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物语》猹拉图斯特拉

3、黑（三）

　　第二天一早，江安安和江岩子一起去学校。她很久没和江岩子一道上下学了，新奇又兴奋，像只活泼的幼鸟叽叽喳喳地不停。

　　她引着江岩子看路边的银杏，又比划树干那一圈白灰，清晨薄雾蒙蒙，公路尽头是影影绰绰的公交车，也逃不过江安安的视线。

　　进了学校，江安安的快乐劲儿一下就消减许多，她安静着似乎在珍惜最后一段和江岩子共度的路程。

　　不得不分离的时候，江安安不舍得说：“师父再见。”

　　江岩子此时换上了常服，稍微长的头发梳成小辫子，虽然他年近四十，但清瘦的脸庞搭上这样的发型也毫无违和。
　　他朝江安安摆摆手，示意再见。

　　江安安颇不情愿的朝教室走去，昨天同学们的窃窃私语还历历在目，她心里有些害怕。
　　那种被揪出来，接受异样目光审视的恐惧。

　　但再如何抗拒，到教室的距离也不会增长，她还是达到教室门口，原本有些热闹的教室在江安安出现的那一刻倏地安静下来。
　　他们的态度很明显，江安安隐约察觉到不可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人打破了这片寂静，装作无事发生和她说话：“江安安，你好些了吗？”
　　细密的私语再次响起，江安安敏感的察觉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成为灯光所聚的舞台，成为众人窥探之地。

　　“我很好。”
　　她像往常一样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眼前人，和往常一样的欢喜，用与过去无异的语气说着闲话家常。

　　办公室。
　　高月归请江岩子出去详谈，两人找到教学楼最右边的拐角处，那里有一道狭长的走廊，僻静无人。

　　高月归犹豫再三，“江先生了解江安安同学的状况吗？包括学习和思想上的。”

　　江岩子知道高月归的未完之意，他视线投向窗外，正对着学校大门那里，涌进来的学生们多得像是蚂蚁，黑压压，乌泱泱。

　　他声音也随着这种深沉的颜色变得压抑：“老师，麻烦你一直照顾着我们家安安了，我经常听安安说她遇到了一个好老师。”

　　高月归连连谦让，说自己不过尽职尽责而已。

　　江岩子继续道：“安安的状况我也知道，我带安安找过西医，也寻过中医，他们都说安安的状态没问题。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高月归十分迟疑，她唯恐江安安精神不定……影响到班级里其他的小孩子。

　　说实话，现在教师这份职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些事哪怕他们也想改，但鞭长莫及，这份强调十分奉献一分工资的职业，实在让人消耗心神。

　　常常有新闻报道，家长们联名要求一些精神上存在问题的学生退学，唯恐出一点差错。

　　若是一些学生家长知道了……谁又知道能闹出个怎样的天翻地覆。

　　江岩子看出高月归心存善意，他趁热打铁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江安安退学，他商量着把这次事件定性为学生调皮——江安安上课捣乱故意做出惹人注目的事。

　　高月归是班主任，她一开口，学生们总会信个七七八八，便是家长问起来也有借口回答，这个年纪的学生，谁还没点躁动的心呢。
　　一锤定音。

　　江岩子又是感激又是道谢，高月归看着这个年纪大自己十岁上下的人这样激动，连连摆手表示这是她该做的。
　　她看到江岩子这样也是感叹，都是为了孩子。

　　高月归说道做到，她和江安安先行串气，随后在班级上官方定性这件事情，让江安安朝着同学们保证不准再调皮捣蛋。

　　一向安静柔和的江安安羞得脸色通红，她知道老师的意思，接受了老师的好意。
　　围着江安安的风言风语暂时消了下去。

　　今天是周三，盐水中学课程表上安排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按理这个时候女生们都结成了小团体。
　　然而江安安一靠近，她们不说话也不看她，无声地抗拒江安安的到来，江安安像一缕云，悄无声息的飘来，又即将如此离开，她不曾遮蔽太阳，也不会触动她们心扉。

　　有人勉强说：“那个，抱歉，我们今天……有点事情。”

　　“哦，没关系。”
　　江安安说：“你陪陪朋友吧，我先走啦。”

　　她穿过大厅，大厅的两侧各立着四根竖长的石柱，巍峨无比，江安安初次看到它们时，恍惚觉得身处万神殿。

　　穹顶极高，天光透入，万神殿一样的大厅充斥着透亮的薄光，氤氲开来，江安安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光泊，身边熙熙攘攘的人仿佛融化在光里、暗里，只留她一人独行。

　　她轻轻地踏在光泊上，恍惚觉得自己被这明亮的玩意托着飞了起来，直直向上，飞到穹顶一伸手便会溺进那片汪洋的光海，五颜六色的思绪在她脑袋里炸开，烟花一样灿烂无比，最终倏而消逝。

