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月后。协会地域阿卡迪亚花园。 当这一年的8月底,度过了来到协会这些年最为愉快的一个夏日的莫扎特,大步走上阿卡迪亚花园海神大喷泉前的室外舞台时,他仿佛回到了18世纪灯火辉煌的美泉宫之夜。 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此刻是20世纪,他却穿着符合演出曲目的18世纪服装,拿着19世纪才出现的现代指挥棒;莫扎特充满自豪与愉快地环顾四周,他的乐团已经就绪,台下观众充满憧憬,四周是音乐会开始前的祥和的寂静;正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协会地域的夜空比现世维也纳的夏夜更为湛蓝,那是纯粹的蓝色,毫无星光或云彩点缀,宛如窥视宇宙深处;阿卡迪亚花园坐落的平原那消失的地平线上,是在高地坐落的协会艺术院系建筑群,它们在夜幕下闪闪发光,与花园舞台前的人造古希腊废墟一起流淌着柔和的光芒。 当《音乐玩笑》的音乐响起之时,许多美泉宫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在美泉宫侧翼剧院的歌剧指挥、甚至是他和萨列里在美泉宫的那场歌剧的巅峰对决:约瑟夫二世命令他们就同一题材创作歌剧,莫扎特需要创作德语歌剧,萨列里则是意大利歌剧。萨列里的《Prima la Musica, poi le Parole》和莫扎特的《Schauspieldirector》,1786年2月7日在美泉宫广场的两侧同时进行,胜负由哪边的观众多决定——尽管约瑟夫二世的预期是莫扎特的德语歌剧取胜,宾客们还是偏向了萨列里时髦而不失严谨的意大利歌剧。但此时此刻,在阿卡迪亚花园,这位当年不幸败北的作曲家全然感受不到回忆的苦涩,黄金时代的光芒让他享受怀旧的气息。 C大调如歌的柔板结束后,第四乐章F大调急板回旋曲式奏鸣曲开始了;快速的节奏让年轻的作曲家肆意挥动手臂,环顾四周——那乐池的旁边,竖立的是依据17世纪法国画家尼古拉·普桑的代表作《阿卡迪亚的牧人》雕刻的浮雕,雕塑上,田园风景下几位牧人聚集在一座古老而孤立的坟墓边上,那墓碑上毫无生卒年月、亦无名姓,只有寥寥一句: “而我也在阿卡迪亚(Et in Arcadia ego)” 这一刻莫扎特的心突然下坠。虽然专业性告诫自己要全神贯注沉浸于指挥,可目睹这铭文的瞬间他的思绪再也不受控制:即使在乌托邦般的黄金时代的阿卡迪亚,“我”——死亡——也在那里。而他这样的年轻人,为何要联想到死亡!他的心颤抖着回到了1787年,他最亲爱的最好的朋友,哈兹菲尔德(August Von Hatzfeld)伯爵,在年仅31岁的时候死去了;死亡的阴云笼罩着当时同样31岁的他,而他却自信自己的勇气与淡然,因为“死亡……是我们生命真实与最终的目的;……哈兹菲尔德伯爵……我不为他感到哀悼,我只为我自己和其余认识他的人感到哀悼”*;他终日“躺在床上,思绪无法停止,即便年轻如己,也很有无法迎接第二天的到来”*……(*援引自莫扎特给父亲的信件,1787年4月4日于维也纳) 但随后,莫扎特惊讶地发现,此刻他既不是在感慨浮雕上不祥的图景,也不是悲恸于那年死去的31岁的好友,甚至不是在悼念8年后死去的他自己——1787年4月4日,他把这封阴霾的信件寄送给他病重的父亲;一个多月后,5月28日,他的父亲在萨尔茨堡病逝。莫扎特再次回到了眼前的曲谱,《音乐玩笑》,完成于1787年6月14日。 4月4日、5月28日、6月14日……这三个连续的日期让谎言在他的脑海中不能再被掩盖,他指挥的手逐渐慢了下来——从急板到快板到小快板到中速到小行板,他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那一天当他拿到《音乐玩笑》时爆发的痛苦此刻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就犹如那终要发现坟墓的阿卡迪亚牧人—— 《音乐玩笑》这部作品,是沃尔夫冈·莫扎特为了纪念他父亲之死而创作的。那些所谓的玩笑,是他试图用音乐勾勒出他父亲生前那种对于世事嘲讽调侃的态度。 可是,有谁会知道呢?除了他自己,这部作品在别人看来,还不是一个欢乐的玩笑作品吗?莫扎特看着台上的乐手们,他们吃惊地看着指挥速度突然变慢的指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莫扎特在内心绝望地暗自笑着,说不定乐手们和观众还以为是他想增加玩笑的效果呢!他用音乐勾勒出了他心目中的父亲,可是他并没有复活他——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感受到这玩笑后的追思?! 埋藏在天性中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亲人早逝带来的摧残,让莫扎特很早就勾画出一幅幻梦:所有人都可以在某一天回到同样的地方,那里灵魂不灭,有永恒的时光来拥抱和分享。他无数次地催眠自己,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已然相信这个乐园的存在:他如此快乐地拥抱每一个来到协会的人,来到他身边的人,他相信他可以赢得当年他失去的生活。然而,此时此刻,在欢乐的观众、不解的乐手和悲哀的自己之间,他构建的幻梦的世界摧毁了:无论如何,有些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来,他们再也无法听到后人对他们的呼唤,所有的祭奠,不过只是对于在世者的安慰。悲伤像黑幕般笼罩了莫扎特,他拿着指挥棒的手失去了气力,每一个音符都如同利剑刺穿他的胸膛。 什么费力纪念的音乐,什么日日端详的肖像,列奥波德·莫扎特,明明都不可能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