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江先生》殷寒山

3、第三章

　　张千千想：她就不该手贱那么快把机票退了。

　　不然她现在至少还有趟飞机回国。

　　今天大约是起床忘看黄历犯了晦气，先是姜阳抛下她回国，然后搬行李不小心崴了脚，现在江淮又有事，她又成了一个人，还得重新想办法把自己弄回去。

　　她忍了忍，怕被江淮看出什么，转过头，声音微哑说道：“你自己先去机场吧。”

　　江淮莫名其妙：“谁说我要去机场了？”

　　张千千手抓紧了衣服，控制着翻涌而上的委屈不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你不是有急事吗。”

　　“我答应过你的。”江淮仿佛被冒犯了，腾地坐直身子，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说过带你回去。”

　　张千千摇头，“江先生，你是忙人，又……肯送我一程，我已经很感谢了。”

　　——可想而知，那个“又”字底下不是什么好词。

　　江淮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他答应过的事难道还能有反悔的？

　　“感谢？”江淮咬着字问，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我是那种做得出来半路把人丢下的人吗？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没觉得我会说到做到？”

　　张千千：“……”

　　江淮说话一贯不怎么好听——她早领教过这一点，再说论及说话难听，江淮还远不如她碰到过的找茬乘客，自然也无所谓。

　　可是她刚想解释，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江淮在车窗倒影上看到了张千千的脸，见她神色狼狈，语调不自觉又软了下来，“……怎么又哭了？”

　　张千千：“疼的。”

　　她答得理直气壮，江淮反而无言以对，摸出手机，先短信给医生解释了一下情况，接着又联系了包机公司，反复跟那边的负责人确认时间安排。

　　十几分钟后，他从手机里抬起头，问张千千：“你这是第一次在A国就医？”

　　“……是啊。”

　　“第一次需要登记各种信息，比较麻烦。”江淮说：“我解释过了，你直接用我的，这样的话诊所那边最多一个小时，去机场四十分钟，排队等起飞再加回程十一个小时差不多，一个小时回市里，正好赶上。”

　　张千千茫然地看着他。

　　江淮扬起眉毛，解释道：“所以你不用觉得耽误了我。”

　　“不是，”张千千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你打算公务机回去？”

　　“那边有车去诊所接我们。”

　　张千千：“……”有钱人。

　　公务机，俗称私人飞机，张千千好歹空乘出身，知道这一趟的路费要是跟江淮AA，把她卖了她都A不起。她索性也不再想这些，由着江淮安排。

　　事实证明，江淮对时间的控制精确到了病态的程度。

　　张千千看诊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手提电脑搁在膝上，用诊所的WiFi接收会议资料。一套检查流程下来，再加医生开出处方，正好是一个小时——而接机的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江淮把张千千扶上了车。

　　张千千见他所有时间安排都是卡着点完成，却丝毫不见焦灼，忍不住问：“你不急吗？”

　　江淮从司机手里接过一个袋子，递给她，平淡说道：“急也没用。”

　　张千千：“……”

　　她打开袋子一看，见是一双薄棉拖鞋，于是看向江淮。

　　江淮一开始不想答话，最后被她看得实在坐不住了，只好把头转开，生硬说道：“我让买的。怕你脚冷。”

　　----

　　这是张千千第一次坐私人飞机。

　　汽车直接开进了停机坪，正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一架小型飞机停在他们面前，优雅利落的流线型，在阳光下反射着陶瓷般的光泽。

　　“湾流。”张千千报出机型，小声赞叹，“协和退役后最快的民航飞机，接近音速……我第一次见，太漂亮了！”

　　江淮正要下车，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他扭头望了一眼：这架飞机上只漆了航空公司的商标。

　　他有些怀疑地问张千千：“……你认得？”

　　“怎么不认得。”张千千十分兴奋，转头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音速诶！我记得试飞的时候在一万二还是一万三的高度飞了零点九几倍的音速……”

　　江淮：“……”

　　他选这架飞机确实是因为它的速度和航程。然而他过往所见，第一次见到湾流的人，要么惊叹于它的优美设计，要么惊叹于它的奢华身价。

　　……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沉迷速度的人。

　　而且难得的是居然没记错。

　　江家的资产中有一部分航空公司的股份，江淮本人也在相关行业工作过几年，见张千千居然能一眼认出湾流的机型，心里莫名其妙便升起了一种介于惺惺相惜和保护珍稀动物之间的感情。

　　他下了车，拉开张千千那边的车门，把她扶了出来。

　　公务机自然没有普通的民航客机那么多事儿，空姐帮张千千放好行李，几人坐稳，基本就算准备完毕。

　　张千千忍不住问江淮：“……你没带行李？”

　　江淮把手提电脑搁在桌板上，一边开机，一边转头看了张千千一眼——那眼神显然是在说：我就带了这个，不服？

　　张千千：“……”

　　她蜷起扭伤的那只脚，往脚踝上擦着路上药店买来的药。她整个脚踝连同脚背都肿着，手指碰到肌肤的时候，忍不住轻轻抽了口冷气。

　　江淮正在等电脑开机，听到声音，转头望了她一眼，又立刻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干地把头扭了回去。

