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贼子（修真）》霜落林空

12、崇德二十六年

　　燕几一根手指竖在两瓣唇前，静静地看着周胤，周胤把头上的书拿下来，把书页理好递给燕几，却发现燕几神色紧张，周胤一转头就对上一双锋利的眼睛，这双眼睛和他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却好像近在咫尺，周胤也像燕几一样浑身僵硬了。

　　林羡鱼一手在背一手在腹前，笔直地站在门口，半偏过头看向他们这一角，白眉吊起很是威严。讲堂里鸦雀无声，燕几动作迅速地从周胤手里把书抽回来，又一巴掌把周胤拍正。
　　林羡鱼轻咳了两声，把学生们的注意力引回来，他步履稳健地走到讲桌后，把书随手一翻，喊出一个名字：“周胤。”

　　才回过神的周胤又一下跳起，怔怔地看向林羡鱼。

　　“《礼记·四十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

　　周胤的脑子有点空白，《礼记·大学篇四十二》他看过一点，但因为他还不到学习的年纪，也就没有背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在……”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燕几压着声音提醒他，周胤垂下眼帘微微向后瞟，显然是没太听清。

　　林羡鱼又突然叫道：“燕几！”
　　燕几立刻没了声音，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后面。”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燕几对答如流，这书是他十五岁就背熟了的，这么多年也不敢忘。
　　林羡鱼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说说它的意思吧。”

　　“此句是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应以修身为做人的根本，先修身才能治国，而不能空谈治国而忽略自身的修行。”
　　“嗯，还算在理，既然如此，你修身修的怎么样了？上课迟到，帮学生作弊，我又不是要罚他那你急什么，啊？好一个修身养性啊。”
　　讲堂里小声地哄笑起来。

　　燕几低下头，静等着挨训。然而林羡鱼并没有继续说他，转而训起其他学生来，“笑什么笑，同学犯了错你们就可以笑了吗？看到别人犯错不警醒自己还有脸笑，难道你们是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犯错？”
　　百来个学生低下头，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周胤，‘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记住了吗？”
　　周胤愣愣地摇摇头，有快速地点点头，“记住了。”
　　林羡鱼没再说什么，摆摆手叫他们坐下来。

　　今日讲的是《五帝本纪》，五帝明德而能为，一直被后世奉为楷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观史知今当为每个学子牢记。

　　周胤听得很认真，林羡鱼授课如同说书，此比喻似乎有些冒犯，但林大学士从来不拘泥于授课形式，此人只对规矩看得重，但在讲课上却是妙趣横生。

　　这堂课足足讲了两个时辰，林羡鱼没喝一口水，嘴上都起了白皮。所有人起立鞠躬后，他从正门走出，学生们这才可以离开。
　　燕几作为侍讲要等到最后才离开，他讲堂里与来时一般整齐，他随手整理了下桌椅才离开。

　　出门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听见那个熟悉地声音叫道：“燕几。”
　　燕世子心头一跳，转头就看见了林学士，周胤也没走，竟在他身边。

　　“先生。”燕几有些笑不出来。
　　“我多久没训过你了？”
　　“大概……两年了……吧。”
　　“你现在好歹也是三皇子的老师了，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啊，还披头散发的，我说的是不是。”
　　燕几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睡到那么晚。
　　“你也不用跟我反驳，你小时候在我这学习的时候哪天不是我拿着擀面杖抽着你起床的？你现在也该像为师一样做个表率了。”
　　“先生您是过了耳顺了，这睡得少很正常，我还长身体呢，不能睡这么少。”
　　“你还贫！”
　　燕几立马低头认错，周胤小声的笑了出来，被燕几瞪了一眼又瞪回去。

　　林羡鱼无奈地抬抬眉毛，“老夫今日也并非为了训你，不过陛下把三殿下交给你了，你就要做好点，有些事啊，为师不方便说，也不能说，如今有了你，我和陛下才能放心。”
　　周胤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燕几却懂了，连心也揪起来，收了脸上那些不正经的表情，“先生放心，学生自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林羡鱼叹了好几口气，才转头看向周胤，“殿下，老臣也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可惜没机会看着你长大，老臣知道殿下心中难平，但是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实。殿下，老臣让你记得的话，也曾让太子殿下记得。”
　　周胤怔怔地看着他，林羡鱼说得模糊不清，他却好像从中知道了什么。
　　林羡鱼与他对视，明亮有神的眸子里竟透出一股苍老的疲态。他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或许他将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
　　周胤无声地点点头。

