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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优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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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龙走后,赫莫斯身上的魔法自动消失,但他没有立刻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谁也没有说话。
帕雷萨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带来一阵阵虚弱感。记住我的威胁。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蓝龙的话语。威胁。威胁。威胁。他明白了,这是压在他胸口的东西。
她威胁他,他威胁他,谁都可以威胁他,什么都可以威胁他。不被威胁的活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他一出生就是个脆弱的人类……再说,出生就是龙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他看了脸色难看的龙一眼——赫莫斯也对她的威胁无可奈何,毕竟他被封印了,打不过对方了,蓝龙一抬手就能让他在一旁干瞪眼。
太可笑了。他真的笑出声,接着摇摇头。不应该笑,他知道。赫莫斯为他的笑声望过来,表情比刚才更加难看。
赫莫斯坐起来,对他说:“我会给他们写信。她会被停职。”
“随便吧。”帕雷萨说,“反正她还认识很多‘乐于主持公道的朋友’,你又能怎么阻止她?”
赫莫斯盯着他。
“我忘了,你很乐意她过来插手,”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迫不及待要借她的手把我赶走了。”
帕雷萨愣了一下。
“哦……那也很好……”他听见自己说。这语气温吞得都不像他了。
赫莫斯听到他的回答,表情又变了:“不,对不起……我不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只是——”
“你只是太害怕了。”帕雷萨说,“不用害怕。没准你根本呆不到她再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
看,这就是答案:
赫莫斯立刻变得不一样了,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帕雷萨感到厌烦。他盯着龙张张合合地嘴,蓝龙刚才的话在他心里盘旋不去。他怕他。他让他怕他。他故意让他怕他。
承受威胁。施予威胁。帕雷萨垂下头,张开手,盯着自己的手心。这是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更容易,更刻在他本能里的行为:威胁,恐吓,让人畏惧他。你做无数件好事都得不到的尊重,这样简单地故弄玄虚一下,你就能得到了。让别人敬畏你比让别人敬爱你简单得多……
但这服从不是真实的。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接着加倍地恼恨,试图报复。就像那个梦里……
帕雷萨皱眉。
赫莫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息声了。
好了,帕雷萨盯着自己的掌纹,心想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必须承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很难面对,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因为他一向都是目标明确,因为优柔寡断是他所鄙夷的……但这就是现在的他。他必须承认。
他有一些互相冲突的愿望,他哪个也无法放弃,故而哪个也不能实现。必须要取舍,取舍,取舍。不取舍就做不出决定。
他做不出决定。也许赫莫斯刚才说的是真的。他希望那位蓝龙替他做决定。或者赫莫斯替他来做决定,像梦里那样,把他所有其他的选择拿走。不要让他自己做这个决定。
他的手握成拳。
但是决定总会做出来的,你会被命运推搡着踏进岔路中的某一条。你不可能永远在路口徘徊。
帕雷萨的手垂下去了。他盯着地板,心里轻松,茫然,又绝望。
他希望自己没有活过来,这样他就不用意识到:他原来是这样无能的一个人。
想死。他心里升起强烈的冲动。死。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无限疲惫的解脱,漫长折磨的终结。没有活过来、不——没有生下来,没有存在过。只要你的生命化为乌有,一切痛苦就都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赫莫斯非得阻止他去死呢?他难道不恨他呢?这蠢龙难道还没清醒吗?他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帕雷萨,永远不会为了他变得更好吗?
帕雷萨慢慢抬起头。他看到了赫莫斯的表情——哭泣。眼泪扎进他的心里。有那么多眼泪。眼泪溢满那双金色的眼睛。龙在哭,在沉默着,一声不响地哭,可并不为他自己的眼泪惭愧,不揩去,不遮盖,任由泪水沿着下巴滴落,一颗接着一颗。
不要哭,不许哭,不能哭。帕雷萨立刻就想这样说。训诫的话刻在他的骨髓里。哭是示弱,是把伤口暴露于人,是失态。你自己不能哭。是伪装,是施加压力的手段,是逢场作戏。你不能动容于别人的眼泪。
哭是悲伤的表现。
一股酸涩从心口蔓延开。帕雷萨眨眨眼,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死。毁灭。消失。不想死。不想离开。不想失去。逃走。留下。爱。恨。报复。原谅。难能可贵的重逢。难以实现的永诀。受制于人。不受拘束。为什么愿望难以实现?为什么欲望难得满足?为什么实现和满足后,带来的居然不是平静,而是加倍的痛苦?为什么人非得斟酌,非得取舍,非得选择,非得承受?为什么在屈服和毁灭的岔路口必须二选其一而不能两全其美?
因为我们只是卑微的凡人。他的某位老师在模糊不清的回忆里说。因为我们对太多事无能为力。
要么让他们去死,要么让我们去死。他的父亲握着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在民众的欢呼声里,【】——
帕雷萨,你想做任人宰割的人,还是做宰割别人的人?
我不想被宰割。
所以,挺起胸膛。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不必愧疚,不必痛苦,不必庸人自扰。打碎的花瓶就不要再看第二眼,转身离开,去寻找新的。
赫莫斯的脸上浮现出伤疤。龙立刻抬起手,遮住脸,可手背上的伤疤紧接露出来。接着是鳞片的纹理,接着是龙王的咒文。它深深地吸气,却没法将它们压回去。它现在太弱了,弱到连自己都控制不好。噩梦里的幻影在轻声呢喃:你对它的仰慕可以作休了,你对它的爱情可以结束了,你当初遇到的那位强大的半神早就陨落了……而且这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它恨你,它想报复你,它想折磨你,它对你做过一次,还不够,它还想再来一次,驯服你,强迫你,威逼利诱……你甘心吗?
因此你乐此不疲地虐待它?蓝龙的声音在他想象里发问。
我不想虐待……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我只是无能为力……
你现在对它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的无能为力——
我并不想……
——你乐意看到它为此痛苦。
它做的一切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
——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