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相爱未遂-28-29 ...

  •   28

      跑到人头熙攘的街上,正巧看见一个提着拉杆箱的男人准备开门上一辆出租车。我半生受制于良好家教,巡礼谦让,却在这一刻,一心就想抢在这人身前。方才顿悟出一个道理,当年只因知道唐奕川有个青梅竹马的洪锐,我就退而不争,还说出什么“相见恨晚”的蠢话,自以为很绅士,其实蠢透了。
      对方不满我抢他的车,骂骂咧咧地伸手拉我,被我反身一拳撂倒,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
      此人像河豚一样瞪眼张腮,气得胀鼓鼓的,骂人也就反反复复一句“我X你妈”,毫无诚意与创意。
      没工夫搭理他,我快步坐上出租,报出酒吧街的地址,扔出一叠百元大钞,招呼司机快点开车。司机扭头看我一眼,可能是被我眼里的煞气吓到,竟主动取消订单,又把我多给的钞票递了回来,一言不发地发车了。
      车载音响里在播FM,那类家长里短的调解节目,今天的议题是破镜该不该重圆。电台里一个年轻姑娘正在诉说自己与初恋男友几度分合的情史,一个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没听两句,尽听她哭了。
      “我觉得这姑娘的事儿能圆,傅律……你觉得呢?”司机突然开口问我。
      我吓一跳,反问他:“你认识我?”
      “认识啊,你给我兄弟打过官司,官司赢了,没收钱。”
      这是靖仁出台的一个政策,每个刑事律师除每年承办两件法援案件的法援义务外,还得额外承办三件,收入损失由事务所补偿。许苏突发奇想的主意,他在大西北干过一阵法援律师,对法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情有独钟,他把详细的补偿政策给我哥看,我哥叼着烟,从头到尾眉头紧敛,俨然下一秒钟就要发飙。然后许苏故作天真地仰起脸问,叔叔,不成吗?我哥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犹如长长一口叹息,他说,成。
      佛说善人行善从明得明,以前我不信这个,今天却觉得天意正当如此,我对那司机大哥说,能圆,只要我赶得上,就一定能圆。
      司机大哥一脚油门到底,这辆车直接违章超速,穿过攘攘车流,穿过济济人潮,穿过满城灯火,穿过一地鸡毛。

      我赶到酒吧街前,已见远处红光冲天,一小块夜空被大火映照得格外凄艳、亮堂,犹如咯在地上的一口血。
      人群四散奔逃,我逆流而上,一路与人磕碰相撞。有些迎面撞过来的脸孔挺熟悉,大约是我混迹酒吧街时认识的酒肉朋友,便拦下一个问情况。
      那人说,L&T那俩老板尽知道挣钱,迟迟不肯停业整改消防,消防安全设施完全不达标,房子又是老式的木质结构,酒精遇火迅速燃烧,几乎在起火瞬间酒吧就成了人间地狱。消防员已经来了,但火势一时半刻控制不了,亏得今天那地方不知道被谁包了场,没造成更大程度的伤亡,但困在里头的人怕是这会儿全烧成灰了。
      整条酒吧街上的行人四散如鼠,消防员扛着水枪冲入火场灭火,我也想跟冲着进去,结果被外头指挥灭火的消防队长拦腰抱住。
      对方吼我:“不要命了!”
      尽管离火场尚有一段距离,但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已是灼得人根本经受不住。现在十分混乱,各种人声此起彼伏,我撕心裂肺地冲火场大吼:“唐奕川!”
      一声接着一声,一直喊到嗓子哑透,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楼的火情很快控制住了,浓烟还未散尽,一片焦黑的废墟中,突然出现一个人。
      唐奕川不是独自一人走出来的,他身上还扛着个人,蹒跚而来,脸上还有淤伤与血迹,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战争。
      救护车早已待命一旁,唐奕川直接将昏迷的伤者送到医护人员的担架旁。我看了看那伤者一眼,从那头标志性的银发认出,他就是胡石银。他下肢看着空落落的,估摸是被大火中坍塌的房梁压断了双腿。
      “我不动用私刑……”唐奕川低下头,附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胡石银耳边,说,“但如果你今天没死,我们就还没完。”
      我听见从火场退出的一位消防员说,是这位先生不顾个人危险把人救出来的。

