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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音乐玩笑 ...

  •   他再次凑到了那张画像前。画中人一如既往地手持小提琴面无表情地坐在古钢琴背后,神情和他黑色的外套一样冷峻。观看者又挤眉弄眼了几阵,画中人的神情未见丝毫改变。
      沃尔夫冈·莫扎特失望地看着画像。眼前的列奥波德越发显得只是画布上的些许颜料的堆积。每天不同时刻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幅画像面前,画中人的神情却再也没有变化。画布背面那父亲的幽灵似乎停止了与他对话,而变为了干瘪陈旧的信纸一张。
      抑或是那幽灵伊始就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呢?
      “沃尔夫冈?”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莫扎特没有丝毫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海顿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来。“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上班要迟到了。”
      “爸爸!”莫扎特不情愿地说, “身为音协主席团成员,我可以什么时候想去上班就去上班!”
      “哦,真的吗?我如果没有记错,你在过去的一整个六月份都没有去音协呢。”海顿调侃地走了过来,看到了莫扎特面对的家族像,“这样的情况让你爸知道了可一点都不好——更别说,你还当着你爸的面叫别人爸爸。”
      “我说爸——”莫扎特把刚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好吧好吧,我马上去上班……”看着海顿一脸怀疑的神情,莫扎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老作曲家推到了门外,“您先去音协,我一定稍后就到!”
      “稍后?”海顿在莫扎特关上卧室门前,探头进来。他挑挑眉毛,“这会儿你的爸爸真的很失望了——不论是画像上的还是你眼前的——”
      莫扎特把海顿赶紧推了出去。

      海顿来到音协的时候,主席团办公室还空空如也。巴赫整洁的办公桌和莫扎特几乎看不出来是办公桌的一团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间或旁边亨德尔桌上高耸的食品罐头令人瞩目,让这位老奥地利作曲家不由得紧张得挠挠头发。这时,巴赫桌上相框里那面目模糊的老照片吸引了老作曲家的目光,照片里破败的小桌旁,一位神父打扮的陌生男子手持柔音中提琴端坐在那,他的神情如此安详而惆怅,仿佛已不在人世——那照片中人像如鬼魅般萦绕在老作家脑海,海顿的手不由得朝照片伸去——突然一个雄厚的声音炸开了。
      “海顿先生,您可来了!”亨德尔一着急差点卡在了狭小的房间门口,“——这该死的洛可可式小窄门!——您可总算来了,今年协会的夏季户外音乐会可要拜托您和萨尔茨堡小矮个!”
      看到这位启发自己创作神剧《创世纪》的“我们之中唯一的大师*”(*海顿原话,作者注),海顿的心(如果还能的话,它一定会)猛然跳动。他紧张地如同学生般搓搓手,“亨德尔大师!在您面前,我仿若初出茅庐的学生,一无所知**……再者,我六年没有上台指挥了——噢,我是说106年,我老以为现在是1809年7月,”海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随后又摸摸自己的脖子,“您不要太指望我这老骨头。”(**海顿评论亨德尔,The Orchestral Revolution: Haydn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Timbre by Emily I. Dolan)
      “老骨头?甚麽老骨头?!”亨德尔一上火,英语又变成古怪的德语和意大利口音,“嗨屯先身您多门年期(海顿先生您多么年轻)!沃和那头德锅海象菜是佬骨逗(我和那头德国海象才是老骨头)!”接着他解开大衣扣子,从夹层里掏出一小本谱子——那谱子因为他的肚子被拗成了有趣的弧形,“您和磨渣特摆这个(您和莫扎特排这个)!”
      “嗨屯和磨渣特不甚荣幸,”对于偶像的崇敬让海顿不自知地开始模仿亨德尔的口音。他充满荣幸地接过谱子,“‘以欢乐为主题的1909年协会夏季户外音乐会——在阿卡迪亚花园举行’,嗯……莫扎特指挥音乐玩笑和海顿指挥玩具交响曲?”