　　两人一同从大讲堂离开的时候，食堂已经开饭了，周胤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偏头看燕几，有点委屈地问：“我今天还没扫地和遛马。”
　　燕几笑着戳了下他的脑袋，“行，今天给你免了，去我那吃吧。”
　　周胤一下咧开嘴，笑得开怀。

　　“今天上课有什么收获没？”燕几边走边问。
　　周胤想了一会，有些犹豫地说着：“大道理倒是没怎么懂，只是奇怪黄帝为何会获得上天赐予他的鼎，他的能力已经能够统御四海，为何要祭拜鬼神？大地赐予他的，和他本身拥有的，又与鬼神何干？”
　　燕几愣了一下。
　　“既然是鬼神，又为何要管人间的事。”周胤定定的看着他。
　　燕几明白了，周胤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殿下其实是想问，为何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都信奉鬼神吧？甚至为了所谓鬼神的旨意，伤害自己的亲人。”

　　周胤认真地看着他，想要他一个回答，或许别的人认为鬼神应该用来敬畏，若是不敬鬼神，将会大祸临头，但他私心里觉得，燕几跟这些人不一样。

　　“殿下知道星泽神吗？就是我今天扔在你头上的那本。先传前朝亡国之君昏庸无道，滥杀无辜，星泽神不忍世人受苦，赐甘霖于大地，降天听与太|祖，太|祖得神力，连破十七城，直逼都阳，一个月内，天下太平。自那之后，殷朝无人不信奉星泽神。”
　　“你也信吗？”
　　燕几抿唇，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到了燕几的小院，确定没有人在了，燕几便让丝竹去盛饭。

　　“世人信奉神明，是为了被神明庇护，然，我不这么认为。人间有善恶，天地分生死，若神当真庇护世人，那恶者何存，死者何亡？若神不庇护世人，为何参与人世纷争？朝代更替，兴衰往复本就是自然之事，神便是寻自然之道的大能者，又怎会不懂其中道理。

　　至于命运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命因何而定？又因何而变？神为何要定人的命运？殿下可以试想一下，苍鹰翱翔九天之上，它会在意蝼蚁的命运吗？

　　神高高在上，他怎会在乎人的命运。神定天命这种话，听起来就配不上‘神’之一字，要么是这神还不够神格，要么是，世上根本没有神，只有被神化了的人。更有人打着神的幌子，为自己的目的铺路。”

　　周胤听得一愣一愣的，等燕几讲完了，他好半天才捋顺，“那你的意思是，国师说的……”
　　燕几轻笑一声，“殿下见我信过吗？”
　　周胤立刻摇头。

　　燕几不信神，哪怕他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方外之人，他依旧不信，他不是不信有神，而是不信命，凡是说自己能掌控人间命运的神，都是笑话。想要掌控，是因为害怕，既然害怕，就有弱点，有弱点，便不成神。

　　今日明明艳阳高照，外面的雪都融化干净，只剩石头缝里刚冒头的草芽，周胤却觉得有点冷，他看着燕几的眼睛，觉得那眼睛比皇宫里的枯井还要深还要冰，这种冷冽的眼神，可能连燕几自己都不知道。
　　他打了个抖，燕几眼睛里的寒冷一下褪去了，从身后扯下一件披风递给他，“化雪比下雪冷，殿下别穿少了，今天我跟殿下讲的话，殿下就当笑话听听便罢。”

　　周胤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老老实实把披风系上。丝竹给他们从厨房端来了饭菜，和他们坐一桌吃饭。

　　周胤今天下午很忙，忙着去喂马练箭和读书，傍晚要回外院的时候燕几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二月初九会试，外院学子们要闭关七天，所以明日很可能出去寻欢作乐一番，殿下就不要跟着去了，不过也不必来内院，我有事要外出一趟，恐怕晚上才能回来，殿下在屋里自习便可。”

　　周胤莫名有些失落，问道：“那我还扫地吗？”
　　燕几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今儿个殿下都打盹了，明天还是睡个懒觉吧。”
　　周胤把自己头上的手拍掉，撇着嘴小声道：“就你废话多，再说把你拖去沉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