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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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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帘病了?
阿渠倏地扬眼,正欲关心,话又刹在了舌尖。
她这辈子,已经不必再参于这些事了。
轻咬贝齿,她收回眼,应道:“知道了,那便等他和我都好一些了,我再入宫瞧他。”
阿渠与元玉帘,是十数年的青梅竹马。
二人关系密切,京中一度有流言裴语,便如此次阿渠为退婚上吊,也有几分声音说阿渠是为守与元玉帘的情谊才如此。
温起崖为父,自然知道仅是莫逆之交。但也正是因此,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才不想告知初初醒转的阿渠,怕她急火攻心。
可这样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温起崖瞪着眼,阿渠也知道自个儿如今行事奇怪,解释道:“玉帘无后,若是死了,太后听政无人,不会有好果子吃。太医署……自会保他的。”
话音落,她沉下眼,重重睫影落于颊上。
温起崖皱了皱眉。
他猜测会否是她上吊之前与元玉帘闹了什么矛盾,却也没问:“如此也好,宫中与温家如今都乱,平静些再去。”
话音落地,有小兵带军务来报,阿渠不便在场。
掩门而出,昏黄铺天,澄云透绯。
阿渠立在廊庑下,看夕阳遍地,倒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元玉帘的那一日。
——迷路的小姑娘闯进安和宫的林院,在满目夕阳间,看着病弱的少年将手中干草喂给兔子。
三岁的小姑娘哭唧唧地打着嗝儿,少年将干草塞来,抱着来回扑腾的兔子,轻声哄她转移注意力,浅浅的笑意温柔又有些惶然无措。
而后,他便因小姑娘落进重重深渊。
向荣五年,老帝师带先帝密旨入京,可废太后为庶人。
彼时两厢将有胜负,但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却不听家中警醒,错信太后所说玉帘得了密旨要与她疏远的话,将太后伪造、吩咐她换掉玉帘手中密旨的圣旨,带回了家中。
圈套层层,前脚她将圣旨入温氏,后脚太后执掌的禁卫便冲进了温府,以谋反之名将温家满门入狱。
为了温家,玉帘低头,但太后仍不罢休,由他在门外叩了三天三夜,额头见骨,方才下令结案。
自此温家无灾,他却沦为时簧手中提线偶人,任着百姓将对时簧的愤恨发泄在他身上,担了昏庸无道的骂名。
忆起旧事,阿渠闭了闭眼。
温家是臣,为君之人,牺牲臣子,臣子也是死不足惜。
玉帘心地良善,但却未善到忘记君主之职。
她心知肚明,他救温家,仅仅是为了她。
但温家满门,加她守城至死。
她想,或许她已然还清了这笔欠债。
而且……
裴行桢称帝后,也仅仅废他为庶人,囚禁于永州,并没有杀他。
既债已偿,结局已知。那么只要这辈子她安分守己,不再犯错,不再让他受她牵连,想来,就已是对他最大的保护了。
缓缓吐息,阿渠收回视线,迈步行下台阶,与侍女长碧一同返回藤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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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几日,温家众人也发现阿渠确实收了心。
不过七八日,她那些酷爱招猫逗狗的友人,已经来了温家十几次。
可任凭他们说了多少好玩的东西,磨得嘴皮子都烂了,阿渠也还是懒洋洋地窝在焦黑的紫藤花架下,拿着本兵书翻来覆去。
模样,端的是安安分分,克己守礼。
也十分让温家人不适应。
但几个大男人三大五粗,要找阿渠问一问,实在有些不合适。
温起崖和温岭一商议,还是把阿渠大嫂云璃推了出去。
撑着伞站在藤花院门前,云璃拉着温垂的小手,看着花架下手执朱笔的阿渠,有些踌躇。
温起崖和温岭将她推出来,可她却也不知道要从何处和阿渠说起。
她父亲是温起崖的师弟,父亲战死时,她才十三四岁。温起崖念她孤苦伶仃,又和温濡有婚约,便将她接来了温家。
阿渠是温家唯一一个女儿,她入温家之后,阿渠便格外开心,便是她成了她嫂嫂,二人都情同姐妹,无话不谈。
但是,阿渠上吊后便不一样了。
虽人还是那模样,但行事作为,却一夜之间老成了许多,不说话时,更是冷冰冰地带着些许肃杀,令人不知何从下手亲近。
正踯躅不定,在给阿渠扇扇子的婢子长碧,看了过来:“少夫人。”
顺着长碧视线看去,阿渠怔了怔,合上书问云璃道:“可是要用饭了,怎么呆站着,也不叫我一声?”