      “是的——”
      “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尖利的叫声打断了亨德尔。英国作曲家恶狠狠地往后一瞪,只见旷工一个月的主席团成员莫扎特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一把夺过海顿手里的谱子。“不……”莫扎特死死盯着谱子上印着的《音乐玩笑,K552,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1787年6月》,心里一凉,脸上更是青一阵紫一阵,“我拒绝演出这个曲目!听着,这一点儿也不欢乐!这都是痛苦!折磨!活生生的折磨——”
      正在莫扎特难堪的时候,海顿拍拍前者的肩膀,“我知道在大庭广众下演奏这种玩笑性质的作品,对于一个一流的作曲家而言可能是一种诋毁自己档次的行为。可是,我的孩子,我要指挥玩具交响曲,就是那各种玩具和乐团一起嘎嘎作响的作品——给大家带来欢乐难道不是我们的愿望吗?当大家笑着的时候,他们内心一定是感谢我们的。”
      莫扎特突然迸发的拒绝在海顿的安抚下消退了。“爸爸……”爸爸,你不知道1787年我创作音乐玩笑前的那个春末夏初,我……莫扎特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拍手说道:“爸爸,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失去你!所以我们来一起排练这愉快的夏季户外音乐会吧!”
      海顿被莫扎特前言不搭后语的对答弄得有些蒙,但看到莫扎特又笑起来他就放心了。“谢谢沃菲,”海顿说着转向亨德尔, “所以我将要挥玩具交响曲——我还真没有印象我创作过这部交响曲,或许是我那一百多部交响曲将我这个老糊涂混淆了。”
      “哦,”亨德尔一脸冷漠,他毛毛虫般的大粗眉毛抬了抬,“ 这部为玩具、双簧管、双喇叭、弦乐所作的G大调卡萨欣(Cassation,一种十八世纪的器乐曲式),以其老少咸宜的娱乐性脍炙人口,至于它的作者,起初人们说是海顿先生您,之后又说是列奥波德·莫扎特先生——您的令尊(亨德尔说着俯视了一下萨尔茨堡小矮个)。不过在我看来,这都差不多,总而言之都能概括成‘作曲家:莫扎特的爸爸’,我说得不对吗?”
      莫扎特对亨德尔这莫名其妙的概括深表不满,海顿却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您说得很有道理,”老作曲家若有所思,“确实如此。”
      “那么现在,”亨德尔说,“马上出门采购乐器。”看着两位奥地利作曲家一脸不知所云的样子,英国人吼了起来:“——既然是玩具交响曲,当然应该有玩具!现在就去!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要演出了!”
      在海顿依依不舍地告别心中最高的偶像和莫扎特冲忙逃离这肥胖火药桶的时候,英国人补充道:“海顿先生,您可好好管教您的孩子,旷工坚决不允许再发生一次!”

      当两人从音乐协会走出,漫步在阿卡迪亚花园的中轴线上,方才由于《音乐玩笑》所带来的不明阴云,随着花园两侧向后消逝的高大灌木墙一齐远去了;天空如同水晶般澄澈闪耀,莫扎特不由得在石子路上蹦跳起来:“爸爸,让我们现在就去维也纳采购玩具吧!”