　　那些思绪很美，也消失的很快。
　　她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傍晚的操场被夕阳笼罩，余晖将橘红涂满每一片被它覆盖的场地，本来就涂了深红色油漆的看台，被阳光照射的暖意融融。

　　仿佛靠在上面便会触到阳光，不是触碰正午那爆裂的耀阳，而是它即将落幕的远亲。
　　江安安放下书包，选了最高的看台蜷腿坐好，学校对面便是海，高出陆地些许的海平面波光粼粼。

　　她曾一度恐惧，害怕这海洋倾覆时带来何等灭顶之灾。

　　操场上追逐打闹的人正恣意的欢笑着，风卷起他们的声音飘到江安安的耳边，顺着风声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女生犹豫的声音，她说：“安安。”

　　还不等江安安回应，那女生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便拉着她急急忙忙地要离开，边扯边说：“向然你干嘛和她说话呀。”

　　当着江安安的面，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她疯了，小心她打你。”
　　只是这声音再怎么小，也无法小到让当事人忽略它的地步。

　　女生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安安我……”
　　江安安说：“再见。”

　　她侧对这阳光，一半余晖倾泻在她身上，她仿佛要融化在这暖洋洋的光色里，柔软的不可思议。
　　哪怕落日式微，光芒依旧强大，江安安在冯向然的视网膜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冯向然想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原理，她疑心是自己觉得愧疚才昏花了视线，她匆匆避过头去，急急说了句：“再见。”

　　积蓄已久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开，她目送对方离开，那种恶劣的感受顺着心脏，顺着流淌的血液蔓延到四肢，充斥她全身。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沉重地宣誓它的存在感后便直直下坠。
　　江安安想不清它会掉到哪里，它会穿过她的血肉，往未知之地坠落，或许将前往那不见底的深渊。

　　她的思绪又像烟花一样炸开，灿烂过后又消失不见，只剩空茫一片。

　　浪潮冲刷的声音再度响起，沙沙的，恍若无数声音重叠鸣奏，它们用千百张口千百种意念不断诉说一个词“安安。”
　　“安安。”
　　“安安。”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江安安顺着直觉看向音源。

　　是她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不断扭曲变形，污泥一样，烟雾一样蔓延开来，顺着层层看台形成的高低地势向下流淌，又向两侧扩张。

　　黑影驱散了阳光的暖意，遮盖了整片看台，然而它仍不满足，继续向远处扩散，像神在这里滴了一点墨水，它不受控制的晕开，沾染所有触及到的。
　　它好像能吞噬一切。

　　巨大的黑影从地面挣扎着爬起，如同末日来临，但这只是江安安一人的末日，操场上的其他人依旧安然的玩耍着，丝毫没有察觉一样。
　　先是巨大的头颅，然后是身躯和四肢，它是一个性状模糊但凝黑若深渊的存在，无人敢质疑它的威势。

　　黑影完全地挣脱了地面，他立起的身体遮挡住太阳，江安安被笼罩在阴影里，她抬头仰望这个黑色巨人。
　　巨人有着扭曲的不断变形的脑袋，它的低吟也如同深渊来客。
　　“安安。”
　　“安安。”

　　沙沙的声音不断响起，从浅浅的喃呢到震撼天地的咆哮也不过一瞬间，江安安所有的感知都被这声音吸引，她的世界里都是那复杂而又扭曲的低吟。
　　但她像是深海里的水草或其他什么，无论海面上发生何等威势的灾难，哪怕这声音如雷霆般震耳，都无法影响到她。

　　黑影逐渐倾覆，毫不怀疑它那大到可怕的头颅能够一口将整个看台嚼碎。
　　江安安仰望着这颗越来越近的脑袋，它越来越近，然后——

　　江安安被顶翻了。
　　像被皮球打倒一样。

　　江安安失去平衡就要跌倒，但黑影伸出的雾气阻止她进一步受到伤害。
　　江安安能察觉到黑雾想要诉说什么，关于感情的，他在不断传递着自己的亲近之意
　　。
　　他模仿能力很强，最初照着江岩子学会了“安安”“晚安”两个词。

　　今天他又学会了“朋友”，从操场上那群小蚂蚁口里知道的词语。

　　它急着显摆，一边用脑袋拱江安安，一边含糊的念叨“朋友”。

　　我们是朋友。
　　江安安听懂了它的意思。

　　“你太大啦。”她轻轻的说。
　　“嗬嗬。”黑影急忙回应，眨眼间它就缩小了自己的身体，比江安安稍微高一点，刚好能遮风挡雨的高度。

　　江安安朝它伸出小指，黑影有样学样，凝聚出了细细弯弯的小拇指。
　　江安安勾住它的指头，摇晃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