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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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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一位智者说过这种话,如果你把你的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活,你就会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不留遗憾。
帕雷萨坐在室外餐厅里的一把藤椅上,阳光罩在遮阳伞外的鹅卵石子路照得颜色鲜亮。他注视着赫莫斯的背影,看龙为他们两个买一份点心。他感到平静,那些烦躁和压抑的仇恨已经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焕然一新,或者说——恢复到那时候的状态。
那时候,在赫莫斯梦里的那个时候,更准确点,在梦的尾声的时候。
那时候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看着他,这个夺走他一切,毁了他一切的人,看着他,不再感到愤怒,不再想要复仇,看着他,只是沉湎在拥有恋人的喜悦里。既然你的人生已经毁了,你一直向往的功业已经完蛋了,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伟大的事情都与你毫无干系了,那么——
当然就应该好好地拥抱你的恋人,吻你的恋人,哪怕你和他积重难返。因为他是你仅存的喜欢的东西,能让你觉得活着是件高兴事的玩意儿。当然,帕雷萨也知道这种屈服很没节操,但是,管他呢!如果你假设你的人生已经完蛋了,如果你假设明天就要死了,或者生不如死,那么节操当然就是一堆垃圾,复仇的渴望也是一堆垃圾。为这些垃圾自讨苦吃,得不偿失。
他现在看着赫莫斯,只能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的背影。哎,就是这样,这种状态很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完了,你明天就死了,所以说,别为那些远虑忧心忡忡,一个明天就会死的人,等不到一个迟早会爆发的隐患。
但是……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来……但是,那个梦里,你被他逼得毫无选择,现在可不一样啊,你是有选择的。你可以不用受苦,又能报复到他,只要你坚持……
帕雷萨转着自己的酒杯。
更多的话在脑海里冒出来了。他把你关进一个笼子里。他把你像养狗一样养在他那个冰窟里。他【】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不要。这个矫情的杂种,第一次【】你是为了你和别人结婚,第二次是为了你提法尔蒂娜。自以为是的杂种,故意选在你事业的巅峰带走你,让你尝尝功亏一篑的滋味。甘心吗?服气吗?就这么放过他?又一次?第二次?为了一时的心软——
帕雷萨喝了一大口酒。
好了,从头开始:你明天就会死,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天。那么,你要选择怎么度过你的最后一天——让赫莫斯为你而哭,还是让他为你而笑?
可是我明天不会死。
所以,这就是假设的奥妙了。
帕雷萨揉了一把脸。好了,那么继续。做出假设,然后你的价值取向就大不一样了。然后你就会开始觉得,你的人格,你的尊严,你的愤懑,你的仇恨,在你的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了。爱情是一杯甘美的鸠酒,它对你是有极大的诱惑力的。以前你不喝它是因为你想活,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可现在,(假设)你就要死了。
嗯,我明天就会死。所以……
他抬起头,看着坐下来的赫莫斯,后者把那碟华而不实的点心放在桌子上,期待地看着他。多么乏味的生活,多么无聊的活动。但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也是很不错的消遣了。他随口说出了什么?忘了,反正赫莫斯笑了就行。赫莫斯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好像永远也不能免疫龙的美。
这比喝爱情魔药的感觉还要美妙。喝爱情魔药时,他仍旧免不了想东想西。但是现在呢,他不想了。就像死了一样。
嗯。赫莫斯在吻他。知道这感觉很好就够了。明天就死了嘛。
*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第七对自己说。当然,不然呢?他听见一个和帕雷萨极为相似的轻嘲声,但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不再对你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不再用残酷的语言和表情折磨你,不再申明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你——他转变了态度,他终于像个热恋的恋人那样好好对待你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这不是我一直希望的吗?他看着帕雷萨自问。
帕雷萨在睡觉,睡得很沉,枕着沾满红酒污渍的枕头。他的头发散在颈侧。足不出户时,时间就快得让人诧异,一眨眼,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而第七感觉他短发的模样还是上周的事,他感觉自己还停留在刚刚得到这个人的妥协的那一刻。
妥协,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帕雷萨妥协了。这是第七梦寐以求的事,可在此时此刻,他很难说自己极为高兴,十分幸福。
难道一切不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来捋一捋他与这个人的过往吧。太多糟心事了,第七几乎想让自己再清空一次记忆。每次回忆起来的碎片除了坏的就是更坏的。他胆敢对我这样做,胆敢对我那样做。我明明都忍下来了,偏偏在梦里功亏一篑?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梦境,帕雷萨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并不是说他感到愧疚。是帕雷萨选择要这样对付他,那么迎来他的报复也是帕雷萨活该。是的,他不愧疚,但他后悔,不该采取这种手段,他懊恼,这手段运用之后,既没有达成他的目的,还留下来无法掩盖的裂痕。
第七忍不住伸出手臂,再一次把这个人抱在怀里。
所以,一切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第七想。
