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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不要恢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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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背影,他对着大门,迟迟不转过身来看他。光明神的幻影站在他身旁,没有跟着日神离开。
“他不会杀我的,起码,在将来几十年,都没有机会,”光明神对他说,“而几十年后,谁知道那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你不用担心的。”
不,他当然不担心。他从来不担心超出他掌控的事。
“谢谢。”他仍旧对光明神说。
“什么?”赫莫斯突然转过身来,金色的眼睛望向他。紧接着,龙意识到他不是在对他说话,又失望地别过视线。
“十分抱歉,”光明神说,“贸然把您拉过来聊聊,没想到惹出这种事。不过,真的,他的封印很完美,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威胁。您没必要怕他。”
这不是问题所在。帕雷萨心想。封印是临时的。
他对光明神点点头。
光明神用那张少年柏蒙特的脸十分腼腆地笑笑:“太惭愧了,您帮了我,我却没法礼尚往来。只能祝愿您可以早点完成心愿,期待下次和您的见面。”
“也祝您得偿所愿,再会。”
那个有故人影子的幻影向他挥手,接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就像所有那些故人一样。
帕雷萨终于把视线落在了这最后一个故人身上。
“你应该见见他。”他对赫莫斯说,“他的外貌是白塔法师但模样。”
“光明神?”赫莫斯的眼神显示出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哦……是吗,听起来很有意思。”
“你忘了柏蒙特是谁。”帕雷萨说。
最后一个故人也不再是故人了。过去的痕迹化为乌有。像所有根须被齐齐切断,接着抛到渺茫但虚空里飘荡。故土,故乡,故人。没有一个能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里留存下来。连眼前这个也没有了。
“算了,”帕雷萨言不由衷地说,“只是件不要紧的小事。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
有时候人就会莫名奇妙地感觉疲惫,哪怕你明明很清闲,整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或者,有人觉得,呆在过于充沛的闲暇里就是比呆在繁忙里要消耗人的精力,因为在无事可做时,你就必须面对自己。你必须得面对这样一个自己,他不能使你自己满意,更不能使你周围人满意。
帕雷萨慢慢地把自己沉到水面以下。不再呼吸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呼吸是一种负担。当你不用再鼓动胸腔,你才会发现,那些松懈下来的肌肉有多么安适。就像当你死过一次,你就能知道,不再作为生灵的滋味有多么美妙。
温暖的水包围着他,缺氧的感觉淡到没有,疲惫感却越来越重。他渐渐感到自己化为乌有……
于是就呛水了。
帕雷萨扶着浴缸剧烈地咳嗽。他听到赫莫斯冲进来,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没事吧!”
声音里的关切不是假的。因为龙的谎话太容易分辨。所以不是假的。
“没事……我滑倒了。”他对赫莫斯说。
这也是很容易分辨的谎言。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骗龙的感觉。为什么一个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却还要这么干呢?
他听到赫莫斯含糊地附和着。龙不喜欢跟随他的谎话,却还要假装没有异议。赫莫斯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他不一样”吗?
“你既然这么累了,”他听见赫莫斯说,“那就,别洗澡了,快点去睡觉吧。”
他低声笑起来。
“我还没有这么累——你出去玩会儿吧。我会一直留在这儿,你给我的契约还没消失,我怎么样都不会死的。”
赫莫斯没动。
“你就这么希望死吗?”
这个问题令帕雷萨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你就这么希望死吗?那个勃然大怒的问他。接着对他说,那我就让你尝尝从生到死是什么一种滋味。
很疼。
“这就是你强烈到引出光明神到愿望?”赫莫斯继续问他。
不是。帕雷萨笑得又咳嗽起来。日神搞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光明神找他,是为了打听柏蒙特的事。
“那个不自量力的小【】答应帮你了?!”
帕雷萨笑得喘不过气。
“没有,”他躺回去,看着赫莫斯,“你放心,你的东西很安全。”
可是他的话完全没有安抚到龙。赫莫斯看上去就像已经看见他的尸体一样。强烈的难过和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蔓延到帕雷萨身上。帕雷萨不明白是什么又刺激到赫莫斯。他懒散的态度?他的用词?可是“东西”这个词是赫莫斯自己说出来的啊?
