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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孤獨 ...
一九八零年,台灣台東
-仁慈的病患護祐者,請以慈目垂視我,
請祢們要求主耶穌恢復我母親珍娜的健康,
將得救的恩寵傾注在她的靈魂內,
使她能獻出生命與新活力來侍奉天主,盡好本分,
為永生累積豐裕的功勞。-
是夜,晚風沁涼如水,彎月的黃暈穿過落地窗灑在母親床前。我跪在床沿祈禱著,「聖母瑪利亞、天上的父啊、天使啊,請不要將我母親帶走。」
朦朧中,我見到那名少年坐在殘月的缺口上,嘴角的彎弧與月牙一般,都是上鉤的曲線。
猶記得初次見到神秘少年的夜晚,我枯瘦的小手扶著冰冷的病床鐵杆,和兩名護士、莉亞修女一同推著母親入住安寧病房。途中,我不經意地抬眼往窗邊一望,竟發現一張絕美清麗的容顏坐在距離外牆目測約十公尺遠的柳樹梢上,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約莫十七、八個歲數的少年,把玩手中隨意攀折得來的枝條,邊往我這方瞧過來。那一瞬間,我們四目交接了,我停下步伐,空出左手對他揮舞,還沒來得及說出「喂,你在上面幹什麼」時,莉亞將我一把往前推去,因身後有一位插管老伯伯的病床急著通過。
不過幾秒的工夫,少年消失了,再回眸時已不見他的身影。
我想,他肯定是躍下柳樹去了,如電視裡的武功好手。
這件事,我只想跟母親一個人說。要是對教會或學校裡的人說了,輕則被恥笑謾罵,搞不好還會受到嚴厲的懲處。
「麗莎修女,約書亞又說謊了!」
「約書亞,你又看到天使了嗎?神父不是說過天使只會出現在聖人面前,你看到的八成是惡魔啦!」
「上次還說過年時他老爸就會回家,接他們母子回台北去住,都是放屁!好臭、好臭喲……」
「約書亞,你還想被關到反省室去嗎?」
………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猛抽五下屁股,提著耳朵前往廢棄倉庫的悲慘日子。我必須把聖經裡的詩篇全章唸熟背熟,午餐前老師會隨機抽考五題,錯一題多關一小時。
當天,我晚間六點才回家,連午、晚飯也沒吃。母親辛苦地踩著腳踏車街頭巷坊到處尋我,沒人願意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要感謝處罰我的修女,若不是母親因過度勞累導致心臟不適昏厥在店家門口,我也不會知道她罹患了這麼嚴重的病。
回家發現屋內沒人後,換我到教會裡尋找母親。莉亞告訴我,她被送到台東天主教醫院去,需要住院做進一步的病況檢查。
母親的心疾拖許久了,好像打從出世時就有,只是年歲大些後才有徵兆,不知是心室還心房破損,導致缺氧和含氧血互相攪和,以及一連串的併發症。數月後,當護士把她由普通病房移到這個有著落地窗,素雅几淨的大坪數病房時,我還暗自高興著,以為我們從此享有更高級的待遇。殊不知這其實是安寧病房,是死神或天使特別眷顧的屬地。
眾人對母親與我的厭惡其來有自。母親原是和莉亞同期,都是民國六十年由荷蘭入境台灣,服務於花東一帶教會與所屬醫院、學校的天主教修女。
母親溫婉良善、待人如親,學習中文的速度比誰都快,一開始大家都喜歡她。但自從父親出現而我降生了以後,一切都改觀了。
父親是北部大學民俗學系的學生,某年暑假為撰寫研究論文前來取材時認識母親,恰巧母親對他的研究主題也甚感興趣,兩人最初搭上了話,後來甚至看上了眼。這年,母親才二十五歲,雖已稱不上少女卻也還搭得上青春的末班車,對愛慾的渴求不知何時凌駕對信仰的忠誠,使我悄然來到並在她溫暖濕潤的腹內安睡。