      “维也纳?”海顿突然紧张起来,他摸摸脖子,“我们……是要到地面上去吗?破土而出……横空出土了吗?也是,夏天到了,我们也该从土里冒出来了……”
      莫扎特听着海顿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海顿是从哪里得来了人类共同回忆录形成的地域是在地下的错觉,或许是但丁的神曲,还是斯威夫特的格列弗游记?不,他甚至没有在意海顿老爹的担忧,此刻他莫名地开心,他的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卡迪亚,这花园的名字来源于古希腊的伯罗奔尼撒本岛的阿卡迪亚,在希腊语中本意是躲避灾难,那里属于黄金时代的田园牧歌、潘神和水仙女们;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集》在他脑海中回荡,是的,这里就是阿卡迪亚,就如同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般,他们可以以年轻的面貌度过漫长的年月,远离一切疾病,和平、和谐、美好,灵魂从智慧与知识中诞生,并将永生不灭……
      “爸爸!”莫扎特说,“我们是要去未来去了:从黄金时代到青铜时代;我们将采购一些现代的欢乐,随后回到阿卡迪亚来——你不必担心你的头,它虽然在19世纪被砍下并失踪,在这个时代却会一直在你的脖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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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1809年5月,在1909年的7月,海顿终于再次接触到了维也纳的空气。
      维也纳已经全然改变了,但又没有改变:有轨电车和马车在街道上和行人们混杂穿行着,楼房笔直和坚硬,开阔的平原上熙熙攘攘的建筑群上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密集而庞大的鸦群。海顿看着这一切出了神:身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他具有的敏锐视觉让他能够察觉空气里漂浮着的每一颗尘埃;细数着最微小的尘埃,他苦苦寻找当年的痕迹。当他们经过一如既往的圣史蒂芬主座教堂时,这位被一切巨变弄得宛如隔世的老作曲家不由得心头一颤,那熟悉的巴洛克立面和绿色穹顶在他眼前闪烁,从17世纪一直到此刻;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他生前听到的教堂管风琴的演奏,他的脚步不由得向那教堂靠近。
      突然老作曲家想起来了他的向导:那位萨尔茨堡小个子;他回过头去,只见穿着20世纪初时髦的黑色长风衣的莫扎特在教堂前广场的小摊贩那里,熟练地拿着现代的货币买了一小包东西。
      这种过去与现代交错的巨大违和感让海顿不由得再次摸摸他的脖子。“这是什么?”海顿朝着莫扎特拿着的纸袋里那个黄澄澄的小东西看去。
      “浴缸橡胶小鸭,”莫扎特说着把那只黄色的橡胶小鸭拿了出来,但马上被海顿惊讶的“橡胶还有黄色的!”的赞叹打断。“这技术上个世纪末就有了——爸爸你来捏捏看。”莫扎特不屑地说,一边把小鸭子递给大为赞叹的海顿。
      “我说,沃菲,你已经太习惯现代生活了;上个世纪末?那是1790年?”海顿又开始搞不清现在到底是哪个世纪了,他捏了一下鸭子,小黄鸭发出的响亮“嘎”声让他吓了一跳,“这小鸭就和真的一样!”“和真的差远了,爸爸。”莫扎特一脸无奈地说,可是海顿还是非常欣喜激动,他拿着小鸭爱不释手:“这个小鸭真可爱!如果我可以开一个商店的话,我将一定在商店里卖莫扎特打扮的橡胶小黄鸭!*”(*现在海顿故居的纪念品商店售卖莫扎特打扮的橡胶小黄鸭,价格神奇地比莫扎特故居的同样的小鸭便宜很多,作者注)
      “你离开商店的梦想已经非常接近了,现在去你家还要交门票呢,”莫扎特噗嗤笑了起来,“五年前——我是说1904年,你的老家作为博物馆修缮一新,对公众开放了——爸爸现在想回家看看吗?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因为我这几年常常去那里;不过我完全没有通知他们今天屋子的主人将回去看看,我真期待他们看到你突然晕倒的样子!”
      “不不不,我们断然不可如此使坏,”话刚出口,好奇心又征服了海顿,“——我的家?那在维也纳市区外Gumpendorf小村的小屋?我当然想回去看看,我还记得我小院子里有几棵我挂念的小果树——但是路途如此遥远,马车——”
      莫扎特没有答语,他拉住海顿,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

      当轻车熟路的莫扎特和哆哆嗦嗦的海顿终于出现在那栋“维也纳市区外Gumpendorf小村的小屋”前时,莫扎特手里已经提了两个鼓鼓的袋子,里面塞着够演10个玩具交响曲的玩具:铃鼓,竖笛,小木鸟,澡堂小鸭,拨浪鼓……海顿看着莫扎特一如既往地花钱如流水,心如刀割;尽管刚从“会飞的车”(海顿的直观感觉)上下来头晕目眩,他还是艰难地说:“你可不知道我当年赚钱如何艰难——为了多赚点钱,我偷偷把同一部作品的版权卖给了多家出版商……”
      “海顿先生,您明明赚钱不艰难——您只是很喜欢钱并且丧心病狂地想多赚钱而已,”莫扎特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海顿的小黑点,“贝多芬说您这么做,‘海顿爸爸将自己当做了娼//妓’*——这话现在还不幸地写在您博物馆的展版上呢。”(*贝多芬确实这么评论了海顿,此次作者去维也纳的海顿故居被这惊人的展板吓呆,作者注)看着海顿少见的震惊表情,莫扎特继续说:“这也不是最糟的,展板上还写着您喜欢在访客面前表演现场脱睡衣换衣服呢——您的学生就在旁边一边弹钢琴一边被迫欣赏您换衣服**——爸爸,我真想不到你晚年还有这个爱好,我对你了解太少了,我愧当你的最好的朋友。”(**历史上,晚年贪睡的海顿在早上接见客人时,在客人面前直接换衣服,作者注)
      海顿看起来就和他的蜡像一样。他紧张地摸摸脖子,结结巴巴而尽量保持得体地说:“沃……沃尔夫冈,我的家在哪里……?我……我现在就要过去……把展板藏起来。”他的最后一句话迅速而小声。
      莫扎特虽然想翻白眼,但是已经提着两袋玩具笑得直不起腰,“爸爸啊爸爸,你家现在就在你面前呢!”
