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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辩驳 ...

  •   我在做梦。帕雷萨心想。
      他看着头顶发光的魔晶,脚下柔软的丝绸和兽皮,围着他的一圈冰栏——就一个笼子来说,它太大了,就一个房间来说,它太小了。
      帕雷萨向牢笼的边缘走去。魔晶的光亮外受一望无际的黑暗,把手伸出去就能感到刺骨的寒风,庞大的洞穴远处传来风的呜呜声,新鲜的空气流进流出。
      “你会冻伤的。”赫莫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我在做梦。”帕雷萨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问完,立刻就想起,现在的赫莫斯用不了入梦的魔法。
      但也许是蒙骗他的。
      “就当我是真的吧,”赫莫斯回答,“如果你把这一切当做假的,你就会轻佻地做出决定了——那时候不就是吗?你对爱神说,只要你能再见到我,无论如何你都乐意。”
      帕雷萨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是假的。”他说,“你不知道谁和我谈的,谈了什么。”
      但他反而变得安心起来。这是梦而已,不管梦见什么,都是假的,都会醒来。
      “我那时没有轻佻地做决定,”帕雷萨说,“我按照我的理性,考虑所有因素做决定。”
      “你的理性和考虑就是让你真的面对我时严厉冷酷,假的面对我时宽厚温和?”
      帕雷萨摸着赫莫斯的面颊。
      “在没有后果的地方,当然就要不计后果地行事。”
      他转过身,亲吻赫莫斯。
      “我那时候已经死了,我想做我唯一能做的事——补偿。”
      “没有后果吗?”
      他猝不及防被摔在地上,腹部挨了一脚。
      “可梦里也会真的疼,”赫莫斯的声音飘近了,“你是真的梦见了这个啊。”
      帕雷萨喘着,没有回答。有些噩梦就是这样,哪怕你明明已经意识到这是梦,你还是没法醒过来,摆脱你自己臆想出来的灾难。
      【】
      “梦里就已经这么难受了,可不能让它真的发生,是吧?”赫莫斯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但是……你害怕又有什么用?你觉得如果我真的打算做什么,你有能力阻止吗?”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住手……”
      “你就是知道我舍不得这么对你,才敢肆无忌惮地对我发脾气。等我真的对你失去耐心时,你反而就变得温驯起来了……呵,你自诩是个懂得变通,清楚利害的人。”
      他觉得他的肩膀碎了。
      “我什么都答应,停下……”
      “然后又反悔。被迫许下的承诺不必遵守——不,对你来说,就算是真心实意许下的承诺,你也不觉得自己必须遵守……帕雷萨,来,深呼吸,睁开眼睛看着我,你其实没事。”
      烧灼的疼痛消失了。每一颗牙齿完好无缺地呆在嘴里。
      他睁开眼睛,赫莫斯在向他温和地微笑。
      “如果我真的再让你的噩梦重演,是不是你就会接受,把噩梦当作美梦?”
      帕雷萨看着他漂亮的金眼睛。
      “是。”
      “但我偏偏不会这样。”赫莫斯站起来,张开手臂,四周的冰栏消失了。“你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可行的选项,于是勉为其难选了我……啊,我很高兴,但是我不会满足,这不是我要的东西。我们现在来换一个情境吧:帕雷萨,你有很多选项,我给你这个权力让你选择——你要选什么?”
      “你给过一次,我也选过一次。结果我们都知道。”帕雷萨说。
      赫莫斯叹了口气。
      “你已经不是帕雷萨将军了,”他说,“你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和这个世界有点疏离,但适应良好。你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理想了,你也没有走上台前的资格了。就算是这样的你,还要做和当初一样的选择吗?”
      “这和我的身份无关。”帕雷萨回答,“在我心里,我自己永远比你重要。”
      “我明白了,”赫莫斯说,“再见。”
      “就这样?”
      赫莫斯挑眉:“不然呢?”