紙包不住火,日漸隆起的腹部免不了眾人的猜疑與指責,同時無可計量的自我悔恨與罪惡感不斷席捲並吞噬著她的內心。在被教會除名之前,母親自行求去,靠手工編織勉強賺些安胎和營養的費用。
她深愛父親,自然也深愛著我,當然不願意為保全自己而犧牲放棄我,更何況,教義是禁止墮胎的。
學校開學後,父親先行北上,每逢休假就帶些錢和奶粉、食物過來,多少接濟母親一些。不出多久,父親的家人和學校裡的師生們知道了,紛紛禁止兩人往來。最初彼此還有通信,之後不知信件都被何人擅自收走,也就逐漸沒了消息。
星月流轉,四季遞嬗,母親將我由牙籤般大小拉拔成一棵小樹般高,而我只在照片中見過父親的長相,一個白淨清秀戴著黑框眼鏡,沒什麼顯著特色的男孩子,比當年的母親小了三四歲,看起來是個乖巧安靜的人。
從小到大,不管我到了哪裡,都會被人很快地認出來,因我遺傳了母親的綠眼珠和深褐色頭髮。對教會而言,我的存在就像教堂畫壁上那抹陳年的大片污漬,隱不去藏不了,又礙眼得緊。在這個無論學校、醫院、聚會所和所有公共設施幾乎都有教會人士介入的小村落中,母親與我簡直無地自容,無處不受到歧視和譏諷。儘管如此,母親卻不打算離開。
「離開了,你爸爸就找不到我們了。而且,這裡是台灣我唯一熟悉、有感情的地方,除了這裡,你和我哪兒也不去。」母親如是說。
教會不知何時多了條不成文規定,禁止教士、教員和母親與我頻繁接觸、或有過於親密的互動。即使一開始有人願意跟我交往,最後也會在父母與師長、教士等人有意無意地勸誘下孤立了我。最後,只剩和母親同鄉的莉亞,也是長年以來受母親最多幫助教導的修女願意暗中照應我倆。
因為孤獨,我常常幻想著各式各樣的朋友陪伴,有時是彩色的獨角獸、有時是幻化成人型的林中精靈,當然也有天使。在夢裡,有些天使會翩然來訪,光潔柔軟的白色羽翼顫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宛如就在眼簾、近在耳際。
我也見過無論身形、長相都與母親十分近似的天使,如說母親真是由天使所轉生,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尤其是她的溫柔、美麗、善良及忠誠。
而「真正」見到天使的那次,我或夢或醒,壓根兒不知是真實抑或幻覺。
因我連一位現實世界的朋友也沒有,所以並不想參加校內舉辦的夏令營活動,但深怕我交不到朋友的母親認為參加夏令營可以增加與同學間的互動,硬是連夜趕工掙了幾個錢出來,死推活拖地要我參加。
白天,無論大地遊戲還是尋寶活動,我都不想參與,隨意找間空教室躲著消耗時間。晚上,則跟著大夥一塊拎著棉被到活動中心去,在清潔過的地板上鋪床睡覺。
夜裡,我不知何故醒來,帶著三分睡意,漫無目的地在校園內閒晃。當我拐了個彎,遠離活動中心與教學大樓,來到人造的自然生態林旁時,隱約有一道半透明身影由樹叢間鑽出,其身後像薄紗又似羽衣般的物品輕揚,就像天使的白翼。祂高速飛向我,修長冰潤的手指在我鼻尖上輕輕一點。「還不行啊,一絲靈力也感受不到。」說完這句話後,祂的身形瞬間如煙塵般飄散消去,徒留下因驚駭而木然站立在原地的我。
祂言語中的含意,我始終搞不明白,但總覺得事關重大,便暗自把這句話牢記在心裡,沿著來時之路走回活動中心去。
一個同班同學外出小解,正好看到我在廊間逗留。「喂,你在幹什麼?」他走近一看,發現是名不受歡迎的人物,立刻把頭撇開了去。
眼見人類到來後,我才漸漸回神,並不加思索把指頭往遠處的林間一指:
「你有看到嗎?剛才的天使……」
「什麼?」
「就剛才躲在樹林後面的天使,祂跑出來摸了我一下。」