云璃看着她唇边笑意,欲言又止后,回了一笑:“我也才来。”
并肩到了前厅,空位还有两个。大哥温濡在兵营操练不能回家她是知道的,可二哥温岭呢?
疑问间,温起崖已满满当当给她装了一大堆爱吃的:“他被太后召进宫了,你先吃着,不必等。”
现今的西太后时簧,是先帝的时贵妃。
仗着先帝给的宠爱,她在贵妃时便逼疯了皇后,害死了一众宫妃,强做了先帝唯一子嗣元玉帘的继母,在先帝死后便开始了十余年的临朝摄政。
想起这个女人,阿渠感受不太好。
——“嘉宁关之战有诈于温氏,请告将军,万莫承应……”
——“温氏忠陛下,不忠时氏,太后不满久矣……”
——“你所忠陛下,受太后钳制许久,若反降于昭,我可许你将军之位……”
前世案前数封信,裴行桢一次次告诫她,太后对温氏的虎视眈眈,许久。
自然她后来也有亲身体会,但现今温家为臣,只要太后掌权,就总是避不开太后。
当然,要她看着温家走上老路也不可能。
拿起筷子,忽然门房在雨里喊了一声:“二公子回来了。”
阿渠抬眼,温岭边脱雨蓑走进来,在家里三人疑惑的目光里汇报道:“太后想派我去隋州。”
“隋州?”看着下人给温岭递上手巾擦水,阿渠奇怪道,“怎么会想派你到那儿……”
顿一顿,阿渠明白了:“她想分散温家的兵权?”
四下倏一静,温岭愕然地转过头瞧着她,温起崖同云璃也是相当意外。
阿渠筷子翻着自个儿碗里的鸭骨:“不难分析,若是重待温家如表面,那便更会愿意将温家放在近前,便如陛下那般。太后没有,反而要将二哥摘去隋州。”
表面是隋州要地,但天高皇帝远,信鸽不眠不休送信来回都要一日,翅膀都飞断,还如何和温家之间保持强有力的联系?
她转头看向温岭:“你同太后怎么回?”
他怎么回……
温岭端量着阿渠,答道:“我让太后叫她侄儿去,隋州那儿的瓜长得比京都小,我吃不惯。”
阿渠冬瓜咬在嘴里,轻笑了一声。
温岭的张狂并非无理。
梁朝三位将军,两位时簧的亲信,加起来功绩都不到温家的半个指头。
如今时簧用放假的名儿限制了温起崖在家,但到底也是温起崖愿意自个儿放权,让温濡代管军事。
她若敢硬放温岭去了隋州,招来温起崖兔子急了咬人,对她唯有百害而无一利。
阿渠夹了筷水葫芦,云璃瞧了过来:“说起来,近日来宫中倒是召见了咱们许多次,阿濡……”
“不必担心。”温起崖撇撇嘴,“太后最近召几次,都是说民间造反的事,她想派阿濡,可我这腰酸疼好不了,若非陛下下旨,阿濡会一直替我管兵营的事,不会顺着她的意思。”
温岭也颔首,“大嫂放心就是。”顿一顿,温岭看向温起崖,“不过造反的事,倒是越来越多了。”
“嗯。”温起崖唇角下撇,“陛下也不是无心整治,只是时机已逝,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人……”
温岭猛咳了一声。
温起崖立时醒神,余光扫过阿渠,他忙笑转移话题道:“饭桌上不谈军事,吃饭吃饭。来来,阿渠,这鸭子做得不错,你多吃些。”
一筷子夹着鸭肉放进碗中,饭桌上立刻杯碗来往转开话题,中途温岭代温濡问起温垂尚学堂的事,云璃便边喂着温垂,边说起给温垂相看的老师。
阿渠听着,低眼看向碗中那块鸭胸。
烹煮的老鸭撇了油脂,但却仍然油亮,它躺在她碗中的白瓷勺上,沾着的料汁缓缓下滑,落进勺后的阴影中。
她做的错事就像这滴藏进阴影里的料汁。
纵然过了十年,可所有人都知道它还在那儿。
它一日一日,提醒着她曾闯下如何的滔天大祸。