      医护人员将胡石银送上救护车,见唐奕川看着不比胡石银好多少,也要送他去医院。他冲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就朝我走了过来。
      整个世界都随他寂静了。唐奕川冲我笑了笑,人就滑了下去,在倒地前被我一把抱进怀里。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叫我的名字,但一时发不出声音,多半是嗓子已被火场的高温灼伤。
      我失而复得,近乎狂喜,我紧紧抱着他,哑着嗓子回应他,唐奕川,我知道;唐奕川,我来了。
      “我听见了……你喊我的名字……”唐奕川的声音十分嘶哑,气息也分外虚弱,他的手臂与后背处有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但他坚持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平静而认真地说: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我眼眶烫得厉害,眼泪终于不争气地砸了下来。这是检察官入额誓词。我们律师跟检察官打交道久了,大多都觉得这誓词是放屁,什么“恪守检察职业道德”“维护公平正义”,真正干好了的没几个,但凭酒色财气四个字,就能把这些道貌岸然的人民公仆全干倒了。
      但这是唐奕川。三年前,为了制约公权、废除一项针对刑辩律师的不合理制度,他甘愿放弃仕途以及与我哥清算的最后机会,而今天,他也能在生死关头选择救胡石银一命。
      这就是令我爱恨交加的,我的唐奕川。
      “我没有违背誓言,也没有亏欠故友,”他抓过我的手,像抚按宪法那般抚按于他的心口,宣誓一般,“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爱你了。”

      29

      “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爱你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唐奕川就陷入了昏迷,他很安心地躺在我的怀里,像睡着了。这个时候火差不多已被扑灭,一片废墟之间只剩零星馀火,那一点点残光映在他的脸上,天赐胭脂一抹腮,特别好看。
      这可能是他十余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唐奕川被救护车送往了附近医院。听医生说,除了手臂与后背的深二度烧伤外,还有一些肌肉与内脏损伤,呼吸道与肺部也灼伤严重,需要住院接受治疗。
      唐奕川住院时,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许霖来了,邹莹来了,调查这起火灾事故的公安人员来了,我哥与市检二分院的领导也来了。由这些人的话语进行延伸,当然也夹杂着我对未知部分的大量想象,我渐渐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真相。故事听来不复杂,但前因后果能一直追溯到十来年前。
      这场大火是洪兆龙派人放的。

      我猜想,三年前最后关头放过我大哥傅云宪后,唐奕川曾去探望过刚出狱不久的洪兆龙。我也猜想,面对昔日恋人的父亲,唐奕川应该已经明确地表示他放弃了,胡石银隐居国外,手下几乎被一锅端,傅云宪也被吊销了律照,他花了整整十年,用太多的心机与算计,太多的仇恨与背负,得到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结局。
      简单说明来意之后,唐奕川起身往门外走,他对洪兆龙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洪兆龙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他,你会跟那个叫傅玉致的小子在一起吗?
      这话让唐奕川大吃一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川脸有了一丝崩坍的迹象。他一直小心地把我排除在这场复仇的阴谋之外,他留给所有知悉这段感情的人一个冷漠、绝情的形象,瞒过了殷妲与周扬,瞒过了我,甚至瞒过了他自己,然而这个刚刚出狱的洪兆龙,竟能如此轻易地言中要害。
      会。短暂地怔过之后,唐奕川很直接地表态,他会弥补过去十年的过错,他想跟我从头来过。
      洪兆龙的表态也很直接,他不希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更不希望唐奕川跟傅云宪的弟弟走在一起。他提醒唐奕川记得自己是国家公务人员,如果被人发现跟□□老大有这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就别想在仕途上再谋求发展。
      这话我哥已经拿来要挟过唐奕川一次,所以此番再次听见,一点不感新鲜,反倒觉得好笑。唐奕川当场就留下了他这辈子最铿锵、也最平静的一句话:“我可以只在基层工作,也可以不当这个检察官。”
      这话估摸着也让洪兆龙大吃一惊,视检察事业为生命的唐奕川居然甘愿就此放弃,摆明了就是要为爱情不惜一切代价。
      “我儿子无缘无故地死了,没人还记得他,没人还想着为他讨个公道,我这个当爹的能准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身为新中国最负盛名的□□老大之一,洪兆龙在新闻稿里的形象向来不佳,有时令人生畏,有时叫人作呕,但他是个好父亲这点却毋庸置疑。洪兆龙很快改变策略,说他已经叫来了一些兄弟,那些亡命徒没多大本事,唯独对他这个老大言听计从,他要让他们像狗一样跟着我,像苍蝇一样围着我,然后像十年前那样轻而易举地伏击我,但这回就不只是断我两根肋骨那么简单。
      洪兆龙甚至可能给唐奕川举了一个例子,他当年是怎么锲而不舍地追捕一个背叛自己的手下,对方逃到国外都没能幸免。
      在洪兆龙的步步紧逼之下,一直背身相对的唐奕川声音终于开始发抖,他握紧的拳头久久无法松开:“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你是尽力了,但还不够,比起我儿子的死,远远不够……”
      洪兆龙说,他后来辗转找到当时跟洪锐同仓的一个犯人,对方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洪锐是如何撕开床单,如何利用床头的铁栅吊着脖子自杀了,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时,身体都硬透了。他还向对方打探出洪锐死的那晚相当反常,平时严缄其口的年轻人竟拉扯着同仓的人说了不少话,说他跟他恋人就家庭涉黑的问题一直分歧严重,如今高墙相隔,出去以后肯定也就没戏了,倒不如就这么死在牢里,这样对方就会一生对他愧悔不忘,也好在彼此都喝过孟婆汤、淌过忘川河之后,凭着这辈子这点记忆再续前缘……
      可以想见获悉真相的唐奕川是多么震惊,他半晌没有喘气,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眼泪随之落下一行。
      他想起自己与洪锐最后在狱中见面的场景,当时洪锐问他,如果不是我爸资助你出国,你是不是就不会……洪锐打了个磕巴,接着问,如果在我之前遇见了那个傅玉致,你是不是会和他在一起。
      唐奕川应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跟洪锐离开中国时,他还只是个憨拙懵懂的孩子,对这对□□父子的背景一无所知,洪兆龙与洪锐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在他因贫困濒临绝境的生活中降临得如此及时,几乎没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唐奕川不是惯于欺骗的人,对此他只能沉默,尽量回避给出答案。但他坦诚地、以宣誓的姿态向对方保证:“我会常来看你,也会想办法让你尽早出来,等我们都退休的时候,还要一起开一间宠物店……”
      “算了,你别再来看我了,也别想法子弄我出去什么的,姓胡的还有那姓傅的真的没人性,没准连你也不放过。我觉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狱的时候了,我们……我们下辈子……”
      没多久,洪锐就真的死在牢里了。
      但唐奕川从没想过,洪锐居然是为他死的。
      累积十年的情绪一下就决堤了,以前目标明确,胡石银或者傅云宪,如今却不知该流向哪里。那腔说不清楚的情绪由河泛滥成湖,最后漫溢成海。唐奕川发现自己像孤岛一般突立其中,四周是茫茫黑水,哪个方向都望不到尽头。