其實我小時候詞窮,分不出幾個神靈的種類,說得出名稱的大抵就鬼、妖怪、天使這三種,獨角獸或精靈什麼的都是後來才知曉。我覺得那抹身影沒鬼怪般妖異可佈,也沒令人戰慄的窒息壓迫感,便順口說是天使。
那同學當下沒表示什麼,吐口痰罵聲神經病就走了,回校上課後卻逢人就說,說有個敗德的修女之子表示自己在林間發現天使。
這事原本也沒什麼,頂多被當成小孩間的玩笑話,就因知道的人多,討論起來沸沸揚揚,最後引得老師、修女、神父等人陸續傳喚我。小時不知衡量事情的輕重和後果,也不明白會給母親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由於同學們異口同聲指責我說謊,我只好以堅持立場的方式捍衛自身清白。
「我真的看到了,穿著白色衣服,身揹巨大羽翼的天使!」
這句話的下場是母親從此病重住院,因我沒在應回到家的時間裡出現,四處奔波導致隱疾併發所致。
母親從此沒再回家過,回到那個她與我倆無緣的父親結縭、相伴過數個月的簡陋老公寓裡。
待母親氣色好轉一些,我帶著受罰和受辱的覺悟向她提起曾分別於校園內看見天使、以及在醫院窗外的柳稍上邂逅少年(或許也是位天使?)的童年往事,我原以為她也會和神父等人一樣,說我看見的其實是惡魔,也就是犯了錯後被上帝驅逐到地獄中受苦難的「前任」天使。
她把冰冷的右手伸出棉被,覆上我溫暖的右掌。
「好奇怪喔,你怎麼會做和媽媽小時候一樣的夢呢?」母親眨了眨眼,將頭偏向我這邊。「媽媽小時候也看過很像天使的生物,和指導修女講,卻被用誡尺狠狠打了手心幾下。」
「我是打屁股。」我說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
「哈哈,因為約書亞是男孩子啊。」母親皺著眉說。
我很慶幸母親和我都曾見過我們所謂的「天使」-光潔而神聖、美麗且崇高的生物,並不是起於近乎迫人瘋狂的孤獨感所生出的假象,這真是太好了。
「媽,妳聽說過『現在還不行,感受不到靈力』這句話嗎?」
「這是什麼意思?」
「學校裡那團天使般的白影,曾對我說過像這樣的話。」
「我沒聽說過呢,我見到的天使,從未開口對我說話。」母親回答。
接著,我們開始討論起彼此所看見、夢見的天使形象。母親的記憶有些久了,和我的湊合不大上。但也或許我們看見的天使並不是同一位或同一群,所以長相和性格才會有所差異。
我們天南地北地亂聊,直到隔壁床的病人嫌我們太吵為止。這天夜裡,母親也為我講述了看守天使的軼事-這是一群不被正統教會所認可,也許也不被天上居民承認,沒有記載在正式宗教經典裡的一群孤獨的人間守護者的故事。
神在創造出天界以外的新世界後,為了看管、照顧這片土地上的住民,而從天使大軍中提撥兩百員出來,專責統御地球上的各個角落。
可惜的是,由於看守天使遠離天界,孤獨鎮守於自己的駐地之中,長久下來不免為人類所影響,受人類心中的黑暗和愛欲蠱惑,或充滿暴戾之氣、或對其守護的生命體抱持著戀慕之情。前者追隨叛軍首領路西法起義反抗創世神,戰敗後被流放到地獄裡去;後者則與人類女子相互結合,生下充滿七情六慾的罪惡之種。
盛怒下的天神為了肅清洗淨人世間的罪惡,命諾亞製造方舟,並連下四十個晝夜的雨,除了祂所認可的生物以外,其餘的全遭洪流巨浪吞沒毀滅。滯留在人間的看守天使與其為亂作惡的後代,全被神給押回天牢裡去。
聽完故事後,我難過不已地問:「所以,我們的存在是罪惡的嗎?」
「在聖經裡,由於人類先祖犯下偷嚐禁果的原罪,所以大家都是有罪的。」母親回答。
但我真正想問的是「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愛情,以及我的出生」是否是種罪過,我想母親肯定明白,卻用這種方式來迴避問題。