      “什么?”海顿摇起头:眼前干净整洁的石板路边上矗立着外墙洁白崭新的二层小楼,外面飘扬着奥地利共和国(海顿发现他基本上是一个月前才知道什么是奥地利共和国)的德意志奥地利红白条旗(他也是大概一个月前才知道有这个旗的),“我的家,是乡村土路旁边的小宅子,不是这条马路边上的……”
      “这条马路的名字是海顿路(Haydngasse),而且随着维也纳的扩张,现在这里已经是市区了。”莫扎特说,“维也纳政府在1904年收购了你的故居后,对房子进行了完全的翻新,内部则修旧如旧——”
      “太棒了,我现在头晕目眩,特别需要躺在我的床上休息,”老作曲家拿出手帕擦擦汗,“唉,我怎么没有带家里的钥匙?家里的钥匙我总是放在口袋里的——”
      “爸爸,现在是1909年,不是1809年。”莫扎特无奈地说,“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至于你的老床,它是还在那里,不过你真的准备破坏文物古迹吗?”
      海顿一脸迷茫。“那我们也会被围起来、贴上展品标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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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协会地域阿卡迪亚花园。
      当这一年的8月底,度过了来到协会这些年最为愉快的一个夏日的莫扎特,大步走上阿卡迪亚花园海神大喷泉前的室外舞台时,他仿佛回到了18世纪灯火辉煌的美泉宫之夜。
      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此刻是20世纪,他却穿着符合演出曲目的18世纪服装,拿着19世纪才出现的现代指挥棒;莫扎特充满自豪与愉快地环顾四周,他的乐团已经就绪,台下观众充满憧憬,四周是音乐会开始前的祥和的寂静;正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协会地域的夜空比现世维也纳的夏夜更为湛蓝,那是纯粹的蓝色,毫无星光或云彩点缀,宛如窥视宇宙深处;阿卡迪亚花园坐落的平原那消失的地平线上,是在高地坐落的协会艺术院系建筑群,它们在夜幕下闪闪发光,与花园舞台前的人造古希腊废墟一起流淌着柔和的光芒。
      当《音乐玩笑》的音乐响起之时,许多美泉宫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在美泉宫侧翼剧院的歌剧指挥、甚至是他和萨列里在美泉宫的那场歌剧的巅峰对决:约瑟夫二世命令他们就同一题材创作歌剧,莫扎特需要创作德语歌剧,萨列里则是意大利歌剧。萨列里的《Prima la Musica, poi le Parole》和莫扎特的《Schauspieldirector》,1786年2月7日在美泉宫广场的两侧同时进行,胜负由哪边的观众多决定——尽管约瑟夫二世的预期是莫扎特的德语歌剧取胜,宾客们还是偏向了萨列里时髦而不失严谨的意大利歌剧。但此时此刻,在阿卡迪亚花园,这位当年不幸败北的作曲家全然感受不到回忆的苦涩,黄金时代的光芒让他享受怀旧的气息。
      C大调如歌的柔板结束后,第四乐章F大调急板回旋曲式奏鸣曲开始了;快速的节奏让年轻的作曲家肆意挥动手臂,环顾四周——那乐池的旁边,竖立的是依据17世纪法国画家尼古拉·普桑的代表作《阿卡迪亚的牧人》雕刻的浮雕,雕塑上,田园风景下几位牧人聚集在一座古老而孤立的坟墓边上,那墓碑上毫无生卒年月、亦无名姓,只有寥寥一句:
      “而我也在阿卡迪亚(Et in Arcadia ego)”
