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短篇集》穆吟诗

4、下雨的季节

　　窗外细雨朦胧。
　　已是秋天了，雁国的秋季是多雨的季节。他抬头看向窗外，听着雨珠溅落，视野中仿佛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对着他微笑。
　　初遇的那天也下着雨，他撑着片荷叶，无意中发现了倒在路边狼狈不堪的她。不忍见她那么凄惨的模样，他把她捡回了家。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命运竟会因她而改变。
　　那时的她对自己是防备的，一脸不信任，甚至还对他撒谎。他有些伤心，却不绝望，毕竟对她而言他只是个没有丝毫关联的陌生人。然后，她渐渐说了些她的事，他也猜出了她尴尬的身份。他知道被人歧视的痛苦，所以不想同样的痛苦让她背负上。
　　其实他早就想去雁国看看，看看那个太平盛世，而她也想回家，于是他决定带她上路。他见到她眼神中满是杀戮，见到她弃自己而去，头一次有了被抛弃的痛苦。但他还是没有失望，决定相信她。一路孤独的旅行后，他到达了雁国的乌号，首先惊叹于它的繁华，然后开始担心她是否也安然抵达。
　　一天天的等待，他终于等来了她。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幅画面，明媚的阳光下，她安然立于码头上，红发随着海风轻舞，她的身后则是蔚蓝的大海。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然而她向自己走来，喊着自己的名字。
　　她变了，见到她灿烂的笑容他已知道。他很开心，得到了她完全的信任。接下来的旅途中，他才得知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一切，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也终于明白了她当初的排斥从何而来。然而她战胜了黑暗，重新见到了光明。她说这是他的功劳，可在他心里，全是因为她坚强，自己什么也没做。
　　雁的旅途一帆风顺，他一边告诉她这个世界的常识，一边和她品味着风土人情。原本他们会就这样继续下去，平凡却快乐。然而她注定不平凡。与一位海客的对话中，他逐渐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她不停地被妖魔追杀，总是受伤却又平安无事，一直提到那个带她来的男子“景麒”。以往从没想到的事情突然涌入他脑中，看似不可能的事如今却成了最能解释得通这一切怪异事件的答案。
　　他向后退了几步，恭敬地对她下跪。是的，她是庆国的新王，绝不会错。但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是王，因为她不了解这个世界。但他相信她是王，心里满是失落。写了封信递交给延台甫，他一直用敬语称呼她。她再也不是那个感动时喜欢抱着他的海客少女了，而他再也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了。
　　他坚持她应该住上好的客栈，这样才符合她的身份，可她却说因为他说她是王她才姑且听之，在他看来她根本就不把这事放心上，还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他在心中暗暗叹气，一边陪她在普通的客栈内等待回复的使者。
　　她喜欢在街上溜达，喜欢拉着他逛街边的小摊，会看见她认为奇怪他却习以为常的东西对他惊叫，弄得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来到雁国后，她完全就像个调皮的女孩子，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日子并没有永远平静下去。那天，他们听到了街上传来了人们的惨叫声，前几次的经验告诉他们，是妖魔追来了。他见她立即提剑跑了出去，也立即跟了出去。她从容地迎敌，他却看得胆战心惊，漫天的妖魔，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能应付吗？
　　渐渐地，她有些手忙脚乱了，妖魔太多了，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口。眼见她就要被尖锐的利爪刺伤眼，他屏住了呼吸，祈求着奇迹的出现。他的祈求应验了，一个男人救了她。等摆脱了困境，他才和她好奇地打量着那男人。那人看上去很年轻，气势不凡，虽然有些吊儿郎当，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刚才的身手上来看，算得上一流的剑客。
　　他听见她问那人是谁，他也很想知道，那人就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们，他叫小松尚隆，是个胎果，论称号的话是雁州国的国君延王。他和她面面相觑，而自称延王的那男子已钻进了一家豪华的客店。她在犹豫该不该信那人，他也被唬住了，可无论如何还是建议她与那人谈一谈。至于自己，则是留在了店外——那种豪华的地方不是他这种农夫该去的。
　　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他却瞥见了投映在地上的那个影子，抬起头，是那张真诚的脸。他退了几步，向她躬下了身。接着他听到了她愤怒的声音。
　　如果王位让友情变质，这种东西我宁可不要！这是一种歧视，你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那为何要歧视我是君王？我并没有遥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遥不可及。我和你之间就只有顶多两步的距离！