他把他当做他的东西,却不喜欢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多么好笑。
“是啊,他们谁都不会帮你,但是——你本来就不必求助他们——”龙的声音浸满了痛苦,“我会。”
帕雷萨困惑地看着他,后者泪水盈眶,仿佛那些词在拧动他的心脏,把他的眼泪都拧出来了。
“我真的会的,”龙越这么说,眼泪就流得越多,沿着面颊一颗一颗落下来,“我真的会的。我放弃了,好吧。我真的会。我们明天去黑渊,我把你的自由还给你,我让你的愿望都实现。我会的——我真的会的——”
他完完全全误会我的意思了。帕雷萨心想。
但我现在对他说好,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帕雷萨又想。
他默然看着抽噎的赫莫斯,始终无法把那个“好”说出来。他感到这样的自己如此滑稽。他这辈子都没有此时此刻的茫然无措。
他最后说出来的是:“别哭了……”
可赫莫斯听到这句话,霍地站起来,走出浴室。
帕雷萨意识到自己的语调不够柔软,显得在厌恶对方流泪一样。
他慢慢地,又把自己沉进热水里。
*
帕雷萨走出来时,客厅里空空荡荡。他四下转了转,到处都没有赫莫斯都影子。他最后只好回到卧室,倒在床上。
他想起日神那句评价,和他比起来,谢尔诺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人。拥抱这个容易挽回的,放弃这个难以挽回的。帕雷萨盯着天花板出神。
不管从哪方面的礼貌,规矩,利害权衡来看,当他和光明神找到赫莫斯,发现后者正在和日神谈话时,他们都该退出去,不继续听他们对谈的内容。但是他没法挪动脚步。我把谢尔诺还给你,怎么样?
怎么样呢?怎么样呢?他在结界里盯着赫莫斯,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反驳他呢?你在动摇吗?
他没有听到他惧怕的答案。很好,龙不留恋那个他第一个想得到的人类,他该满意了,该走了。但是日神又说出来别的劝诱,每一个理由,帕雷萨自己都没底气反驳——性格糟糕,积重难返,不好挽回——深爱帕雷萨的是赫莫斯,你又不是赫莫斯,你什么都不记的,凭着直觉里残留的着迷,你能执着到什么地步呢?
这次,赫莫斯的确没有正面反驳对方。
这不难理解,不难接受。世界上的每一个事物都独一无二,可这世界不存在什么东西非此不可。就连那个对他刻骨铭心的赫莫斯,那个为他痛哭,崩溃,濒死的赫莫斯,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一样能找到别的乐趣,有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情人。
他对赫莫斯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对赫莫斯来说也是可以代替的。
“不能这么贪心,先生,”帕雷萨嘲笑自己,“不能什么都要。”
不能既要抛下对方,又想继续占有对方。不能既想规避风险和痛苦,又奢望拥有这样一位情人。不能既要得到金币的正面,却拒绝得到金币的反面。
不能两全其美。
他从半开的房门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他所熟悉的脚步声。他能从这个脚步声里想象出他的模样。赫莫斯站在门口,目光对上他的。
当龙真好,嚎啕大哭之后,这么快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我订好票了。”他说。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帕雷萨才反应过来,赫莫斯是在等他一个回答。
帕雷萨自问,他还能有什么回答呢?
“谢谢。”帕雷萨说。
“我——”赫莫斯说,“不,没什么。好的。晚安。”他走出去时把门关上了。
帕雷萨躺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坐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压抑的哭声立刻传过来。第一时间他想把门重新关上。
你逃吧。是哪一道幻影,哪一段梦魇的嘲笑在此刻重现?你就知道逃走。分手。冷拒。死。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赫莫斯被封印的也许也有感官。他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弯着腰,颓着背,哭着,根本没注意到帕雷萨的靠近。
帕雷萨看到他手背上闪光的鳞片,陈旧的伤疤。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放在赫莫斯肩上,想要安慰他。但是龙触电般躲开,愕然看向他,在触及他目光的一瞬间变成了那副少年半人半龙的模样。壁灯暗淡的光辉照着他的鳞片和白发,他的尾巴在腿边不安地甩动。一个没有任何伤口的赫莫斯,一个完美无缺,美丽无比的赫莫斯,一个年少稚气的赫莫斯。
帕雷萨意识到,原来这才是幻术的伪装。
他这次没有被欺骗的恼火。他为他们感到悲哀。年轻,失忆,毫无防备,好操纵。连他都明白你喜欢这样。完美的封印。连他们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一个对你毫无威胁,而你却可以尽情伤害他的伴侣。
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你自己。
“我——”赫莫斯恐惧地看着他。
帕雷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探身过去,他们接吻。
“不要恢复了,”帕雷萨对赫莫斯说,“永远是这副模样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我只能接受你这个样子。
他承认这一点,感到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