他怀里的人不逃跑,不抗拒,安稳地沉睡着,驯顺的沉睡着。当帕雷萨睁开眼睛时,他会吻第七,说早安。帕雷萨脚踝的疼痛让他没办法出门,所以他们长久地住在这里。帕雷萨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少,没有人来拜访他。上周他给一户叫盖沙的人家写过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呆在这间公寓里,除了第七没有别人。那双眼睛除了龙谁也不看——这里没有别人。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帕雷萨说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因为你在我身边。帕雷萨说,你真美,我喜欢你的眼睛。帕雷萨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帕雷萨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
帕雷萨什么都说。【】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是最重要的。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你。我想要你。你真美。你真漂亮。我喜欢你。我真幸运能遇到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我爱你。他不假思索地说,把这些词填满空旷的时间。有时候第七发现,帕雷萨其实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甚至会重复自己五分钟前刚刚说过的话。
这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吗?
他抱着帕雷萨,这个人心跳有力,体温正常,身体里满溢着他通过誓约灌入的生命力。但第七却有种感觉,帕雷萨在失去生命力。
帕雷萨这个月什么事都不干。不看书,不出游,不下棋,不做任何让第七不占据他注意力的事,就像主动走进了一间属于第七的囚室,亲手落下锁扣。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是啊,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帕雷萨变成这个样子。完全为它着迷,完全为它占据,完完全全属于它。失去生命力,错觉,你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死。你赢得了你和他之间的战争,你最爱的这个人现在完全放任自己沉浸在对你的爱恋里了。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没有什么异常,没有什么陷阱,你得到了你长久以来渴望的东西,你该满足了,放心了,享受生活了。
就是这样。别再不安,自寻烦恼。
第七从床上爬起来。
帕雷萨昨天喝了太多的酒,地毯上都是他的呕吐物。第七决定要在他醒过来前把能清理的地方都清理干净。然后,再去填下周食材的采购单。他最近开始喜欢上烹饪,给帕雷萨亲手做饭的感觉很好。
他拖着地毯悄悄走出房间。
*
帕雷萨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了。他奇怪赫莫斯没有叫他起来吃早餐。
他翻了个身,觉得饿,累,头痛。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他记不清了,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时记忆就变得干枯。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干渴的喉咙让他快去喝水。不过他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忍忍就过去了。所以他继续躺着。四周很安静,窗户外隐隐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隔了好久,有一只火花鸟飞到窗台上,隔着玻璃盯着他看,接着又扑棱棱飞走,翅膀留下一道炫目的亮光。
帕雷萨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有点奇怪,太安静了,房子里好像没人。赫莫斯呢?
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刚梦见他和赫莫斯一刀两断,醒过来就发现:龙真的不见了。
噩梦成真了吗?
帕雷萨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做噩梦。从住进这里开始,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一开始他梦见自己回到笼子里,梦见龙想对他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给予痛苦,或者给予【】,为他的每一次反抗而羞辱他惩罚他——而且在他自己的梦里,赫莫斯往往会更加残酷——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捧起雷蒙娜的尸体,为因他惨死的女儿痛哭。后来渐渐的,他开始习惯这些梦,在第一时间就放弃自己无望的坚守,直接向它屈服。不就是丧失自我,变得不再是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梦就变了。他梦见赫莫斯和他分手。他在梦里演练了龙所有决裂的理由和场景,他所有可悲的下场——被报复,被碾碎,被卖。死,或者生不如死。到今天,噩梦又换了个新花样,他梦见赫莫斯彻底想通,大彻大悟,决定他俩继续这样下去太扯淡了。龙愉快地和他告别,告诉他它不再爱他,他们都自由了,然后它回黑渊养伤,几百年不会再出来。他被一脚踢回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第一个念头是:后悔没有多从赫莫斯身上讹诈点钱——真诚到令他回忆起来想要发笑。生存向来是艰难的,以前他是贵族尚且如此,现在他成了无名小卒更是如此。而且他失去了他的好运气。厄运纠缠着他,阻碍着他每一次行动,打碎了他的每一次成功,把他拖进名为“平凡”的泥潭。作为一个凡人度过毫无价值的庸碌一生,他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事,梦让他仔细尝尝这是什么一种滋味。
帕雷萨站起来,披上睡袍,拿起自己的拐杖。真是一场美妙的噩梦。浦尔基涅说,人对自己很难撒谎。噩梦总会抓住你最恐惧的事物,让你醒过来后冷汗淋漓,接着庆幸,那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然后,你深思起这个梦来,又大吃一惊——我竟然在害怕这个?