      “我——”帕雷萨迟疑着,“也许你可以说服我。”
      赫莫斯重新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我不能说服你,决定只能是你自己做,不然你就会后悔。”但他把手放在帕雷萨胸口,“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你有多眷恋我呢?”
      帕雷萨握住那只手。
      “比你以为的要深。”
      “却没法压过你对我的忌惮。”
      “一度压倒过。我一度——”他没有说下去,最终只是摇摇头。
      “你不想为我冒险。”赫莫斯说,“而我为你——”他的脸上裂出第一道伤痕。
      帕雷萨垂下头,盯着脚下丝绸上的花纹。
      “不一样,”他说,“你那时候没意识到你在冒什么险,如果你意识到了——”
      “如果我意识到我不仅一败涂地,还空手而归,是的,我不会。但只要我看到希望——”他的嘴唇轻轻摩挲着帕雷萨的额头,面颊,嘴唇。一个深吻。那只手的手指隔着衣服抚摸他的心口,带来深深的悸动。“你一直看到希望,你也一直在犹豫……可是你还是做不出决定。”
      “我做不出决定,太难了。”
      “可你必须做。”那只手断然抽走了,“我不想和你继续互相折磨。用你的理性和考虑,做选择吧,帕雷萨——你愿意为了我们间的爱情冒险吗?”
      “如果你可以证明——”
      “我给不出任何证明。”赫莫斯很坚定。
      帕雷萨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料。他还是感到自己难以开口。
      最终赫莫斯叹了口气。帕雷萨抬起头看向他。龙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数不清的伤疤密密麻麻攀上他的皮肤,接着是洁白的鳞片。
      “艾尔伯特也说过一些好话——当理性不能做出选择时,就让心来做。”赫莫斯说,“这就是你的心声——不愿意。那也很好,现在你知道你自己的心意了,那就遵循它的指引吧。”帕雷萨看到他的面孔上有奇怪的粉末掉下来。
      刺骨的寒风席卷过来,夹杂着不只从何处飘来的雪花。帕雷萨不得不眯起眼睛。他突然看到,面前的人影好像在消散。
      “永别了,帕雷萨。”
      “不——等等!”
      突如其来的风雪让帕雷萨睁不开眼睛。他匆忙地伸出手,只抓住一把凉凉的东西。
      再次睁开眼睛时,赫莫斯已经不见了。他手掌里抓着一把晶莹的白雪。他盯着那把雪,开始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流下眼泪。他最后把这把雪塞到自己嘴里。冰凉的一团,化成水流进喉咙,就是普通的雪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有一双手落在他肩头。
      帕雷萨猛然抬头,冰雪不见了,他看到阳光投落林叶,明亮的光斑落进他的眼睛。他看不清这个人的模样,但他对她很熟悉——那是他心底的幽魂,早逝的知己,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法尔蒂娜。”他低声说。
      “是我,”他的妻子回答说,“只能是我。”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问帕雷萨:“后悔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了吗?”
      “我不知道。”帕雷萨说,“我只是……有点疲于应对了。”他捏紧了手帕。
      法尔蒂娜浅笑着把他从地上拉起。
      “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说,“只要任何一个关头,您妥协一下,您的人生都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倾尽所有,又失去一切。”
      她领着他向前走。他看到了家族城堡的大门,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孔在欢迎他的归来。领主万岁!他们说。勇士万岁!
      他转身,他所有自小长大的伙伴们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身后,贝尔克拍了他一下,让他赶紧转回去。他迎面接来雷蒙娜的拥抱,以及小姑娘兴奋的尖叫:“你终于回来啦!”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法尔蒂娜。
      “你成了布鲁德将军的亲信,”她回答说,“他成了众望所归的英雄,而你在局势稳定后就抽身走人。那个讲义气的傻瓜,虽然不能给你你应有的荣誉,但给了你很多地产和钱财。”
      “你欠我三份生日礼物,”雷蒙娜大声说,“今年一起送给我!”