      这一刻莫扎特的心突然下坠。虽然专业性告诫自己要全神贯注沉浸于指挥,可目睹这铭文的瞬间他的思绪再也不受控制:即使在乌托邦般的黄金时代的阿卡迪亚,“我”——死亡——也在那里。而他这样的年轻人,为何要联想到死亡!他的心颤抖着回到了1787年,他最亲爱的最好的朋友,哈兹菲尔德(August Von Hatzfeld)伯爵,在年仅31岁的时候死去了;死亡的阴云笼罩着当时同样31岁的他,而他却自信自己的勇气与淡然,因为“死亡……是我们生命真实与最终的目的;……哈兹菲尔德伯爵……我不为他感到哀悼,我只为我自己和其余认识他的人感到哀悼”*;他终日“躺在床上,思绪无法停止,即便年轻如己,也很有无法迎接第二天的到来”*……(*援引自莫扎特给父亲的信件,1787年4月4日于维也纳)
      但随后,莫扎特惊讶地发现,此刻他既不是在感慨浮雕上不祥的图景,也不是悲恸于那年死去的31岁的好友,甚至不是在悼念8年后死去的他自己——1787年4月4日,他把这封阴霾的信件寄送给他病重的父亲;一个多月后,5月28日,他的父亲在萨尔茨堡病逝。莫扎特再次回到了眼前的曲谱,《音乐玩笑》,完成于1787年6月14日。
      4月4日、5月28日、6月14日……这三个连续的日期让谎言在他的脑海中不能再被掩盖,他指挥的手逐渐慢了下来——从急板到快板到小快板到中速到小行板,他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那一天当他拿到《音乐玩笑》时爆发的痛苦此刻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就犹如那终要发现坟墓的阿卡迪亚牧人——
      《音乐玩笑》这部作品,是沃尔夫冈·莫扎特为了纪念他父亲之死而创作的。那些所谓的玩笑,是他试图用音乐勾勒出他父亲生前那种对于世事嘲讽调侃的态度。
      可是,有谁会知道呢?除了他自己,这部作品在别人看来,还不是一个欢乐的玩笑作品吗?莫扎特看着台上的乐手们,他们吃惊地看着指挥速度突然变慢的指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莫扎特在内心绝望地暗自笑着,说不定乐手们和观众还以为是他想增加玩笑的效果呢!他用音乐勾勒出了他心目中的父亲,可是他并没有复活他——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感受到这玩笑后的追思?!
      埋藏在天性中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亲人早逝带来的摧残,让莫扎特很早就勾画出一幅幻梦:所有人都可以在某一天回到同样的地方,那里灵魂不灭,有永恒的时光来拥抱和分享。他无数次地催眠自己,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已然相信这个乐园的存在:他如此快乐地拥抱每一个来到协会的人,来到他身边的人,他相信他可以赢得当年他失去的生活。然而,此时此刻,在欢乐的观众、不解的乐手和悲哀的自己之间,他构建的幻梦的世界摧毁了:无论如何,有些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来,他们再也无法听到后人对他们的呼唤,所有的祭奠,不过只是对于在世者的安慰。悲伤像黑幕般笼罩了莫扎特,他拿着指挥棒的手失去了气力,每一个音符都如同利剑刺穿他的胸膛。
      什么费力纪念的音乐,什么日日端详的肖像,列奥波德·莫扎特,明明都不可能再回来的。

      在最终混乱的广板下,莫扎特挥完了这漫长而诡谲的回旋曲。《音乐玩笑》已经结束了,可是他久久没有转身示意。他像一尊雕像,像阿卡迪亚平原那孤独的墓碑,站在不明所以的乐手与沉默好奇的观众之前——如果这一切在终结之后就是虚无,那么他现在所处的温暖的天堂又是什么呢?这一切,会不会本身只是后世哀悼他不堪命运而虚构出的世界?这个感受到死后世界慰藉的他,会不会只是人们寄托哀思而创造的人偶?那个真正的莫扎特,以及周遭他的朋友们,是不是在停止呼吸的瞬间就不可能再存在?
