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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席卷 ...

  •   “咳咳…”
      桓天是被热醒的。临近黎明发了个天上生出九个太阳的噩梦,梦里耐着性子咬牙忍了半晌炙烤,如此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后半宿维持着将睡未睡的状态干躺在床上挺尸,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声鸡鸣总算将他彻底唤醒。
      桓天动动肩膀,只觉一身黏湿湿的全是汗,再一睁眼,竟发觉自己手中正抱了个散发着异常高温的火炉!
      迷迷糊糊的脑子一时清醒过来,理智瞬间回笼,他扳过一侧阿驴滚烫的身体,见他紧闭着双眼轻颤唇角,脸色灰败得吓人,偏给高温烧成刺目的酡红。
      桓天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扶不住阿驴,心里冰凉一片,脑中只剩下两个字:“瘟疫”。
      昆仑山中满打满算不过三百多号人,如今已有小半数人困于瘟疫生死难料。崔嵬千百年来只做淬毒杀人的营生,对着这漫山遍野的各式草药,也只能浑浑噩噩地在病痛中等死。
      人至穷困之时,也只能倚仗父母。桓天用棉被将阿驴胡乱一裹,浑身上下只挂了个四角裤就急匆匆跑了出去:“爹!娘!阿驴也…”
      卧房旁边就是厨房,一对中年夫妇正忙着生火煮粥,一听自家儿子开口,来不及训斥他那不成体统的穿着,便双双变了脸色:“小天,阿驴怎么了?”
      一出门便知道高岭严寒不是空凭一身肥膘就能扛得住的,桓天哆嗦着双腿,从不断打架的两排白牙中挤出一句话来:“烫…他烫死了!”
      “哐当”一声,锅碗瓢盆全顾不上了,他们三步并两步冲进卧房,看到床上光溜溜的阿驴。被子早被他几下扯下了床,光靠他自己的温度,便能活生生把人脑给烧昏了,棉被纯属火上浇油。
      女人来不及拭净手上粘腻的油脂,上前一把搂过阿驴,用手掌给他降温。瞧见那孩子脸上灰败的死气,不由放声大哭起来:“我…我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你来受这罪啊!”
      门一开,凛冽的寒风便扫进来,阿驴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一道缝隙,浑身打颤:“冷…好冷…”那北风自他头顶吹过,面上的皮肤迅速由潮红褪为受冻的青紫色,小腿脚踝处却仍是泛着热气的微红,乍一看这场景甚是骇人,像是一个大活人被拦腰切了个两截。
      男人跟在后头,捡起被子抖了两下便盖在阿驴身上,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女人的手:“阿月,再过半个时辰崔嵬便会前来查问,先让阿驴前去云水涧,不然小天也染上,这事就麻烦了。咱们上山顶,去找阁主。”
      “云水涧…那儿全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送去那儿不就是认命等死吗?”女人抹着眼泪低声问,一只手捂热了,忙换了另一只手贴上去。她心里悄悄自我安慰着,体温似乎不再那么高了,说不定崔嵬来之前,是可以退烧的。
      男人低头看看再一次陷入昏迷的阿驴,叹息一声,推门离开,打算回厨房熬粥。可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推开门迈开半步,竟止住了步子,慢慢缩回了脚。
      他动作慢了些,女人受着身后刺骨的凉风,尽力挡在阿驴身前,终于在脊椎骨冷透时忍不住回头怒斥,半句骂街没出口,先看到男人一脸的惊恐错愕。
      “崔嵬…他们已经来了…”
      她一腔怒火像是烧在了百丈寒冰之上,冻得她浑身发麻。
      “阁主…阁主呢…让他…求他救救阿驴…”
      另一头,给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阁主早骑着雪千里跑了,一夜之间,这神驹便载着两个人飞奔昆仑雪路,一口气跑到西北边境,才终于得以放缓速度喘喘气了。
      楚翛特意换了身没那么扎眼的衣服,随行包裹中只装了些碎银。顾嵬对这人油盐不进也能活得太平逍遥的技能心知肚明,地宫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这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也只是十分坦诚地划拉了一点边角料给他,一边冷着脸耳提面命:“阁主,现下正值深秋,尸体最多可撑两日,您尽快找个医馆请仵作验尸。一旦尸首腐烂,奇臭难忍,化脓生虫,您必定是忍不了的。”
      阁主不由翻了个清丽脱俗的白眼给他。明明崔嵬阁当家作主的老大是他,此人却总拿他当儿子教育,别提多难受了。
      这下三年不能“促膝长谈”,昨晚顾嵬便长篇大论地对他进行临行叮嘱。废话一堆不说,还险些误了时辰。东拉西扯抱怨拿尸体不稳妥不干净,最后还是拿麻袋随手一包就扔给了他。
      人面兽心,落井下石,此人可谓长了一张唐僧的碎嘴,一副猪八戒的皮相,兼备蛇蝎美人的歹毒心肠,简直是个世无其二的无价之宝。
      楚翛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舍得咽下肚去,再喝第二口。
      酒是他顺路从青州驿站打来的,西北人性子烈,酒也酿得辣,一口灌进去跟喝刀子没什么区别。然而恐怕人人都是如此,有些东西其实本没有那么想要,一旦有个人给拦了一下,就像给一块脏抹布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看着手痒眼馋,非要亲自取来玩玩。大多数时候只是空染了一手的脏灰,回头再想想,才发现人家说的都是对的。
      比如楚翛现在就很懊丧,顾嵬管教他十多年,一滴酒都没让他沾过,本以为是什么醉人神智的爽快东西,结果又麻又辣,可惜了他那少得可怜的银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料不到,数年之后,他会对这东西如此上瘾。
      自己掏钱买的舍不得扔,只好一口口慢慢喝着,一面摇头晃脑地咽刀子,一面还得空出一只手扶住身后摇摇欲坠的尸体。这人是昨夜才咽的气,用麻袋一裹,身子还未凉透,楚翛觉得自己像是带着个沉沉睡去的孩子下山玩乐,本就迟钝麻木的悲伤愈发混着酒气从毛孔里蒸发出去。他借着醉意,微微低笑起来。
      三年…他人苦读医术钻研一辈子都未必弄得明白,三年够吗?