      “我会的。”他对女儿说。他把她放下来,才发现她长高了不少,已经有一点少女的模样了,熟悉中带着陌生。
      法尔蒂娜牵住他的手:“她会成为女骑士,她有这个天资。”
      他们继续向前走。
      “可是你并不能保证她能顺利继承你的一切,”她说,“臣民们渴望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性继承人,野心家会趁虚而入,你又要开始劳心劳力,但是……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她松开他的手,一个女仆走过来,把襁褓里的婴儿抱给他们看。
      “我们会叫他小帕雷萨,”她说,“一个继承人,雷蒙娜未来最好的庇护者和后盾。”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制定那些改革的计划,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去那里视察,”她回答,“那么我就不会死。我们在那年关紧城门,躲在城堡里,直到瘟疫过去。”他们走进长廊,“我们会一起度过余生,一起变老,就像我们在婚礼上发下的誓言那样。”从第一个窗口,他看到了雷蒙娜,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一个木匠的儿子微笑,“那是小卡朋特,被我们资助,学成回来的学者。他深深地爱慕雷蒙娜,而雷蒙娜也爱他。我们不会阻止他们的结合。”从第二个窗口,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相貌肖似的少年,和一位端庄的少女散步,“那是贝尔克的女儿,如果他还活着,他肯定会有这样一个女儿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赞成这桩婚姻。”他们走过第三个窗口,他看到他的女儿和儿子坐在庭院的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各自的伴侣和孩子,“永远会有新的流着我们的血的可爱的孩子出生,永远会有我们的一部分在这世间长存。世人有一天会忘记你,但你的后嗣们会认出族谱上你的名字,记起家史上记述的你的故事。”
      窗口掠过去了。阳光,草地,孩子们不见了。他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法尔蒂娜拉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望着他,把他带出了走廊,带进了庭院。
      赫莫斯坐在庭院中心的喷泉边。他身边还坐着另一个人,帕雷萨对那个面孔略有印象,是来伯爵夫妇举办的宴会上蹭吃蹭喝的年轻吟游诗人之一。诗人对龙低声絮语着什么,而龙凝望着诗人,眉宇间透出温柔的浅笑。
      “你会听从你直觉的警告,”法尔蒂娜说,“你会对他冷若冰霜,客客气气,始终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待他。当他发现你对他没有任何兴趣后,他自然也就对你失去兴趣了。宴会上有许多更契合他口味的人——流浪的诗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醉心生活和美的人,不是醉心权力和野心的人。”
      帕雷萨遥望赫莫斯,过了很久,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醉心于权力和野心的人——我是,”他说,“我并不为此而惭愧。”
      “所以你和他总会有冲突,他永远不能接受你,理解你,原谅你。”
      帕雷萨遥望赫莫斯,过了很久,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醉心于权力和野心的人——我是,”他说,“我并不为此而惭愧。”
      “所以你和他总会有冲突,他永远不能接受你,理解你,原谅你。”
      “是啊,所以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远离他,但是——”他扭头看向法尔蒂娜,“你说的那些就能实现了吗?”他摇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我从小就讨厌背家族树的名字,读那些乏味无聊的家史——我的名字出现在上面,家族的每一代长子都叫帕雷萨——当死人的音容笑貌已经再也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活人的记忆中时,流传下去的名字和故事和当年那些人有什么关系?流着我们血液的孩子们都不是我们了,他们活着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不关心所谓的传承,所谓的家族荣誉。我只关心实实在在的事。