      在这死寂而幻灭的时刻,莫扎特突然感到了一种微妙而带着生命的光芒,在他身边默默闪耀。莫扎特向那光芒看去,那是后台的黯淡之中,海顿正站立在幕布旁,他的手里拿着《玩具交响曲》的总谱,和那袋他们一起在维也纳买的玩具,那只玩具小鸭还是如此黄澄澄的,就像宇宙深处的星星那样闪耀;海顿的目光如此柔和,充满着鼓励和毫无条件的理解。此时此刻,莫扎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列奥波德的影像,那是1909年5月底协会港口绿松石天空下对于他父亲的怀念,那是美泉宫之夜小马车里一个小孩子对于他父亲的依依不舍;此刻,他再一次感到了仿佛是他父亲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感觉。不,这一次不一样了,再也没有恍惚的幻觉和自我欺骗,莫扎特清楚知道那是海顿而不是列奥波德;但是,这又如何呢?
      他终于知道他的父亲爱着他,而且他的父亲也知道他的沃尔夫冈爱着他。
      莫扎特突然笑了起来,像黄金时代伯罗奔尼撒本岛的阿卡迪亚牧人,一个荒谬的理论在他心中迸发:如果他可以因为世人对于自己的回忆而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的父亲以及他所有的亲人们也一定可以因为他的思念而继续‘存活’下去;这个世界没有天堂和地狱,但死亡总是有两层意义:一个个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灭绝;只有当所有在世的人都遗忘他/她的时候,这个个体才真正地被消灭。
      这一刻,莫扎终于转过身来给大家谢幕。他深情地对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鞠躬,宣布道:“诸位,方才的沉默,或许让人误以为这曲目尚未结束。但是它已经结束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想象并不能改变事实;但是,想象可以创造出世间本不存在的事物,这是人的可贵和可悲之处:只要您一直想着这首曲目,这音乐玩笑在您心中就永远无法结束!”
      在观众迟到的掌声中,莫扎特为方才自己突发奇想的自我安慰笑出了声。他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对于死后世界的各种幻想归根到底不过是对于生者的安慰,因为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现实;但是,即使知道是幻想,他依旧选择沉迷于幻想之中!

      “沃菲在想什么呢?”莫扎特回过神的时候,已然是中场休息,乐手们正在匆忙地改变乐团编制;自己的手里拿着上半场结束时海顿递来的花束,而送花者正略有怨言地站在自己面前。
      “刚才的突慢和节奏临时发挥,实在是给作品增添了出乎意料的玩笑性。”海顿说,“不过我不得不说,这玩笑似乎有些太过火,听起来真的很像演出失败。”
      “不,爸爸,”莫扎特说,“你根本不知道刚刚我想到了什么才有了这样的即兴发挥呢。”
      海顿出乎意料地没有答语,他摸摸莫扎特柔软蓬松的头发。片刻之后,他说道:“傻孩子,我当然知道。当你把我基于你的《加冕弥撒》创作的第98交响曲第二乐章掉落在地的时候,当你对着肉丸突然沉默的时候,当你在飞镖游戏前跳舞的时候,当你醒来望着窗外树木出神的时候,当你知道要排练《音乐玩笑》而愤怒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
      “不不不……这不可能……”莫扎特震惊地瞪大双眼。
      “我也希望让你知道,”海顿和蔼地说,“对于从未有过孩子的我而言,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当大家叫我海顿爸爸时我内心那种快乐的真正来源。它并非来自于自尊和夸耀,而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最接近实现的方式。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有多么顽劣、品行不端:我在合唱团里滋事斗殴、剪掉团员的辫子,最后被开除、赶到街上。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孩子们’的期许的目光让我变成了如今的自己:一个平和,乐观,善良的人。当然,”海顿笑了笑,“我还是有很多改不了的坏毛病:当年我将我的交响曲76-78号卖给阿尔塔利亚、布瓦耶和福斯特三家出版商而毫无不安,换做今天,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不,”莫扎特说,“爸爸,你不可能如此了解我……你不知道那幅……”
      “嘘。”海顿突然将手指轻轻放在莫扎特唇边,“成年人都应该有些自己的秘密。”