　　他一直低着头，是因为不想她看见他自己的感动。明明只是捡到她而已，她却如此真诚地对他。她是王啊，高高在上的王，而他只是卑微的半兽啊，在巧国连户籍和土地都无法得到的半兽啊。被她深深打动，他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她开心地抱住了他，弄得他手忙脚乱。这家伙，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身为女性的矜持呢？好在这模样脸红也看不出，这是他唯一庆幸的，虽然延王已在旁毫无风度地大笑了。
　　他跟着她去了玄英宫，听见了她大叫“乐俊，这里有海！”。这么快乐的她，让他很是吃惊，却也觉得这该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他与延王一齐劝说她回庆继承王位，看着她矛盾的模样他心里也很难过，但他知道不能因为自己的心软而让庆国的百姓失去王。最终她放弃了回蓬莱，答应他会好好当王。她本可以留在玄英宫的，可她坚持要与延王一起出征。那日她骑在吉量上，一身戎装，手持水禺刀，长发束于脑后，英姿飒爽。他不会武，只能随同延台甫一起游说各州侯，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登基庆典，他随延王及延台甫前去观礼。她高高立于众人之上，身旁跟着她的麒麟。他再一次意识到，她已不是那个与他一同旅行一心想回家的少女了。如今她的家，是庆国的金波宫。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老死亡，她却永远保持在了他们初遇时的模样。
　　多亏了她的关系，他与延王成了朋友，不仅破例直接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试，还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以后他在雁的大学安心读书，而她则在庆的云端之上开始了她的故事。听着青鸟传达的熟悉的声音，他又是安心又是忧心，虽然她说得云淡风清，可他从那个延王那里知道，她的前途坎坷扑朔。他帮不了她，只能遥望着南方的天空，默默地祈求她能成功挺过一切风雨。
　　不久他就听延台甫说，她被大臣们耍得团团转，无力整顿朝纲，满腔热血无处挥洒。当时的他忧心忡忡，却明白她不会就此任人摆布下去，果然她借来雁访问而悄悄下界学习，然后他就被延王请去，听到了她的初敕。震惊，是的，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虽然好奇她究竟能创造出一个怎样的国家，却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颁布那样的初敕。她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气息，就连延王这样看惯了五百年风雨的明君也感慨她强硬的气势。
　　和州之乱平定后，她告诉他想让他完成大学学业后来庆帮助她，可他拒绝了。她想赐予他仙籍，他也不接受。他已受了她太多的恩惠了，何况她的朝廷还有许多针对她的敌对势力，他不想拖她的后腿。但是最后，他还是接受了延王赐予的仙籍，因为延王告诉他，她希望他看到她治理的国家，而这不是十年二十年就可以见到的，他必须得留着性命看下去。他无法推辞，因为她的期待与延王的恩许非他能承受。
　　大学毕业后，他留在雁的大学任教，同时一边看着她的国家的发展一边等待着自己国家王的即位。这期间，延王和延台甫总会偷偷溜来看他，而她也偶尔随两人一起来看他，让他很是感激。她到底还是记得他这个凡人的。可惜他毕竟是巧国人，心中放不下故土。庆赤乐十七年三月，塙王新立，他本想立即奔回去，却被她和延王联手劝住。他们说巧国动乱至今，仍未太平，而朝廷内部也情况不明，他们放心不下他。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然而不久之后，答案就来了。他被来雁私访的塙王带回了巧国，授予了朝士的职位，塙王还为此废除了不许半兽为官的法令。进入朝廷任职，听到了其他官员私下的议论，他才知道，原来她与延王闲谈时提到了他，引起了塙王的好奇，调查下认为他确有才华，这才赐予他官职。而他更清楚，这是她特意为他做的。一直不想欠她的情，可到头来，他欠她的，早在知道她是王的那一刻就还不清了。
　　自此以后，他忙于自己的职务，很少与她联系，即便是青鸟传信，也几乎只是些普通的问候而已，而且令他难堪的是，每次都是她传信而来，她一直没有忘了他这个朋友。
　　他尽心为国，到头来却发现朝廷内部错综复杂，单靠他一人之力根本就无能清扫黑暗。他有些失望，想起了她曾经说过他太过善良不适合为官，这才相信了她。在朝廷呆得越久，他越是思念她，思念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语，也正因为她，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他清楚地明白，至今未出事全因为别人认为他背后有延王与她的支持。这一刻，他好想再见她一面。
　　再次与她相逢是在采王的五十年登基庆典上。那时因为他的主上了解他与她的交情，破例带他前去才国。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与延王悠闲地喝茶，而她一看见他就马上站了起来，像那次在码头一样向他走来，带着让人心安的微笑。那个时候的她，就像是从云端走来的仙女，又像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世界。他看得傻了。
　　他本是没有资格与两位王同坐一席的，可她不管那些规矩，硬拉着他与延王坐在一起。延王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丝毫不把他当外人。
　　多年不见，她仍是没变，仍是这么真诚地对他。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是吃惊。
　　对不起乐俊，我和尚隆向塙王推荐你，本是想让你发挥最大的才学，却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后来祥琼告诉我，你可能在朝廷内忍受别人的猜疑指责，我才知道自己做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还是那个模样，那么的谦卑，那么的善良，那么的让他感动。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延王却在旁告诉他，无需内疚，因为她当他是朋友。