　　张千千是真没注意到他，擦完药后，放下座椅靠背，顺势蜷在椅子上睡了。

　　她因为脚疼睡得很浅，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进入了平流层，明亮透彻的阳光从舷窗里照在机舱内，身下云层如宣纸般铺展开来，延伸至天际。

　　江淮正在跟人通话，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她耳朵。

　　“……我会争取他们的支持……但是这个变动不是小事……琉宇的股权……我尽量……”

　　很低徊，很好听。

　　张千千听不太懂，蜷在座椅里，抬眼向江淮望去——江淮仍是对着电脑，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他侧脸的线条本是偏于深邃的，被周围明丽的环境冲淡了不少，反倒显出了几分清浅的英俊。

　　年轻，且肆意飞扬。

　　张千千抬起座椅靠背，空姐察觉到她醒来，问过她的喜好之后，给她端了一份牛排。

　　她见江淮仍是专心看着电脑，索性就拿他的侧颜下饭，把牛排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着吃完了。

　　赏心悦目。

　　吃完饭后，张千千摸出手机，打算玩会儿游戏消食。一开始她还能时不时看一眼江淮，见江淮永远是那样坐着，很快便完全沉到了游戏里。

　　再次从手机里抬起头时，张千千才发现——不知何时，江淮已经仰头靠在椅背里睡着了，他面前手提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来，硬盘灯却亮着，显然是连待机都没来得及。

　　他深深地陷在座椅里，眉宇间埋着疲惫，证实了方才那一瞬间的肆意飞扬真的只是错觉。

　　一道阳光正照在他脸上，应该是很难受很刺眼的角度，他却睡得很沉。

　　张千千拉了一下空姐的衣角，指了指两边舷窗，示意她把遮光板拉上。

　　----

　　江淮这一觉睡到了落地。

　　他连睡觉的姿势都是周整的，醒来时，一身西装丝毫不乱，干净整洁到可以直接去参加高层会议。

　　飞机停稳，江淮透过舷窗看到外面接机的车，面色微微一变，站起身便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站在舷梯上，回头对张千千解释道：“我父亲的朋友，公司的另一个股东。”

　　然后继续往舷梯下走去，边走边想：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呢？真是莫名其妙。

　　张千千因为休息了十几个小时，脚伤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正试着自己走下飞机。她走得慢，一级一级从舷梯上挪了下去，远远地看见一辆车停在下面，江淮随意地靠着车门，正和另一个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笑得谦和儒雅。

　　她和江淮相处十几个小时，已经知道此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永远谦和儒雅，至于里头……里头是什么样子，不说也罢。

　　张千千终于挪下了舷梯，正听到那中年男人说到：“……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只能做成这样。”

　　江淮道了声谢，又重新谈起即将开始的会议，说的都是些张千千听不懂的词。

　　他说到重点，正打算拿资料详细解释，突然“啊”了一声。

　　长辈和颜悦色问道：“怎么了？”

　　江淮面色有些不好：“我电脑落飞机上了。”

　　对方是他父亲的朋友，又是今天下午会议上的重要人物，让这样的长辈等他，是十分失礼的事，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然而没有资料，他又很难解释清楚。

　　然而对方还对他寄予厚望。

　　他正踌躇，一回头，却见张千千把脚从宽松的棉拖鞋里退了出来，赤着脚小跑回了飞机。因为脚踝还伤着，跑得又快，瘸得有些厉害。

　　江淮猝不及防，愣在了原地。

　　阳光正好，张千千皮肤又白，那只没伤到的足赤着踩在水泥地上，竟然小巧玲珑得晃眼。

　　江淮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晃——然后听身后长辈笑着说道：“……又一个往你眼前凑的。”

　　江淮皱起眉头：在S城的时候，张千千嫌自己走路姿势太丑，非要支棱着腿慢慢磨蹭，还小声和他抱怨医生嘱咐不能穿高跟。

　　……她想凑早就凑了。

　　他望向飞机，说：“赵董，她没必要。”

　　便在这时张千千抱着电脑小跑了回来，把东西递给江淮。接张千千出机场的车也来了，她弯腰拎起拖鞋，转身向江淮挥了挥手，坐进了车里。

　　车窗升起。

　　张千千抽出纸巾，仔细擦拭脚底的灰尘。

　　——继第一次穿拖鞋上街后，她又创下了一个新的记录：第一次赤脚。

　　因为穿着拖鞋跑不快，会耽误江淮时间。

　　擦净脚底灰尘之后，她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家里报信，“喂，妈，我回来了，刚落地，之前国际长途贵就没给你打……怎么提前了是吧？你问姜阳？哦，姜阳他二十岁长得还没我爸现在帅，我就回来了……哎不说这个了妈，我跟你说，我回来路上碰到了个人，我想追他试试——事先说好啊，可不许笑我痴心妄想。”

　　张母问：“谁呀？”

　　“你不认识。”张千千飞快地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江淮，做贼似地小声说：“……他叫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