      莫扎特一时语塞。良久后,他说道:“一直以来,我心目存在着一位最为美丽、妙不可言、伟大的人,而他也是我最亲爱的朋友。他‘即会开玩笑又令人惊恐,既能引得满堂大笑又能唤起深刻的情感,而且这一切全都做得尽善尽美’*。无人能做到这一切,除非是他。1785年9月,我完成了一套六首弦乐四重奏**,他们是我的六个孩子。我将他们献给这位独一无二的人。在献词中,我希求那伟大的先导愉快地接受他们并成为它们的父亲、向导和朋友,无论如何、宽容看待他们的缺点***。如今,如果那位带给我人生最为幸福与纯粹的两年时光的人,在接受了我不成体统的礼物的两个世纪后,可以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那么我这个为了音乐而偏离了人的道路的朋友,将会因为这错爱而如何颤抖……!”(*援引自莫扎特1798年11月21日莱比锡《音乐汇报》评论海顿的笔记;**六首“海顿”弦乐四重奏,Op.10,No.14-10;***来自 1785年阿塔利亚出版时莫扎特亲自给海顿写的献词,作者注)
      “那位你最为亲爱的朋友,”海顿说,“一直都非常高兴来保护和指导他这位年轻的挚友,这是他毕生的职责。说吧,你对于那位你最为亲爱的朋友的额外不情之请是什么呢?”
      “我希望,如果那位最为亲爱的朋友已经答应接受那六首弦乐四重奏并成为他们的父亲、向导和朋友,那么,他可否也能接受额外的第七首弦乐四重奏——正是那写作四重奏的作曲家本身——去成为那位年轻人从今往后的向导、朋友,和……”莫扎特低下头,“……一位永远不会离开他的父亲。”
      海顿笑了笑。他刮了下莫扎特的鼻子,“我这位‘最为亲爱的朋友’乐于回赠这份礼物,不过似乎年轻人还没有把礼物完全送给我呢。恐怕要等到这场阿卡迪亚花园夏季音乐会结束之后——因为这场音乐会的返场曲会是莫扎特献给海顿的弦乐四重奏之一。”
      莫扎特的眼睛瞪大了。“爸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一直瞒着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准备的返场曲是……”
      “现在,快拿好你的玩具乐器为下半场的《玩具交响曲》准备就绪吧,这中场休息已经进行了少说二十分钟。”海顿没有直接回答莫扎特的问题,而是塞给莫扎特袋子里的小黄鸭。他拍拍年轻人的背,将他往乐团里推,“快到乐团里坐着——至于我怎么知道的——说出答案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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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协会地域奥地利主馆。
      1909年阿卡迪亚花园夏季户外音乐会的节目单已经陈旧,放在桌上的演出照片也沾了些许灰尘。永远停留在他的而立之年的年轻萨尔茨堡人,拾起了这些演出的照片,放入相框之中。他扫视他卧室的墙面,可似乎已经没有地方悬挂这些照片了。
      莫扎特再一次看着自己床对面挂着的那幅1780年末Johann Nepomuk della Croce绘制的家族像油画的复制品:墙上挂着他们四年前去世的母亲的肖像;姐姐南妮尔和他自己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他的父亲列奥波德握着羽毛笔和小提琴倚靠在钢琴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过去的18年,他每天都这样凝视着这幅画,然而如今那冷漠的脸庞却再也不曾变化。莫扎特思忖了片刻,伸出手,将家族像小心翼翼地试图从墙上取下。
      “沃菲,需要我帮忙吗?”突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莫扎特回过头,只见海顿从打开的卧室门探身进来,手上还拿着沾着肉汤酸奶油酱的汤勺,“沃菲,你要将画移动到书房吗?”
      “我是要把它移到书房,爸爸。”莫扎特笑着说,“谢谢你,我一个人移动就可以了。”他看看关切的海顿,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画里那持小提琴者身上。
      “他已经给予我自由,如今我也要给予他自由。”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第六章《尾声:列奥波德》
    如果你们不希望在读完《亲爱的爸爸》全文后来打我,请认为第五章就是结尾;当然,如果你执意想阅读(真结局)第六章,请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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