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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安倍晴明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外人看在眼里甚是模糊。
      说是疏离吧,安倍君历来为人应对都是在诚恳谦和的基础上淡淡的,即便面对教养自己成人的师尊,通常也表现得恭敬有过并无多余亲近,对其他人更是一味的若即若离——近在手边的“即”和抓不着的“离”。
      但要论熟络,任谁头一眼见了都会认为是博雅公子在一厢情愿。背后被称作“天然呆”或者“烂好人”的大人,如若见他脸上没了笑纹,十之八九是在瞌睡,剩下那十之一二多半是为情书伤脑筋。
      说到情书,实在是博雅公子的死穴,不是做不出意境美好措辞风雅的词句来,关键是对象难寻。露水姻缘或可贪得一晌欢欲,但他的目标是相守一辈子啊一辈子,在追求旖旎风流的贵公子们眼里看来,简直可以再被叫做“呆子加倍”。
      某天傍晚,夕阳趴在墙头不想走,略热的风吹过恹恹草叶的时候,博雅又对晴明感叹起来。
      他说,为什么都没有谁会在晚霞底下等我呢?想那一个思念的身影衬在绮丽梦幻的彩云前面,将是多摄人心魄的景色啊!
      你究竟是想有那么一个人,还是只为了有那么一场景给你看?
      晴明握着笔乜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写写画画,漫不经心地回道,根据某些典史记载,晚霞的尽头是奈落之泉,原来你所中意的是“那种”类型。
      他把“那种”咬得很重,一本正经的腔调配上浅淡神情,怎么都看不出是在讲笑话。
      博雅已经习惯他不当笑话讲出来的那些笑话。
      太过严谨正直的人,看待每一样事物都是严谨正直的。
      博雅移过去推晴明一把,愤愤地说,你才中意“那种”呢?!成天价都跟“那种”打交道,也不厌烦。
      晴明停了笔,抬起脸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中将大人可曾厌烦过抚弦奏调?
      那不一样,那是我兴趣。
      博雅辩解道。
      我也是。
      表白了态度,晴明用别人看不出来的热情再次投入到深爱着的专业中去。
      看着他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小字又谨慎专注地画了几笔线圈,博雅方沉沉地叹口气说,你呀,真不知人间乐趣。
      哦?
      晴明半丝余光都没有走神的应了一声。
      要知道——
      博雅盘着腿弓背坐着,准备好来番诚恳说教,瞄见了对方从垂睫下透出来的点点明亮,忽而便觉得少许寡味。
      抿了嘴没再说什么,又略坐了会儿,就起身在几位阴阳生恭敬的注目中回家。

      北小路街道微窄且坎坷,两边的筑墙起伏弯曲,没个规矩,视线极容易被遮掩。半路上突遇一匹迎面飞奔而来的青骢马,险险擦着牛车而过,带起呼呼烈风,惊到了小牛童也惊到了大黑牛,博雅坐在车里正浑浑噩噩思考着人生意义这一伟大命题,冷不防滚了个跟头,额角撞在硬木上,立时金星闪耀,拿手抹了一下,似乎没有见红。
      博雅一面捂着大包块一面胡乱抓攀着,调不顺气息地喊,喂,搞、搞什么这是?!
      隐约的他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跟人说,不要慌拉住绳子小心点——
      嘈杂喧嚣颠簸震荡,本来是个寻常的夜晚,被这么折腾下来,博雅连痛都呼不出来,只扶着某处硌手的灰石墙拍胸口喘气。
      晴明关切地给他顺背,问他有没有什么大碍。
      还好。
      尽管博雅的脸色在惨淡夜光里显得有那么一点点惊悚效果,但略作休息就恢复了几分贵公子的风姿气派。他整整帽子理理衣服,接过晴明递来的湿布巾敷在额角上,眯了一双眼睛看人。
      他对晴明说,你怎么来了?