也让前世的她,为此一意孤行守君卫朝,做了那声名狼藉的昏君走狗。
——“阿渠。”/“温小娘。”
——“弃我而去吧。”/“你要还的已经足够了。”
恍惚间,前世元玉帘和裴行桢说过的话在耳畔响起。
她当时和这两人说了什么来着了。
她想起来了。
她对玉帘说,“不行。”
而对裴行桢说的,是“不够。”
只是再往后,他两人的神色,她就真的忘记了。
回忆着,温岭碰了她一下。
她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温岭不厌其烦地复述道:“我让你一会儿入宫瞧瞧陛下。今日我入宫,陛下有些担心,来了一趟。我瞧他咳了几次,帕上都有血。”
阿渠怔了怔:“他的病还没好?”
自温起崖告知她玉帘生病已经过了许久,他怎么还病着,还……咳血?
温岭摇首:“想是那妖婆轻慢了他,我有军职,也不好过问太多。但你恶名在外,最擅仗势欺人,和他又是莫逆之交,若进宫抓个太医给他看病,那妖婆总抓不出错处。所以你看……?”
温岭试探地歪了歪头,阿渠看着他,垂了垂眼。
她如今不想掺和这些乱事,但玉帘到底还是她的友人。
前世她以性命偿其恩,恩情已还,但这辈子,他还是要因她做错的事,在时簧跟前低头。
若是看不见也就罢了,但一而再再三的知道了,她又怎样继续装聋作哑?
更何况她原先就是看得见,听得清的。
放下筷箸,她轻轻颔首:“一会儿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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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饭,服侍她的奴婢长碧便取来两套出门穿的襦裙。
一套锦红色织锦绣白鹭,一套嫩鹅黄缀珍珠披肩,都是现今京都高门里时兴的款式。
阿渠看了两眼,不喜欢第一件花里胡哨,更不喜欢第二套华贵太过。
她让长碧换一套,但找了半日唯有一套骑马穿的曳撒男袍。长碧捧出来,怕她生气,但阿渠却很满意。
朴素宽松,再随意扎一个马尾,整个人便利落又飒爽。
只是……
站在铜镜前,注视着镜中人,阿渠却仿佛看见了上一辈子的自己。
——扎眼。
笑容渐渐收下,阿渠解下发带,启唇道:“罢了,还是换那套锦红色的吧。”
她突兀改了主意,长碧困惑不已:“您才且挺喜欢的,我瞧您穿着也比那些裙子舒坦多了,怎的……”
她望着阿渠,没有继续。
自退婚事后,阿渠便转了个性子,不像从前那样活泼生动,平日里和她说的话都少了许多。
如今阿渠不言,她更不敢多问。
看出长碧小心翼翼的一眼,阿渠抿了抿唇:“不是衣服的事。”
是她过不了自己的心。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上辈子戎马征战的时候。
虽说她钟意那般的自由勃发,但却也会想起来那样的日子,都是缘何而来。
再看见那样的自己,她那些因为重生洗去的罪恶,仿若又一次落到了身上。
它们提醒她:温渠,你是红颜祸水,是昏君走狗,是害死家亲友人,为祸天下的罪人。
一遍一遍的,有如一只无形手臂,摁着她溺入荒河,逼她看清她那河底堆积的所有尸骸。
窒息渐升,阿渠胸膛起伏。
少顷,她抬起手,扶额坐倒在了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