孤獨又美麗堅毅的母親,像極被遺落在人世間的看守天使。那麼,我所看到的不明白色身影,以及那位白衣少年又是什麼?或者,祂們根本是同一人,也或者,這些存在打一開始便不存在。
因欠繳了兩個月房租,房東將母親與我的東西打包成幾個小紙箱,就擱在公寓一樓門口,並向我要回房間鎖匙。
我沒哭也沒抗議,我們的家當很少,全搬進病房裡也不成問題。以醫院為家後,我可以就近陪伴照顧母親。
莉亞為了我們,申請調到醫院服務。她會多給我們一些飯菜與營養食品,搶先把外人捐助給醫院的衣物中較好的挑揀起來。
自從母親轉入安寧病房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用藥是一個可能,疲累是另一個可能,因她體內的新鮮血液上不了腦部與肺部,清醒的時間只會愈來愈少。
莉亞教我用中、英雙語唸誦「為病人祝禱詞」。即使教會的人不歡迎我們母子,我們假日也不去教會,我還是遵從母親的教誨信奉天主教,每日唸禱並虔誠做功課。
第二次見到那位少年應是在夢中。
我在母親床邊放了架躺椅,無論讀書睡覺都在上頭。幽暗寂冷的夜裡,少年打窗外無聲無息地騰身進來,彎著身子打探母親的鼻息。母親紋絲不動,好似已進入永恆的安眠。少年的身影是那麼地近、那麼地真切,和幼時的那次截然不同。當白色衣襬的絲絹觸感輕拂過側臉時,我驚醒過來,嚇出一身冷汗。
「你要做什麼?」我險些驚叫出口,但喉頭卻乾澀地發不出聲音。
僅在一剎那間,少年的身影突地消失。
我連忙撲上前去按壓母親的頸動脈,雖然微弱,但有跳動,再三確認後才鬆了口氣,我卻再怎麼也無法入睡了。
我起身尋找少年,病床間、長廊間、樓梯間、大廳間、庭院間、院外每處樹梢間、天空的每一端……極目仰望,到處都不見他的蹤跡。如霧如電,似夢似真。
我只能耐心等待母親醒來,問她有沒有見過少年。數天後放學回到病床前時,終於碰上她難得轉醒。
「你是說天使喔,我看過啊,以前和你說過了……」母親清醒的時間不多,意志總是迷迷濛濛地,旁人的話漸漸聽不見,也回答不清了。
我不忍再去煩她,只能每日不間斷地祈禱。
-但是,如果天主在眷顧人的計劃裡看到別的安排,
請祢們為病人懇求忍受病苦,順從天主的意旨和安死的聖寵,
並在她極端的苦痛中給予幫助,領她的靈魂到全能天主的寶座前。
阿們。-
以前我唸禱詞時,總避免唸到後面這段,因我絕不忍心母親死去,亦無法接受天主除了治癒她以外還有別的安排。可是我無力抵擋天主的寵召,也無力阻止那名疑似死神或天使的白衣少年來訪。
過去我總不覺奇怪,直到近時才發現,如果少年真坐在彎月和柳稍上,為何我會看到他正微笑著,而且還能清楚描述出他的長相。記憶中他的容顏嫩白似雪,黑髮光亮如上了釉彩的瓷,雖然俊美,卻冷峻得讓人難以親近。
少年髮長及胸,頭上的一半黑髮用白絹繫帶捆紮起來,有些像西洋公主頭般的綁束,剩餘的髮則隨興放下,隨著風擺融入夜色之中。若換作其他男孩,我見了這髮型肯定笑得滾倒在地,但在他的身上,便沒有任何一絲違和感。
月上無風,其白色衣袂卻輕輕飄揚著,長袖和服上繡著幾枝淡雅的白色梅花,隱約還透著清香,令人詫異。或許東方的神靈,就是這個模樣的吧……我心想。
數個夜晚後,母親過世了,而我迷迷糊糊地在床沿邊睡著,好些時候才清醒。醒來時,院內的專責人員已經來過,在母親身上覆了匹白布,周遭放些花束、果實和卡片,莉亞說我怎麼叫也叫不醒,深怕我隨母親一起去了。
後來我思忖良久,才知那名身著異國衣裳的神祕少年原來不是天使,而是東洋的死神。
母親下葬後,莉亞將自己的住處隔了個小房間給我使用。但我只住了兩季左右就遷出了,因母親過去待過好一段時間的普通病房床位,換成我躺了上去。
