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贼子（修真）》霜落林空

9、崇德二十六年

　　“少爷？”丝竹试着叫了声，燕几扫了他一眼，神色间颇有些不耐烦。
　　“把陆平叫来，就说我有事向他请教。”
　　“唉，少爷，不是我说，殿下才走你就叫他来，他又不傻，肯定会推脱的。”
　　“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不来才怪，你去叫就是。”

　　燕几所料不错，不过一刻钟，丝竹便把陆平带来了。

　　陆平当真是心高气傲，进了书房之后只简单行礼，便直直站在燕几的书桌前。
　　“学生见过先生。”

　　燕几摆了下手让丝竹退下，自己拿狼毫沾了黑墨，在一张白纸上落笔。
　　房间里只能听见笔尖划过毛边纸的声音，那纸不算太好，燕几又写得太过用力，硬是让陆平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平站在下面摸不准燕几的意思，他当然也对燕几没什么好感，陆平自恃为解元，对这些大户之家嗤之以鼻，平日里燕几自谦闲职，除他们主动请教以外绝不多参与，今天突然叫他来，定然是为了三皇子的事，果然是官官相护。

　　燕几只写了两个字，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陆平在前面站着等他写完，燕几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陆平不过二十又一，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燕几盯着纸面晾字都不开口，皱了下眉先发出了声音：“先生找学生何事？学生钻研学业，时间紧迫，先生若是没有要紧事，请允许学生先行告退。”

　　燕几这才抬起眼皮，星月似的眼眸看向陆平。陆平竟生出些许心虚，默默往后移了一步。
　　“听闻陆学生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可认得这两个字？”燕几一手抽出那张纸，上面明晃晃两个飘逸的大字——“君子”。

　　陆平压下一口气，“自然识得，便是君子二字。”
　　“那陆学生可否解释一下，何谓君子。”

　　陆平抱手于腹，神色严肃，于辩学一道，他倒是颇为认真。
　　“君子，乃‘仁者’、‘贤者’、具有大德行者。君子之道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凡为君子者，皆当以仁为鼎，以义为底，以勇为火，烹世间之不平，暖世间之凄寒，当从本心，知其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乃学生所悟君子之道。”

　　“久闻山寒学子大名，确实名不虚传，心系百姓，遵从本心，朝廷若是有陆兄这样的人物，定然是天下的福祉，”还没等陆平露出满意的神色，燕几话锋一转，正色道：“然尔也当知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既你眼中无权势，为何心中不屑权势，既然不屑权势，为何要敬天子，心口不一是为无敬，孤立同窗，时而不中，聚义结党，无端倨傲，是为无义，有错而不知，知错而不改，后改而不谦，无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是为无德。陆平，好一个君子。”

　　陆平的脸色有些难看，两边嘴角都往下塌着，额头上隐隐有川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等到燕几把那两个字放下，他才找回声音，“先生教导的是。”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之先言，学生应当谨记，勿以言语之无忌而损君子之德行，更不可因无端喜怒而失本心。陆平往日被尊为山寒学子，却不自省，此时忽而为燕几解“君子”二字，心思忽然明了许多。

　　陆平看了眼燕几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丝惭愧。他平日里看不起的高门子弟，当真要比他更看得透自己。陆平默默叹了口气，“先生当真君子，学生……”

　　“可别，我还担不起君子二字，我素来不管教你们，自认是德行不足，学识不渊，于‘中’之一字更无半分沾染，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只求个无愧于心。”陆平这才看清燕几眼中那股淡淡的不虞，管学士向来以礼待人，从未对他们有过半分怒色，今日还是陆平第一次看见燕几面带怒色。

　　“先生过谦了，学生有愧。”陆平低下头，君子小人之辩不难，难得是悟、是记，古来有一字师，今日燕几破了他的心结，于他是二字师，这声先生不差。

　　燕几微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能进入常山院的都有几分本事，陆平的德行没他说的那么差，只是一时走偏了路，如今说教一番也就够了。他点了点头，缓声道：“虽如此，今日之事并未结束，陆学生应当知道如何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陆平行礼：“学生明白。”

　　房间里又少了一个人，燕几坐在桌案后，看着陆平走出去的背影，松了口气，将目光落在纸上的“君子”二字。他看了半晌，直到丝竹端茶进来，才听见他又一声叹息，随后他把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丝竹嘴角抽了抽，知道自家少爷又犯病了，每次跟别人辩学完，燕几总是显得格外烦躁，果然就听燕几问道：“丝竹，你说，何谓君子？”
　　丝竹边倒水边拍马屁，“少爷这样的就是君子。”
　　燕几沉默不语，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回答。窗外春风加冬阳，融雪落松针。

　　谢明雨陪着周胤观摩了各位学子练习之后又带周胤测了臂力，左边四斤，右边五斤，在这个年纪还算可以。
　　谢明雨是个周到的人，什么时候该说话，说多少，都很有分寸，跟他呆在一起经常会忘了自己身边有个人，但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让人立刻记起他。他陪周胤逛了一下午，以周胤的臭脾气竟然没呛他一句话，真是难得。不得不说燕几安排他来做周胤的向导，选得不错。