      而且…
      楚翛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目光穿过白净细腻的皮肤和温热的骨肉,窥视那藏在皮囊之下乌黑的血液,想起前几日梦中诡异惊人的场景。
      自己能撑得住三年吗?
      “哥哥你快看!那个大哥哥生得真俊!”
      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小女孩的娇憨天真。楚翛微微抬头,顺便递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给眼前同样骑在马背上的兄妹二人。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扎了两个小羊角辫,看见这“真俊”的哥哥听见她说话似的冲自己笑了一下,不由羞红了脸,直往自家哥哥身后躲。
      那当哥哥的生得浓眉大眼身形挺拔,一脸正人君子的书生气,抬手向楚翛做了个揖:“这位兄台可是自青州而来?再往前是云丹二州交界,地形复杂,极易迷路。兄台是往哪里去?”
      楚翛默默将绑在酒葫芦上那根傻不拉几的青布条拽下来,道:“正是。楚某此行欲达京都,可否劳烦阁下为我指点一二?”
      “京都?”少年有些惊异,“云州距京都可远的很呐…楚兄自云丹交界花山南下,入花都北城门,自东城门出,复入天城西城门,自南城门出,便是京都。楚兄入京所为何事?眼下京都可乱得很呀。”
      楚翛听了他前半句话想笑,非常想告诉这孩子自己从昆仑山峰至云州只用了半日,到底忍住了:“求医问药。京都为何而乱?可否请阁下告知一二?”
      “唉,楚兄有所不知。先皇临崩前留了密诏,废了原太子,改立四皇子为储君。若是寻常宫廷事倒也无妨,只是时下朝堂内忧外患,奸臣当道宦官掌权,南有蛮夷北有骊戎,边境战事不断。近来戎蛮两方夹击,南北皆吃紧。如此形势,还有谁乐意出头当皇帝收拾这烂摊子呢?原太子性情温厚善良,是一介书生,平日里也不露锋芒。先帝本以为其必有内敛风华,岂料轮番几回试探,竟是看走了眼。”他顿了顿,好像自己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似的,“自己整治也赶不及了,只好铤而走险,临时改立四皇子。可这四皇子散漫成性,前几日刚哄着登了基,如今不上朝不管事不批奏章,正在宫里闹着呢。”
      楚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肃然华贵的朝堂沦为小孩子撒泼耍疯的泄愤场,不由倍感同情地叹了口气。
      “唉,这不,那小皇帝最近不知抽哪门子疯,嚷嚷着要杀人,催着我上昆仑山问崔嵬阁阁主借些毒物,同行的一路上都吓跑了,天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崔嵬阁的!”
      “哦?那真不巧,”阁主脸不红心不跳地扯淡道,“我听说他老人家这两天闭阁,不见外客。”
      “无妨,我本无心真上昆仑山取毒。那万岁爷不知什么时候就由变卦了,这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说不定他连要杀的人是谁都不记得了。”
      楚翛满意地点点头,头一回下山就能把一个大傻子忽悠了,这让他颇有成就感。
      那被阁主在心里贴了个“大傻子”标签的兄弟对此毫无察觉,他在自己悲惨孤苦的差事中沉浸了一小会儿,似乎想起了楚翛也是有正经事的:“楚兄,你要去京城求医?想来是有什么疑难杂症?”
      “正是。”
      “那你就不能去京城啦,”小姑娘软软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她仍是含羞带怯不敢露脸,“除了御医,京城可再没有好医生啦!”