而兩年後的現在,我的睡床正好變成母親臨終前的這張-安寧病房裡的素白色大床,這是醫院裡除了VIP室以外,最高等奢華的享受。
「主動脈瓣狹窄(AS)」-我聽到醫護人員如此稱呼我的病因,和母親的情形類似卻不盡相同。由於主動脈血液的輸出量不夠,換句話說即是心臟幫浦不夠強勁,我時常感到疲倦暈眩,伴隨呼吸急促、肢體冰冷與其他大大小小的併發症,料想不出數年,就會因肺部水腫或全身器官衰竭邁入死亡之徑。
母親在世時,我從未感到身體有任何不適,就連普通的感冒傷風也不曾,彷彿我吸走她所有健康能量。可她一走,我的世界驟然晦暗無光,常聞人家說病由心生,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
對於塵世,我絲毫不感到眷戀,最想守護的母親已然辭世,唯一對不起的只有莉亞,過去我總想著將來發達時一定回報她,現在只得指望她來為我處理後事。
莉亞有閒時會來探望我,順道帶些學校和教會的消息、書報雜誌過來給我打發時間。有時候醫院裡的雜務太重,一星期只能見上她一面。
後來,我連閱讀的體力和精神也所剩無多。少數幾個漫漫長夜裡與我相伴的人,變成柳稍與月牙上的那名謎樣少年。
嘴角微挑,衣袂輕揚,他還是那麼地年輕俊美,歲月在他周遭宛若虛設。初見時我才七歲,到現在少說也過了七、八個年頭,我從男孩長成青少年,身高也抽長十來吋,還變了聲音多出若干鬍鬚,但他一點也沒有改變。
夢境或現實,對等待死神發落的人來說毫無意義,少年是真是幻,我漸而失去猜測和探究的興致。我與母親的病床位在最靠近落地窗的一側,我知道他不時透過窗外瞅著這方,不知有幾回了,過去打量的是母親,而現在換成了我。
某夜,我鼓起勇氣,揮手呼喚正懸身在外頭窺覷的他。
「請過來吧,我有些話想問你呢。」
不須我費力下床開窗,少年薄冰般的雪白色身軀直接穿透牆垣進入房內。
「你不是幻覺,對吧?」多麼希望,他不是我這寂寞得瀕臨崩潰的人所自創出來的產物。
「我確實不是。」少年說。
「那麼,是死神吧?」
「很可惜也不是。」
「但我媽媽她……」
「帶走她的人確實是我,但我並不是世人所認定的那種死神。」少年的聲音平淡無波,好似沒有任何頓挫和情感。
「那麼,你是……」
「我是什麼,來自何方,這些都不甚重要。無論你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什麼,命終的那一瞬,一切都只會化作虛無。」
少年回答後,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只剩下令人滯悶難耐的沉默。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我說道。我並不想那麼快地結束對話,萬一我不再擁有明天,靈魂一旦飛越黃泉彼岸、或穿過天界的閘門之後,不知我倆還有沒有機會再次見面。「小學三年級的夏天,我在學校裡見到的白色影子是你嗎?如果是你,當年所講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什麼嗎?」少年露出些許苦惱煩躁的神情,但完全不減俊容的風采。
「啊!果然是你啊。」我忍不住叫出聲來。「你說:『現在不行,靈力不夠。』」
少年回答:「那個時候,你還太小,還不夠格讓我收為己用。」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向來沒有談心的對象,一抓到空隙便會連珠炮似地講個不停。或許這般的攻勢,已令他有些厭惡生倦。
「靈力不夠時,看不見完整的我。儘管你母親病了,靈力卻泰半還留在身上,但如今她已死去,看守天使的本事,便完完全全回歸到你這裡。所以,即便只剩你一人,也能清楚地看見我了。」
