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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涓宁 ...

  •   空山静。
      山未必空,更未必静。
      山中总有鸟鸣虫吟,此刻,更有哭声。
      涓宁哭到倦了,才勉强停下来。她知道,哭也是没有用了,君侯是走远了,是真的不理她,不管她了。
      于是也不再哭。
      天还没黑,但树林里阴阴的,和黑着一样可怕。涓宁看一眼高大的老松,记起君侯离去前说,要她从这往西南方走,可以见到那个人。
      君侯说的话,她是句句听的。可是,君侯也说过,会一直照顾她。原来君侯也是会骗人的,原来君侯也不总是温柔的。如方才般的无情冷酷,就是涓宁从来也不曾料到的。
      涓宁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朝西南方走去。她在心里说,不是因为君侯的关系。
      到天真的都黑下来,涓宁还是没看见一星灯火,心里就有些又急又怕,走得略快些又摔了一跤,连手心也擦破,眼泪就在眼里又打起了转转。
      还没放声哭,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身边溜过去,吓得涓宁叫一声,连哭都忘了,爬起来就往前跑,几乎撞上一棵树。
      可是,那以为是树的东西却往旁边一转,轻松地避开涓宁。收不住步子的涓宁一个踉跄,就坐倒在地上。
      涓宁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被她当成了树的黑影。是……一个人。那个先前所见的小黑影,蓦地跳上那人的肩上去,抓耳挠腮,亮亮的小眼睛,直直地盯住涓宁看。
      “猴……猴子!”涓宁结结巴巴地喊出声,又惊又喜地。
      那人却不理她,摸一摸小猴的脑门,转身就走。
      “等一等!”涓宁一站起,就觉得脚踝针扎一样地疼,她拼命忍住,一瘸一拐地追上去。那人突然停住,涓宁促不及防,几乎撞在他背上,她咬一咬牙,忍住泪,“我是来找你的。”
      “回去吧。”他终于开了口。音调有点怪,声音却很好听,但涓宁只听出了话语中的冰冷。心里也寒浸浸的。
      “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杀你,快走。”
      “不。”涓宁委屈极了,一天之内,自己竟由人见人爱变得人见人厌了么?君侯不要她,连这个不曾正眼望过她的男人,也恨不得要她有多远滚多远。
      “我还不想和你一起呢。”她小声嘟哝一句,却被那男人听见了,“再好不过。”他扔下这句话,径自走掉,涓宁还未及叫住他,就已不见了他的背影。顿时惊怕起来,眼泪也再忍不住。
      涓宁坐在地上,靠着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哭了一阵,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冻醒的。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雁娘,炉子灭了么?好冷哦。”却只见满目翠绿粉红,刹那间反省过自己在什么地方。夜里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身上几乎全湿了,锦衣凉凉地贴住皮肤,比睡梦里更冷,而肚子也凑巧般地“咕咕”叫起来。身上心里都难受着,偏偏眼前所见,是梦里也未曾见过的美景。
      满满开着粉红色小花的树,花繁似锦,美得令人叹息。君侯府里,原是怎样的花都有的,最美,最稀罕的,都有。涓宁在君侯府里长到九岁,什么花不曾见过,什么花不曾识得,可她偏偏认不出眼前这一片粉色的花林。
      “呀!”涓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么大一片林子,满树满树繁华灿烂一如锦绣流霞的花朵,竟于同时,谢落凋零。那一刻的悲伤,也正是那一刻的辉煌,那一刻的黯淡,也正是那一刻的光芒。
      涓宁那时,什么也没想,什么也顾不得想,她屏住呼吸,看着远处的人影,缓缓走近。就在这花雨中。
      是昨晚的那个人。涓宁昨晚并没有看清他,却可以由他肩上那只精灵顽皮的猴子认出他来。
      他手持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现在,那伞上已堆满了粉红的花瓣,映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些些绯红。诚然,他的脸色原是苍白的,而且,毫无表情,但涓宁实在移不开眼去,他实在有一双魅惑人心的眼睛。一双多少人中,你一定认得出的眼睛。
      “还在这里。”他在涓宁面前站定,“羽昔叫你来的?”
      涓宁定一定神,答是。
      “他们要你带话给我?”
      “哦。”
      “他们……说什么?”
      “君侯要我待在你这里。他说我是师家的人,只有你这里可以留下我……没有了,他就说这些。”
      纸伞跌落,那男子一把握住涓宁的手腕,反手拉近,声音里有凛凛的寒意,“你是师家的人?”
      涓宁猝不及防险些跌倒,脱口说道:“我……我不知道!是君侯这么说。”
      “你多大?”
      “九,九岁。”
      “名字呢?”
      “涓宁。”
      “姓什么?”
      “没,没有,我没有姓。”
      男子收紧了手,但只是一瞬,又松开来。他闭着眼睛,调匀了呼吸。
      “涓宁是吧。你跟我来吧。”
      涓宁惊惧未消,却也只有跟住他。然而受伤的脚踝实在疼痛,不一会她便被拉下了好远。
      男子在前面站着等她一会,终忍不住回转来,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向林中走。
      涓宁说不出话来。那人的鼻息,暖暖地触着面颊,一种莫名的悸动,就自心底,渐次升起。涓宁不敢看他的脸,只敢低低地,瞥一眼他肩头的小猴。此时他速度已是极快了,小猴一反来时蹿上跳下的活泼劲,两只小爪子死死揪住他的衣裳,偶尔看一眼身旁急速退后的树木,还叫一声,用只小爪子挡住眼睛,装腔作势的样子可爱极了。涓宁也忘了害怕,“扑哧”一声笑起来,随口问他:“小猴叫什么名字?”