      “小苇说的没错。楚兄,”少年正色道,“先皇有疾,全京城的好医生全被掳到皇宫去了。你若求医,不如前去花都瞧瞧。单是我所了解的名医,便有许先生、刘先生和赵先生,其中更是以许先生最为善良谦和,去花都驿站寻他再合适不过了。正巧我和小苇也正要打道回府,一起前去如何?”
      楚翛一愣,不仅感慨于少年“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济世精神,更惊异于一个文弱书生,竟有敢于将圣旨视为粪土的魄力,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究竟是个什么鬼德行。
      “阁下的马,几日可到花都?”
      少年翻翻眼珠思考片刻:“最快十日。”
      楚翛:“…”
      十天,他身后那位大哥早该烂透了。
      伸手冲少年一拜:“楚某此行时间紧迫,须得快马加鞭日行千里。不敢再劳烦阁下随楚某一同受舟车之苦,楚某到了花都自行摸索便是…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少年忙回了一拜:“在下柳石,吾妹柳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天晓得什么人家的父母居然给兄妹起这么一对名字,中原人的心思真是难懂。
      楚翛瞧见那女孩借着她哥哥衣角的缝隙偷偷看他,便争分夺秒露了个八颗白牙的笑容给她,一面违心地夸赞:“好名字…柳兄、柳妹,江湖路远,请多保重。楚某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柳石见状不好再挽留,正想告别,袖角被柳苇的小手轻轻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妹妹那黑珍珠般泛着光的大眼睛,心里顿时软成一片:“楚兄,不如这样,你急着赶路,便先到花都寻医,等再过两日我与妹妹抵达花都时再会合。楚兄若未能寻着良医,我也好帮些小忙。”
      楚翛:“…”哪个说要和你们两个会合同行了?
      在高山上老实呆了二十年,除了顾嵬和小山童之外再没见过旁人的阁主头一回领教了乱留桃花的恶果,心肝开始犯疼。
      “柳兄不去昆仑山吗?圣上的命令,还是尽职尽责妥善完成妥当些。”
      “楚兄,”柳石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你方才不是提醒我崔嵬阁阁主要闭阁吗?反正去了也见不着,不如省些力气。”
      楚翛:“…”
      书里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也就这么个意思了。可楚翛觉得自己此番没伤着脚,反倒是“搬起石头砸碎了自己的脑子”,不然怎么可能摆不平一个刚刚被自己封号为“大傻子”的小小少年呢。
      “好好好,”他十分想撒一把袖子里的药粉迷昏了这两个跟屁虫,憋了半天,最终点头同意,“会合就会合。那便十日之后,花都驿馆见。”抬头正好又撞上柳苇无邪干净的目光,阁主索性心一横,想着既然撩拨上了,那就好事做到底。万事不可半途而废,顾嵬那呆子教过他的。
      “柳妹妹,”不同于先前几次无心无意随性笑笑,楚翛这一回拼命回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对着昆仑湖是怎么笑的。唇角略微弯起,一双桃花眼上覆盖的浓密长睫轻轻扇动,恰好露出一点浅浅的笑窝,显得有些惑人却不轻浮,连嗓音都刻意压低了几分,“十日后见,不见不散。”
      柳苇呆呆地看着他,觉得那人小帘子一般的睫毛像是长在了自己心窝里,微微一动,便牵起了一阵强烈的心悸。
      “大哥哥…”他的笑意似是更深了几分,柳苇却觉眼前一片花白朦胧,再看不清那人隔烟带雾的笑靥。伸手抓了几下,眼前却再没清明过来,人已是倒在了马背上。
      楚翛捏着袖角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兄妹俩,觉得这一把迷药撒得很是鸡肋。
      刚许了承诺,便想到身下的雪千里跟自己一样并不是什么凡物,狂奔起来有时连自己都吃不消。出于忧虑这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柳氏兄妹被吓得背过气去的善心,干脆送他们一宿安眠。
      为什么不在答应会合同行之前用药?
      楚翛揉揉额角,自认为一定被莫须有的“石头”砸中了头。
      “唉…”欣赏了片刻“马上美人图”,楚翛翻身下马,将顾嵬硬塞给自己的小花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细细掖了掖被角。又回头看了两眼,这才重新上马离去。
      幸亏天公作美,没下个雨刮个风什么的给他使绊子,不然他还得拖着这两个大神仙满世界找驿站。
      这样想想,眼下处境倒也算得上乐观。楚翛顺手将酒壶挂在了对方的马背上,短暂地忽略了对方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这件事实,拍拍屁股走了。
      雪千里通人性,不必楚翛吩咐,已张腿飞奔而去。
      “马上美人图”这儿卷起的风沙未平,一马平川的大漠走廊便再见不着楚翛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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