對我而言,語意仍不甚詳明的答句,已是少年最後的寬容和慈悲。
「你想見她吧?很快地……我會成全你的心願。」
少年尾音方歇,病房的門把咯啷一響,一位手持托盤的灰袍修女側身走入,是莉亞。
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空已覆上大片略帶澄紅的乳白色色塊。與少年相處的時間總是飛快流逝,彷若我所在的時空並不是人類世界裡的,而是屬於神靈那邊的次元。
當我專注地看著莉亞為房內的另三名病患張羅早膳時,少年便在我分神之際抽身走遠了,看來他並不喜歡和人類談話或互動時有無關的第三者介入;又或者,期間發生的事,不過都只是一場大夢罷了?
「約書亞!」莉亞最後走向我,把泡軟的穀片和鮮奶呈入我的餐盤內。一如反常地,她的右掌不住顫動,激烈地像要把食物給全數灑在外頭。「還記得方俊彬這個名字嗎?」她問道。
真是耳熟,眼皮子眨巴個幾下後,我想起來了。
「幾天前教會裡來了個北部大學教授,他捧著一大筆錢,大約五十萬左右,指名要給一個姓方的少年動開心手術,他想救的人就是你。」莉亞說。
我父親叫方俊彬,我雖沒見過他,卻沒有一日忘記這個名字。而祐翔,是他當年為我起的中文名字,希冀我能像天使般展開雙翼自由翱翔,永遠得到神的眷顧和護祐。
「雖然,沒能在珍娜姐活著的時候回來,但是……至少保住了你的性命。」莉亞眸中帶淚,比我還要激動歡喜。
-你想見她吧?很快地……我會成全你的心願。-
我應該要感到高興的,可不知為什麼,少年最後的一番話成日不斷在耳邊、心裡縈繞迴盪著,總無法揮別忘卻。
父親……方俊彬,母親臨終的那一刻,不知是否仍殷切盼望著他的歸來?一直以來,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期盼著與之見面的一天,以及見到面的時候,該不該就此奔入他的懷抱。
緋紅的日輝被深邃的藍黑色驅逐,才剛入夜,少年又來見我了。「這是最後一夜。」少年道。
說實在的,死亡和永眠之類的下場,我早已不如最初得知患病時那般排斥恐懼,甚至還可說是甘之如飴,與母親在天府裡相會,是我目前僅剩的心願。然而……
「但是,有個善心人士拿了五十萬過來,要給我動開心手術。」我說。
「那麼,你想接受救贖嗎?」忽然間,少年歛去唇間輕慢慵懶的笑意,轉為嚴峻冷漠的姿容。「天地不容、神魔不許的看守天使,要孤寂難忍地苟活於世,還是選擇安泰無憂的永眠?恐怕,還無法由你自行決定……」
遠處的開門聲再次打斷我倆的對話,病房的門半掩,但沒有人率先走入,我聽見莉亞和幾個不知名的人在外頭不斷喧嚷的聲音。
半晌,吵鬧聲終於止歇,多年未見的余神父推開房門,和兩位修士、莉亞修女魚貫走入。神父先向另三名患者微笑問安,再到我的床前道好。
「晚安,約書亞。」
「您好。」我不想撐起身子,便躺著對他微微頷首。
三人身後的莉亞,兩股腮幫子脹得通紅,她哭過了,漂亮的臉上爬滿淚痕。我傻了眼,我從未見過如此悲傷憔悴的她。
見我醒著,莉亞似乎再也忍不住,衝過來一把摟住我。我的臉埋在她溫暖隆起的胸膛,好似兒時聞見的母親身前的酥香。
不等我提問,她先開口了:「約書亞,對不起,只有我一個人……我沒辦法,替你爭取……」
「有些晚了,我們到外邊去說話吧。」余神父指示其後一位修士敞開折疊式輪椅,另一位則奮力拉開莉亞,硬是把我揣下床抱到上頭坐定。
摸不清頭緒,我只能任由他人推著,越過房外的門廊之間,搭乘下樓的電梯。
白衣的少年,猶坐在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窗外的柳樹梢上,冷眼注視著茫茫世間。原來他未曾遠去。