      心绪不宁占了一卦,得“东北不利”,想你正是往那里去,就过来看看。
      晴明说得很是风轻云淡,博雅勉力斜他一眼,好嘛,你早不算晚不算偏偏等我脖子近刀了才算,真是有情有意。
      他本是被突来横祸搅得心中烦躁才如此话带嗔责,晴明却不计较,拍他肩膀又安慰几句转身要走。
      诶,那个什么——
      博雅脱口叫住他,顿了顿,忽然模糊了唇舌,含混着嘟囔一句,谢谢。
      没什么。
      晴明平淡回他,慢悠悠抄着袖子远去。

      第二天安倍晴明没有入寮上课,据说是偶感不适告了假,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
      这几天博雅也没出过门,倒不是伤势多严重或者想趁机溜班去什么地方逍遥,实在是,被逼的。
      他的父亲是克明亲王,乃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虽然母系地位非是特别尊贵,但他好歹也被封了个三品亲王,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相守度日,亲王妃对这唯一的儿子尤其着意看重,幼小的时候操不完的担心,怕冷了怕热了怕摔了怕拐了,成年以后又担心被排挤被冷落被女人不待见,打个喷嚏都能紧张上老半天,延医问卦把全府折腾个鸡飞狗跳。这次见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儿子脑袋上肿着个大包回来,面色还略显不济,自然立时就慌乱得如同泰山府君要索命一般。
      其中的种种不堪博雅是当作噩梦希望能忘得一干二净,但王妃整日镇坐眼前死盯着他,完全体会不到儿子心中的悲苦,一碗碗苦汤亲手端过来,哄小孩一样哄他喝干净,时不时摸摸缠得跟粽子似的额头,还情不自禁洒几滴慈母泪,洒着洒着就抽泣,抽着抽着就悲苦。
      想你小的时候多难啊……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还不让人省心,你父上若是黄泉有知,该多伤心啊……
      博雅听得头越发疼痛,更是躺着不愿意挪动,于是母上更含怨带愤起来,鼻涕眼泪抹他一身。
      你怎么就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啊……你连支香火都还没有留啊……叫我如何面对你父上面对祖宗啊啊啊啊啊!……
      好了好了,我乖乖吃药乖乖养伤再也不糟蹋了自己还不行吗?!
      他真的是烦了,将衣被拉上头顶装作呼呼大睡。
      王妃又扑在他身边暗泣一阵,突然想到不能打扰宝贝儿子的休息,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被侍女扶着回自己寝殿去了。
      博雅终于能掀衣被透口气,感觉这世界果真是有许多避不开的灰暗啊。
      他认真思考了会儿茫茫前途何处是彼岸,想远了就想起左近少将欠他两串唐国翡翠链,宇治别院的地头捎信说院子都打理妥善随时可以迎接王妃殿下驾临。
      对了,由于开年时候卜师说母上直到卯月都不利远行,所以她才没有按往年习惯早早去了宇治避暑,眼见期限已到,早点劝了母上去那边自己才能落半时清净。
      结论即得,他便稍稍心安一些,很快睡着。
      如此几日过去,博雅头上的肿块消得没影子,王妃最受不了他的“孝心”勃发,点头说等过了端午就去宇治。
      于是博雅就宽心了一点,人一舒畅就不安分,在母上跟前仰脖子灌了今天最后一碗苦汤,借口翻阅几本乐谱退出来,却偷偷叫人牵了马溜出府。
      天快黑尽,街上行人寥寥,即便有也是急着朝家赶,博雅只是为了出出闷气,随便的东走西走,扒着某家外面的篱笆张望了一阵,蹲在某宅后面竹丛中被蚊子叮了两口,想见的风景始终没有见到,意兴阑珊。
      牵马的侍从年纪尚小,白天干了不少活这时候有点犯累,博雅看出来了让他停下歇歇,打量四周觉得眼熟,想起似乎曾经有一夜露水留在这里,试着推了推旁边那户人家的门,有女人探头出来看了,果然是熟面孔。
      里面的女人神色不见多少惊喜或者悲切,两人闲闲对坐,喝点薄酒,滋味不入喉。
      女人看出博雅应声的时候虽然态度端正但眼神小有飘忽,无限凄凉的感叹人世沧桑譬如秋风,呼啦吹开了枯叶,呼啦吹走了繁华。
      当情意已虚化若水,挽之寡淡,女人施施然起身送走了博雅。
      于是中将大人只有继续在没人气的平安京大街上晃悠,晃到小侍从走路身形不稳,博雅抬头在已然虚幻起来的夜色里望了望,竟望见很熟悉的宅院。
      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啊。
      他跳下马敲了门,车所的童子早认得他,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晴明连着好几天没到寮里应卯的事,有探病的来七弯八折地对博雅提过那么一两句,当时他还想这么严谨正直把枯燥学业当作人生乐趣的人居然也会犯懒?