      洪锐通过这种方式留给父亲的“遗言”是否属实,如今已无处考证,可能这是洪兆龙对唐奕川心怀某种恨意的缘由,也可能只是他说来增加自己为儿复仇的砝码。总之,洪兆龙攻蛇七寸,以我的安危,以洪锐的死因,最终将一直极度自律、负责的唐奕川牢牢缚住了。
      或许就是与洪兆龙碰面的当天夜晚,唐奕川突然开始头疼,头疼严重到他在隆冬季节长时间地把头埋在冰水里,最后不得不服用易成瘾的□□。他不知道洪兆龙会不会言而有信地不再对我下手,所以只能一次次守在深夜的酒吧街旁,在我的视线之外注视着我。
      这一守又是三年。

      上述这段有我因未知而杜撰的部分,但邹莹证实了洪兆龙的威胁确实一直存在。
      警方追查火灾线索,很快就找到了洪兆龙。洪兆龙听闻胡石银已经双下肢截肢,很爽快地就认了罪,他大笑道老天开眼,自己瘫在牢里,如今姓胡的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病房里,唐奕川短暂醒过一阵子,又沉沉睡了过去。由于吸入性肺损伤,他还没摘下呼吸机。医生说皮肤留疤是难免的,但所幸他目前的生命体征已经处于平稳状态,肺部与气道的损伤也未恶化。
      关于唐奕川这次受伤,外头早已传了个七七八八,多骇人听闻的都有,反正也没切实证据。但《检察官法》第三十五条明确规定,检察官不得私自会见当事人及其代理人,再加上那些“涉|黑”的传闻,这个即将到手的副厅铁定又没了。
      这晚,即将出国的邹莹陪我一同守夜。她就那些传言向我求证,听我说完之后,叹了口气说,我直到今天才理解,为什么当时阿川会说出“要你在他的视线里平安无事,即使他不得不在你的视线外”这种话。
      我坐在病床前,握着唐奕川一只手,将它贴在我的颊边。我扭头对邹莹笑笑,说他接手胡悦案的时候,我担心他的安全,担心得几乎夜夜难眠,没到一个月就经受不住提了分手。我真的无法想象唐奕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默默守候了我三年,换作我,兴许早疯了。
      “确实,他一直活得像座孤岛,如果没有你,估计早就沉在海底了。”邹莹用了一个十分贴切的比喻,然后她的眼睛开始瞠大,并放出越来越亮的光彩,她说,“你的岛屿醒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相爱未遂-28-29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