　　测完臂力去地养园的时候，谢明雨特地带周胤去看了燕几的那几块地。地里没种花也没种菜，而是摆了两排木雕人。周胤的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指着那两排小人问道：“那是什么？”
　　“殿下可知燕世子为何被称为‘管一闲’吗？”

　　周胤不解，“不就是因为他爱管闲事吗？”
　　“但燕世子管的不是一般的闲事，”提起这个话题谢明雨脸上带上笑意，“都是官府不敢管的闲事，管学士每管一桩闲事，就让自己的妹妹，秦国公府的二小姐刻一个雕像，插|进图里，就当做给那些人的坟了，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来给雕像上香，可没把那些公族子弟气死。殿下能看到最多的就是史公子史元良。”

　　周胤眼睛一眨，想起来昨日在街上碰见的那人就被燕几称为史公子，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嘿，这史元良，可真够倒霉的。”
　　谢明雨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他不能人道，也不知为何总喜欢强抢民女，每次都被管学士撞见，也算是京城一大趣事。”
　　周胤虽然早慧，但未见过男女之事，也无人教他，只觉得谢明雨说得有些模糊，没有深究。

　　晚饭依旧是和燕几一起吃的，燕几只让他吃了八分饱，然后给他包了三个枣糕。

　　如今天气尚未回暖，天刚黑宿舍就落了锁，各自盥洗完也关了小门，坐到窗边温书。常山院配备的炉子跟景央宫的差不多，不算太好，刚刚能供暖，再加上房间小，房间一会就被蒸热了，周胤甚至脱了件外衣。

　　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一丝寒冷闯进屋里，被暖气吞噬。透过灯罩的烛光把周胤歪歪扭扭的字照亮，他没有正规地学过写字，比同龄人差太远，但就凭着微荷教他的那么几笔，硬是把《论语》抄了两面。
　　他抄得很认真，专注在每一笔每一划上，虽然起步晚，但他知道勤能补拙。

　　若是此时站在宿舍外看，五大排房舍的窗户皆亮着光，这个时候的常山院是最热闹的时候，莘莘学子点着灯映着雪，窗下一片红光，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棂上，笔墨的清香融进雪里，行书山路，作学海舟。

　　周胤抄完一篇，已是亥时，他放下毛笔活动了下手腕，突然听见窗户外有敲打声，听起来是“扣，扣，扣扣”，周胤听了一会，确定是有人在敲，但此时在外面的，要么是巡夜的管事，要么是他的同窗。想起陆平那臭屁样，周胤有点想让他在外面再冻会，但想起燕几早上跟他说的话，还是按下心中的不耐，打开了窗。

　　寒风瞬间刮进来，一起被卷进来的还有一团纸。周胤打了个哆嗦，赶忙把窗户关上，那张纸被吹进了炉子里，顿时烧了一半，周胤手忙脚乱地用笔杆把纸片挑出来甩地上，又连踩几脚，然而已经救不回来了，周胤拿起来，勉强能看见“歉意”二字。
　　原来是有人给他道歉来了，周胤露出不屑地笑意，然而眼睛里的高兴是藏不住的。肚子里的坏水又冒出来。

　　周胤套上外衣，打开窗户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假装一无所知地高声道：“谁给我塞了个纸条？”
　　隔壁窗户里的人影一顿，没有出声，周胤可不气馁，再喊：“谁塞给我了个纸条？”
　　大概实在受不了这样丢脸，隔壁地窗户终于打开，陆平面对着他站起来，“三殿下莫要喊了，是我。”
　　“哦，原来是陆大哥，你给我的纸条被吹进炉子里的，若是有什么要事，便在这说吧。”

　　陆平低下头，眉宇间少了先前的傲气，坦坦荡荡道：“现在陆某对殿下出言不逊，枉读多年圣贤书，在此向殿下深表歉意，还望殿下海涵。”

　　周胤没想到他如此坦荡，愣了一下，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他不怕嘲讽，不怕轻蔑，也不怕责骂，可人一旦坦荡了，反叫他无法对付。他眨了下眼睛，低声道：“嗯，那行吧，本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就当过去了。”

　　陆平对着他笑起来，周胤啪的一下关上窗，盯着桌上“歉意”二字发呆。

　　窗外渐渐传来嬉闹声。有为陆平的敢担当叫好的，有给周胤道歉的，还有安慰周胤的。
　　“三殿下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同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三殿下还是个小娃，哎呦我说你们这群人，连个孩子都欺负，可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陆兄知错能改，难能可贵！”
　　“三殿下，今日在下也跟着笑了，实在对不住！”

　　……这常山院可真热闹，周胤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有点湿。
　　已经好久没有人给他道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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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燕几：我不是一个哲学家，点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