柳樹叢下,涼風侵入單薄的睡衣,令我不禁打起哆嗦。殘月無光,尚可照明的晦暗路燈把我們四人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莉亞,上去幫他拿件外套下來。」余神父說。
莉亞脫下身上的外衣,披罩在我胸前。「我不去,你們別想支開我。」
「這期間有些誤會,我想趁早向兩位說明。」余神父又道:「前陣子有個方姓教授拿了五十萬善款過來,指名要給一位叫做方祐翔的信徒做主動脈瓣膜切開術。不過,經我翻閱這十年多來教員的名冊,並沒有叫做方祐翔的人,方姓的少年,只有與約書亞同年的方丁貴。」
推著我輪椅的修士接續了神父的話:「正巧方丁貴同學也是位心疾患者,我們思考許久,心想會不會是教授記錯了,他想接濟的人,其實是名叫方丁貴的少年。但是,莉亞修女卻堅持,方祐翔就是約書亞,方姓教授則是十餘年前拋妻棄子的大學生。」
我沒有這個國家的身分證,也沒入方家的戶籍,在教會與學校、醫院裡所使用的名字,都是以母親的姓氏「范諾」登記—約書亞˙范諾,就算教會沒有留下任何紀錄也是情有可原。
「真是胡扯!」一向溫柔的莉亞,竟操著高分貝嗓音竭力吶喊:「你們這麼做,和扼殺一個生命有什麼兩樣?余神父,珍娜姐為孩子受洗命名的時候,當時你明明在場!還有你們兩位也應該知道的,方丁貴所罹患的是比較輕微的心室中隔缺損症,只要動個小手術修補破洞就好,根本用不著……用不著五十萬元!你們打算把剩餘的善款,挪作興建新廣場和廳舍的費用,也想把染上大片汙漬的陳年畫壁推倒,換成彩繪玻璃……」
不待她說完,另一位修士插了嘴:「莉亞修女,妳別含血噴人了!若有方祐翔就是約書亞的證據,請妳立時拿出來!」
莉亞一時語塞,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別說是她,即便是母親在世,恐怕也無法提出強而有力的證明。
余神父不疾不徐,走到我面前蹲下,一雙被皺紋與褐斑團團遍布的灰濛眼珠直盯著我。「才沒有這回事。約書亞,大家都知道的,你明明是珍娜生前收養的混血棄嬰啊,不是嗎?教會裡的修女,怎麼可能做出與俗家男子□□的事情來,更何況還未婚產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須臾間,我明白了圖畫書上所繪製的「五雷轟頂」是怎生的感覺。頭皮發麻、隨後是難以容忍的暈眩噁心,有人正拿鑽子凌遲著我的腦、頸、胸口和心肺。
「我們也都知道,丁貴是你學生時代最好的朋友,你們總是一起玩耍、一起胡鬧。你不可能不想拯救最要好的朋友吧?更何況,他還是捐助人指名救助的對象。」
「……」欲語無言。病痛的折騰、情感的糾結使我的大腦陷入無法處理資訊的混亂之中。方丁貴,是的,他曾經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幼兒院時代、以及初上小學時。後來,不知是哪個派駐學校的修女到處宣傳,弄得村里巷坊皆知我是母親的私生子。丁貴畏懼眾人的閒言閒語,也加入霸凌排擠的行列,還以身為我過去的好友為恥。
夏令營那個睡不著的夜晚,我在走廊上遇見的就是丁貴,開學後向麗莎修女打小報告也是他。同時也可以這麼認定—正是他害得我們母子倆從此必須與難以承受的病苦和孤寂相伴。
「約書亞,你聽我說。」神父依然蹲著,左右手分別搭上我的雙肩。「主動脈瓣膜切開術的成功機率很小,日後復發的機率卻很大,手術和日後休養復健的費用大約是一百多萬。既然我們沒辦法進行手術,不如讓給別人,而且……」神父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修繕廳舍和畫壁都需要錢。」莉亞幫他把話接了。
