,反而立刻掏出布巾擦干净了柳苇的小脸,连耳朵里细密的沙粒都清理了出来,这才转而换了一面打扫自己。
      似乎这一切他早已料到。
      柳苇给这么一阵猛擦,脸上的皮都快崩开了,她眼睫上盖了一层灰土,冲少年眨巴眼睛:“哥哥,你干嘛这么野蛮。你学学楚哥哥…”
      “哦,楚哥哥,”柳石冷着脸哼笑,“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楚哥哥是你能叫的?”
      柳苇没怎么费力气撒的娇受到了忽视,不满地将小嘴一撇:“他不就是崔嵬阁阁主么,大不了…大不了我将来去当阁主夫人就是了,你管我叫他什么!”
      这话说出来纯粹是气人用的,偏偏柳石一根筋着了道儿:“你你你,你还当阁主夫人?你知道他还能活几天吗?你当阁主夫人,那大毒虫毒不死你!”
      “你咒我楚哥哥!”柳苇当即就抓狂了,尖叫着扑到少年身上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柳石嘴上说着重话,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妹妹,那阁主也不是个能随便挂在口头上供他们拌嘴取乐的人物,便明智地结束了这一番争论,伸手揽过小女孩软软的小身体,轻柔地归拢着她一头乱发,正要出言安慰认错之时,只觉耳际扫过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地低头护住柳苇,做好了抵挡深秋寒风的准备。
      直到第三个人的呼吸声清晰传来,他这才心口一紧,后知后觉地去拔剑。
      可惜为时已晚。
      他刚碰到剑鞘的手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手腕处便是一阵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指尖滴在沙土间,痛感才陡然袭来。
      他闷哼一声,想要捂住伤处的右手还没来得及动弹,大同小异的剧烈疼痛便蔓延到了右腕。
      短短一息之间,来人便心狠手辣地断了他双手筋脉,干脆利落地没留一点后路给他。
      这辈子想再提剑执笔,恐怕是再无可能。
      柳苇见了血,怕得浑身发抖,却苦于贴在喉咙上的冷剑不敢惊叫,红润丰满的唇瓣给生生咬出了血,砸在沾血的刀锋上。
      “我不是来索命的,”来人身披墨色斗笠,带了张鬼面具,隐约能看到右眼角有一处刀疤。他执剑那只手端的四平八稳,真的说话算话地不伤柳苇分毫,“我只问一个问题,答不好,”轻轻将手腕向前一送,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白嫩的脖颈上应声出现了一道殷红的小伤,“我把她切了烤给你吃。”
      柳苇已经吓得丧失了语言功能,支吾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堆毫无意义的拟声词。
      柳石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尽量压制住冲冠的怒气,答道:“你问。”
      “方才你们说的那个人,崔嵬阁阁主,去哪儿了?”
      柳石本就因为自家妹妹见色起意而对楚翛这个小白脸没个好印象,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两人遭此劫难的缘故全在那小白脸身上,气得理智都飞到天上去见玉皇大帝了:“他…他这个…”
      拦路虎没闲心梳理这已成废人的少年的爱恨情仇,刀锋再一次饮血:“废话少说。”
      柳苇已经吓晕了,她哥哥看着她流血受伤,凭空觉得一把钢叉捅进了自己的肚子:“你你别动手!他去花都了,应当在许留山那孙子那儿…要是没有,就是去京都了!我知道的都说了,你放开我妹妹!”
      刀疤脸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这小子的话是否属实。
      柳石的注意力全在他妹妹身上:“句句属实!我干嘛为那大花瓶搭上我妹妹!你把刀拿开!”
      刀疤脸隔着面具冲他笑了一下,依言撤剑。
      柳石顾不上手腕剑伤,正要上前照看柳苇,却吸了一口甜腻的冷气,身子一软,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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