赫莫斯确实不在这个房子里,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字条。帕雷萨感到脚踝在抽痛。他坐到沙发上。
冰糖对他说,他不过是尘埃一样渺小的凡人,是因为赫莫斯的爱,他才变得不凡。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觉得白龙无知而可笑。他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像离得太远了,碰不到了。
他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才是无知而可笑。那个男人仍旧自命不凡,仍旧相信自己有资格要求他想要的一切:权力,权力带来的尊严。哪怕他不过是尘埃一样的凡人。
是会受伤的,会哀嚎的,会死亡的。是可替代的,可消失的,可舍去的。
他捂着自己的脸。无穷无尽的恐惧。这次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可以填满空旷的时间。其实不一定是要那个人,那头龙,不一定是要它。但除了它之外,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不可能再有别的人选。本来根本就不会有这样一个人选。他就是很清楚这一点,才对赫莫斯这么恋恋不舍。他很清楚,也许他对赫莫斯来说是可替代,可遗忘的。但赫莫斯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一旦失去就痛苦得无法忍受。无法忍受相遇前它曾经不属于他,无法忍受他死后它亦会不属于他,无法忍受他活着时,它还可能不属于他。
赫莫斯去哪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快回来。我已经为你放弃了我的原则,按捺着我的不安,忍受着我的噩梦,耐着性子陪你玩过家家。为什么我还不能拿到我希望的回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会回来吗?噩梦会成真吗?
噩梦不会成真。梦只是个梦。
帕雷萨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然后想到——有个很简单的方法检查——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沿着脊柱下滑,指尖感受到那些伤痕组成的咒文。
都说了,噩梦皆幻象,谁把梦当真,谁就是傻瓜。
等他回来就好。等……
他不想等。
要有耐心。为什么要有耐心?做出点事叫回赫莫斯不就好了?做出点事会惹赫莫斯生气。为什么要顾及这个?想清楚——是因为我放弃了我所有自保的本能,我才能忍受他,凭什么要为他着想?随便他会有什么反应,何必管将来的事?不是要把每一秒当成最后一秒来活吗?我已经完蛋了,不介意更完蛋一点。现在,我最热切的希望是: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他握着本来放在茶几上的裁信刀。
“巴尔卡莫尼菲多,”帕雷萨说,“回来。”
这个契约当然不会有传达命令的效力,他知道。能传达信息的是这个——【】。尖锐的疼痛刺穿了他,但他知道,没有致命危险,只是疼痛的话,契约是无法启动的。所以他抬起手臂,【】。机械性动作做多了就没有实感,他的觉得挺疼的,但是有点分不清是哪道伤口带来的疼,它们全在火辣辣地燃烧。
那么再添几个也没有什么。
也许够了。他开始眩晕。后背的咒文在发热。但来不及让所有伤口愈合。【】。天旋地转,他的脸贴着沙发。他看见九岁的法尔蒂娜垂下头看着他。他们在家乡的那片森林里。
血很难洗的。她对他说。
“不是你来洗。”
也不是你来洗,好吗?她发出嘲笑。为什么嘲笑?不是……
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在面对巨大的恐惧,或者巨大的喜悦……女孩儿的身影抽长,变成了一个更高大的影子……诸神在上,帕雷萨觉得自己在后悔。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的是别的办法……赫莫斯该发疯了……
他失去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时,四周很暗,很冷。沙发被一大滩血浸透了,硬梆梆的。地板上也全是血。很静。
赫莫斯没回来。
帕雷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完全恢复了。
唉。赫莫斯没有回来。他很清楚你死了一次,但是他没回来。他终于不想再回来了。他终于意识到你是个什么货色,对你感到厌倦了。好了,现在对你自己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生活还得继续。庆祝自由。庆祝解放。重新习惯寒冷,黑暗,与孤独。你可以做到的。人都是这样。我们生来不是为征服命运,而是忍耐命运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