「不是這樣的。」神父終於站起身來,和兩名修士合力反駁她。
啊啊……已經無所謂了,我早已心若槁灰,不想在乎了。打從教眾對著我們母子大喊,要我倆滾出禮拜堂的那日開始,我就不想再上教堂,不想再看見幼時最喜愛的那片畫壁了。倒了,滅了,消失了,也就乾淨了……
莉亞推開三人,跑過來抱住我放聲哭泣,我想出言安慰,卻感到力不從心。我的心臟……它正一陣陣緊縮、擴張且猛烈顫動,以先前未曾有過的節奏狂亂激昂著……
而另一個世界的景象,現正在我眼前緩緩鋪展。
白衣少年的身影,和他身後闃黑幽深的夜色,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莉亞,救……」我竭盡最後一絲力氣,扯動莉亞的衣襟,旋即跌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幾時,我才悠悠轉醒,感覺身體無比輕盈,肉身的疼痛和不適感已然消失大半。定睛一瞧,才驚覺腳下踩的是整片夜空,我已然置身在宇宙星斗之間。
白衣少年就在眼前,他由袖中拿出一只精美小巧的圓柱型燈籠,燈籠的紙面上,一位聖潔俊麗的天使畫像正在浮現。仔細打量,這天使長得有五分像母親,另五分則像我。
「我來實現兩個時辰前的預言。」少年以右手輕拍燈面後,沒有內裝燭火或燈泡的燈籠竟逕自發出亮光。「三年多前,你母親先行住進這裡,如今,再加上身為她另外一半魂魄的你,於此,這次的採集才具有意義。」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或許是方脫離肉體的神識和靈魂仍在陰陽兩處遊蕩拉扯,我的意志和腦袋尚不夠清朗警醒。
「你的母親與你本來就是同一個生命體,你們共享同一份神力和靈魂,一方死亡後,便由另一方繼受了所有力量。當然,也包含病苦的部分,那是過去在天界大戰時,殘留在看守天使體內的創傷。」
「原來是……這樣啊。」綜合以前少年所告訴我的話,我猜想,這就是為何以往我必須待在母親身邊,才能清楚看見少年的模樣。還有,何以母親病逝之後,緊接著換我發病命危。
「哪,請讓我問最後的問題。」我央求道。
「說吧。」
「我們死後的歸屬,是天堂還是地獄?還是東方人所說的……極樂世界?」
「受我徵召的靈魂,只會化作虛無,一丁點也不會留下。」他答道。
「如果……我會化作虛無,還能見到母親嗎?」
「當然可以,因過份孤獨而被強行撕裂的半魂將從此合二為一,永不分離。」少年將燈籠的上端開口對準我,讓燈內的亮光完全傾注在我的靈魂上。這道光既明亮又溫煦,彷彿在指引通往天庭的道路。
強烈的黃白色光芒簇擁著我,靈魂雖被吞噬壓縮,卻感受不到絲毫痛苦。
光芒彼端,身煥異彩的母親在前方等待我。她裸露著身子,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型體態,只知她上身平直光滑,宛如沒有性別,她伸手迎接我,我向她飛奔前去。
大家好,我是風韞翔。
本章有許多對西方宗教的描述與批評,不代表本人立場。如在觀看過程中感到任何身心不適,請按上一頁離開。
因睽違多年後再次執筆,手感有些生疏,自覺開頭寫得不大好,也歡迎各位朋友留言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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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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