      “闲丸。”
      “那你呢?”
      “绯雨。”
      “很古怪的名字呢,还有小猴的名字也是。”
      “琉球,我们……”他忽悔失言,住了口,只是前行,不多时,把涓宁放下地来,指她看一栋竹木建的小屋。“到了。”
      涓宁从未见过如此清幽脱俗的山谷,如此朴素端丽的小屋,又是惊讶又是赞叹。“太好了。”
      绯雨一伸手,任由闲丸自他肩头顺手臂跳到屋外一棵大树上去。
      涓宁留意到这树并非那开粉红小花的树,有些惋惜,便问:“为什么这里没有那花树呢?”
      “那些樱树都是琉球的特产,在中原太显眼,我要求住所隐蔽,不能把樱树植在这里。”
      “那叫樱树吗?开的花叫樱花咯,真的好漂亮,可惜一下雨就落了。”
      “本来就是很容易落的,不过最美的也就是那一刹那。今年还是第一年开花,花期太短了,也许这儿不适合它们。”
      “如果在府里,那么多花陪着,她们许会快活些,可是,君侯不准我再回去,要不,我把她们种回府里去,多好。”
      绯雨没出声,温热的手掌突然贴住涓宁冰凉的小脸,当她滚烫的泪滴落,他的手似触电般轻颤一下,却没有收回,好半晌,说:“进屋去吧,你好凉。”
      涓宁随绯雨进屋去,回头时见闲丸在树上呲牙咧嘴又似在冲她笑,微笑了一下,才迈进门去。
      屋里出奇地暗,涓宁很不习惯,抬头看一看四壁,竟没一扇窗,只有一间小门虚掩,想是通往内室的。再一瞧桌上,灯呀蜡烛的,什么也没有,随口就问:“没有灯吗?”
      “没有,我用不着。”
      涓宁先是一愣,省悟过来又是一惊,很失礼地拉住绯雨。“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有一双天下最美丽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绯雨不以为意地打开柜子,摸出一件长袍,“你换上吧。兴许大了些,没有女孩子的衣服,请将就一下。下次去市场会给你买。”
      涓宁接过衣服,心里不知有多乱,蓦然想起他刚刚说的话中……
      “我可以留下来?”
      “可以。”绯雨走入去推开内室的门,“你且去休息一下,吃饭时我叫你。”
      “不用……我……我帮忙吗?”涓宁从未试过说话如此费劲。
      “不用了。”绯雨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涓宁睡得极好,醒来时听见黑暗中绯雨低柔的声音。
      “醒了?你睡了一天。中午我来时你呼吸很匀,就没叫你。应该饿了吧。来,今日炖了兔肉,还有山菇汤,笋尖炒兔耳,你尝尝。”
      确实很香,涓宁也饿了,却不知如何动筷,屋子里实在太黑了。
      绯雨忽而一笑,“忘了,屋里太暗,是不是?要不,到屋檐下去,雨早停了,星光该是很亮的,闲丸都不肯回屋。”
      
      涓宁吃过了饭,执意去林里找找闲丸,绯雨也应了,便走。
      星光把林子里映得雪亮,涓宁的心情与昨夜截然不同,她蹦蹦跳跳地走一程,忽然回过身去,一步一步退着走。
      绯雨觉得有些古怪,也不说什么,到涓宁脚步一滑,忙扶住她,“你干什么?”
      涓宁赧然笑笑,“我想试试瞧不见路,走起来有多难。”
      绯雨定住了,星光下他的表情变了又变,终而缓和了下来。
      “开始不习惯,后来就好了。”
      “还是不好的,对吧。”涓宁低一低头,总有晕眩感,总有些迷失,总有些难以言明的不堪……和伤感。
      绯雨握住她的手,“回去吧。”
      “恩。”涓宁抢在绯雨前面走,虽然绯雨是认得路的,但她多想领着他走走,做一做他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他会有那么悲伤的表情,让人看着,也会悲伤起来。
      她停住步子,拉一拉绯雨的手,认认真真地问:“为什么你会留下我?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九年前,绯雨并未回答绯雨这个问题,可这时,他忍不住微微笑了。
      “傻丫头,你不是也对我很好吗?你对我,又为什么这么好呢?”
      “因为你对我好啊。”
      “对啊,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会对你好啊。”绯雨笑意更浓,明明是没有焦距的目光也逼得涓宁不敢抬头。她却还不放让,接着问:“这么简单?”
      “对。”
      “那,为什么九年前你不肯答我?”一脸不解。
      绯雨似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抑不住笑意温存,停一停,握住她一只手,神态庄重地说:“那时我待你不好,并不好。虽然温和,却很防备,所以我无法答你。但你是真心对我好的,我知道,所以我也真心对你好。”
      话说得很长,要细想才能明白,涓宁却不去细想,此刻已足够幸福,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住绯雨。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傍晚去樱林那边看樱花好么?花期到了。”
      眼前一片朦胧,那手持纸伞的男子似又自花雨中缓缓而来。为什么眼前朦胧?为什么伞和伞下的人,被映得一片绯红?
      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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