　　泰国的刘将军李斋来了，他看见她抱歉地对他一笑然后兴高采烈地先去话家常了。延王好笑地看着他，顺便打趣他。然而从延王貌似不经意的话语中，他才发觉原来她与延王已感觉到了巧国的危机。延王比她更精明，简单地几句话就点出了他的困境。
　　你该知道巧没有多少时间了。
　　延王陛下的意思是……
　　阳子不希望你出事。
　　可我不能抛弃自己的国家。
　　如果塙王意识到了自己的极限，前往蓬山退位，那巧可能还有希望。
　　主上一直很想治理好巧国，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主上的治世才二十多年啊。他捧着茶碗低声说，话语中满是无奈。
　　治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短命的国家。延王的话有着近似平静的冷酷。
　　延王陛下看着巧国倒台真的能无动于衷？
　　乐俊，这就是愿望与现实的差距。我与阳子到底是别国的王，不能插手巧的内务，否则就是犯了渎面之罪。巧国要振兴，就只能靠自己。
　　现在我才明白阳子有多么辛苦了。他低头苦笑。
　　回雁吧，现在的巧国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拯救过来的。如果塙王退位的话，镐麟还能活下来，选出新王也不需要太久，巧民的苦难就不会太深。我和阳子会援助巧的。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说，让我再想想。
　　想好了的话就答复我，你当年离开雁的大学时留下的空位到现在还没有人补上。延王这么告诉他。
　　阳子知道么？他有些沮丧地问。
　　不知道，我相信你也不会告诉她的。这个世界有很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阳子已然意识到了这点，只是还不愿意承认。
　　那您又为什么这么要隐瞒她呢？
　　不想看到她失望的样子啊。他看见延王看向远方，颇为期待。
　　他看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脸，默默无语。她一直都没变，一直都这么真诚。他沉醉于初遇的那刻，感激天帝让他遇见了她。
　　可是，他错了，她不是没有变，只是没有在他面前表露出来。那次非正式的贺宴上，他主上的那位小公主云萍公主出口侮辱了她的朋友，那位芳的前公主。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发现她的变化。
　　她直直站起，愤怒地呵斥云萍公主，训斥她不懂得尊敬别人，然后转身离开会场，之后延王与泰王也跟着离开。他震惊了，万没有料到她竟会因为自己的朋友、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官而在众王面前动怒。那时她的气势，把他彻底压制住了。
　　云莲公主带着妹妹去向延王求情，却被淡淡地拒绝了，于是来求他。他无奈地去见她，本以为会被不留情面地骂个狗血喷头，哪知见了面她仍是那么平易地对他，丝毫不让刚才的怒气发泄到他身上。
　　这件事与乐俊无关，所以你不需要承担别人的过错。她恳切地说。
　　他无话可说。然而等她离开后，他却黯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景，一脸苦涩。
　　延王拍拍他的肩。
　　阳子变了。他喃喃道。她眉宇间的威严日盛，虽然平时仍是那般平静，可一旦认真起来，那不怒自威的气势，没有人敢小觑。直到现在他才切身体会到，她是景王赤子，那个威震十二国、得到延王与泰王真心相待的友谊的景王。
　　可她对你的友情始终没变。延王说。
　　不，阳子已经变了，她是王，景王赤子。
　　人都是会变的，何况她身上肩负着庆国的未来。但你要相信她，对你，她始终没变。
　　不，阳子是高高在上的王，而我，只不过是个平凡人而已。能够认识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如果说当年我和她的距离是三步的话，现在的我和她，已是真正遥不可及了。
　　他虽然早就知道他和阳子会生疏起来，却没有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心，还是止不住的苦涩。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官场吧。
　　果然塙王在那之后的第三年失道，在他的劝说下赴蓬山退位，留住了镐麟。同时庆、雁、奏三国联手给予巧援助，巧民们总算没有再次经历灭顶之灾。而他接受了延王的建议退出官场，重新回到雁的大学任教。她也仍常与延王一起来看他，向他请教不少事情。
　　他看着她的国家一日日壮大，看着她一日日被人敬重，看着她一日日离自己远去。她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雨中，依旧对着他微笑，依旧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他伸出手，却再也握不住那只手。
　　祥琼曾问他为何不肯伴在她左右，他只是不语；延台甫曾问他为何不肯再入官场，他也只是埋头看书；只有延王用那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扫过他的脸，玩弄着手边的酒杯。
　　他想延王是了解他的，可他却不敢把深埋心底的事说出来。直到那日，延王又偷溜下来与他对饮，在他酒醉半酣时，状似无意地对他感慨，王是最悲哀的，整个人都属于国家，而不能分出其他的感情留给自己。他当时就愣住了，明白延王的意思。其实他又如何不知呢，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他也从不奢求什么，只求远远地看着她的国家富强起来，听着她被人称颂的事迹，再在雨夜回想相逢的那一刻。
　　细雨朦胧，那个身影仍在窗外伫立，对着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