在我当上那个亲自领兵的人之前,我们送了多少次死,多少人毫无价值地白白牺牲?他们英勇地死去了,换来的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被蠢货统治的下场。布鲁德是个很有义气的人,但他是个蠢货,而且不甘于当傀儡……我是冒了多少险,经过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才挽回了败局?是的,也许我可以坚持抽身离去,可是然后呢?回来我能得到什么?我们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没有我们的势力,得到空有其表的名誉,令人虎视眈眈的财产,我们会得到什么?……是的,正是这种情况,会让雷蒙娜的处境更危险,野心家盯上这里,但这是一个弟弟能解决的吗?他会和雷蒙娜相处融洽吗?他们互相敌视怎么办呢?而且——我们怎么保证一个孩子会平安健康地长大?孩子很脆弱,一次意外,一阵发烧,他就会没了——甚至,你——”他闭上眼睛,“我们为什么只有一个雷蒙娜,因为你差点因难产死掉——”
      “第一次生产的确险象环生,但第二次就会变得容易。”
      “也可能是第二次险象环生。”他回答。他们小小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继续说下去:“雷蒙娜会长大,会爱上一个人,但人很少一直爱一个人……他们也许会反目成仇,他们也许不会有孩子,她也许会因为生产英年早逝……他也许会谋害她……而我们——”
      法尔蒂娜笑着。
      他艰难地说下去:“有一天,我们会出现分歧;有一天,我们再也无法容忍彼此的不同;有一天,你会开始对付我,我会开始对付你。”
      “又或者不会,如果我们打算按照平庸人的模样,随波逐流地度过一生——”
      “我们不会,”帕雷萨说,“我们不会做平庸的人、与世无争的人、没有权力的人——”
      那个九岁的法尔蒂娜出现在他眼前,愤愤不平地望着他:凭什么你有那些特权,我没有?
      那个九岁的自己出现在他眼前,盯着家庭教师落下的鞭子:凭什么我要被你打?
      “没能拥有权力曾让我们多么痛苦。”他说,“我们是醉心于权力与野心的人,我们不想被迫接受,我们要当给予者和统治者。”
      法尔蒂娜没有说话。帕雷萨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龙身上。
      “只有这件事,”他说,“是不祈求幸运和命运的眷顾,就能顺遂的事。但只有这件事,是我格外——”他说不下去了。赫莫斯在吻别人。
      那两片嘴唇分开时,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仰慕他,从很久以前到如今,”他看着龙在阳光下闪耀的白发,“他是我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他会被变数击溃,被命运压垮,屈折自己的初衷,更改自己的理想,但龙不会。人世间的灾厄不会影响它的意志,它穿过漫长的历史,如同把手穿过纷扬的灰尘。它不必为自己不曾拥有的某种生活难过,只要它想,它总有能力去追求它乐意追求的事物。
      “可是,”法尔蒂娜说,“那位半神已经陨落了。”
      一切破碎。阳光,草地,喷泉,庭院,青年。一切幻象因那句话破成碎片,化为乌有。赫莫斯躺在他脚边,蜷缩着,半是龙,半是人,柔软的皮肤裂开深深的伤口,洁白的鳞片沾着干涸的血污。你总是忘了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提醒你:你所仰望的那个神早就死了。坚不可摧的意志不存在,不被毁灭的强大不存在,它也会因洞察不明,屈服诱惑而遭遇灭顶之灾。这世间从来不存在你所追求的完美无缺的强权。
      他跪在赫莫斯身边。龙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是你,”赫莫斯说,“你又要来折磨我了吗?”
      “我不想折磨你。”帕雷萨回答。
      “你做着很多你不想的事。”赫莫斯说。
      帕雷萨失语。
      “抱我一下吧。”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就当是发发善心……”
      帕雷萨抱起他。很轻,很凉,湿乎乎的液体沿着手臂流淌。赫莫斯发出一声舒缓的叹息。那双眼睛慢慢阖上。
      “接近你是我想做的事。”帕雷萨说。没有人回答他。他已经明白这是自己的梦,不需要再装模作样地让自己的幻想回答自己。“接受你,拥有你,是我做的最快意的决定,最不后悔的决定。”
      他垂下头吻了一下赫莫斯的幻象,接着抱紧它。
      然后就醒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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