      然而事情并不是他揣测的那样,晴明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

      那天晚上晴明跟过来和博雅府上的侍从联合牵制受惊的大黑牛的时候,一不留神被牛蹄子撅了一蹄,正中在心口上,慌慌乱乱地就觉得生疼,疼得差点接不上气,后来安慰了负伤的博雅撑着回到家,脱去单衣里衣借烛火的光亮看了看,左边最后一排肋骨下沿乌青了碗大一块,稍微一碰就捣心的疼。呕了两口红后,他估摸着没伤到内脏,大概是有些骨裂淤血,自己开了两帖药,一帖内服一帖外敷,请人帮忙煎好配好,几天来就这么躺在屋里将息着。
      贺茂忠行百忙之中抽空来探过,毕竟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爱徒,看他原本标致俊秀的脸青白青白的,着实有点难过,回去就叫人送了补品药材过来。保宪是天天都要跑过来瞧几眼的,揭开里衣看看淤血消散的状况,换上新的药布盯着晴明把药喝下,给他掖好衣角,说几句闲话。
      你这个隐忍的性子真得改改,这次是小伤,要下回更狠一点,是不是被无常兄弟勾脖子了也不吱声?
      晴明跟从贺茂大人的时候年纪很小,又被忠行大人看穿他天赋异禀,于是特许暂居贺茂府本邸,而不和别的阴阳生一起住在未坤邸那个阴阳寮学生过集体生活的地方。保宪看他不爱说话也不爱闹腾,为人一贯低眉谦和,别人欺负他也默默忍耐,不张扬不傲物,像只安静乖顺的小猫,就把他当亲弟弟罩着,比对正牌弟弟保詹的态度还好。父亲素来事务繁杂,他挺乐意帮着教导晴明,等到觉察晴明对天文有着极高天赋几乎要超越自己的时候,索性就把这块全丢他自由发展,得到珍稀的天文资料也第一时间转手给他。
      如此行径久而久之免不了被他人怪责,保宪一副无所谓,“你说你的我照样”的拽模样,待晴明依然如故。
      曾经有段时间在贺茂府里流传着晴明是狐狸孩子的传闻,自从那些敢当面背面说这种话的孩子被保宪好好“教训”了一番,那些大人被忠行大人“批评”了一番,渐渐的就消弭了。
      所以说,虽然寄人篱下,但晴明的生活过得风平浪静,丝毫没有凄婉之感。
      喂,我跟你说话呢。
      保宪推晴明一把,顾忌他身上带伤,手劲用得小。
      晴明转眼看他,还是不开口。
      嘿,真想做只闷葫芦啊你?!也不怕被憋死。
      说着保宪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来。
      他正从父亲那里出来要去母亲那里讨果子,路过中庭看见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在推搡一个面目比他们嫩气的小孩,那个小孩衣衫略微凌乱,鬓角的头发散了些贴在脸颊上,嘴角破了渗出血丝,被推坐在碎石地上也不吭声,抿着唇努力要站起来。
      看他看他,还想起来?!
      狐狸的孩子还是快滚回深山林子里去吧!
      保宪抓住了挥高的拳头,冷冷瞥一眼那些童子,要知道他的眼神一旦冷凛起来就跟冰刃似的,刺得童子们背脊梁上止不住的哆嗦,立刻跌跌撞撞滚开。
      这一次英雄救童的行动正是保宪决定要罩着晴明的开始。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被打花了多糟蹋啊。
      人嘛,总是爱美的,何况从小保宪就把自己视作“天下美人的守护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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