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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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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内里到中御门大路一条的小野宫这一段路,虽说那时的京都流行乘坐牛车的一种风雅,大可拿这不足五里的路途做一些文章。可轮到藤原小野宫流的公子,总要令那辆虚张声势的牛车独自先行。自己呢,将端庄的冠帽换成一顶纱帽或者斗笠,到人群里去。
因为指贯挨着地面,行走并不是非常便利。古时穿着这样行装的人并不会轻易下到土地上走路,这样的一身衣服,在招摇过市之后,便落下一个满身泥土的结果。
藤原公子的父亲,是高官显爵的太政大臣;母亲是天皇的妹妹,因为居住在春日小路的宇多院中,被叫作宇多内亲王。藤原公子从前是个严苛固执的参议,因其廉洁奉公与不知变通,总难免得罪一些权贵。这一名贵公子,如今身居中纳言的要务,只身一人投入市井,实在教人觉得难以想象。可若要说这名纳言因为一个莫大缺点而生出的变故,教他变得有些疯癫,便显得合理了许多。
稗官布衣都说,他有丑陋的面貌,惊悟了内里的女官,又招来皇宫的警卫,从而把一件男女之间的私情闹到尽人皆知的地步。以至于从此以后,下朝就匆匆离去,牛车里也不敢答应其他的贵族的招呼。
于是人们想当然的,要么攻瑕索垢,要么深文周纳,以为藤中纳言尽管有诸多不便与为难,总是影响不到那份步行往来的执意。他刻薄小气,时常担惊受怕,唯恐同僚下属来发掘这个无关大体的秘密。不论是丑陋的面容,还是与女官的误会,哪一件可作为京城的饭后谈资,流行一段时日。又合情合理的,有恶人从中作梗,若能一鼓作气地教藤中纳言一病不起,或是作出一些不敬的举动,以至于被流放抱罪,从此不能升殿议政,那么才叫好事一桩。
藤中纳言除了近来时常出入街坊邻里,有时也要拜访一座鸭川边的神社。藤原家的二公子,升迁为参议的不日,便被委任伊予国权介的职务。这一名藤权介,平时便分外关切兄弟的言行举止。藤中纳言若有什么反常的行动,譬如如此频繁的神出鬼没,自然会引起他的注意。
时常在中纳言的不辞而别后,偷偷差遣一些杂役尾随。一来二去,得知了鸭川神社的消息。就在仆人的带领下,也尾随藤中纳言来及此处。在西京的南面,远远望去有一座夹在深蓝河川与月白天空之间的建筑。可那鸟居并未用朱漆修饰,一时间很难在遍地黄土与白雪般芒草遍布的旷野里分辨它的模样。
藤权介心中泛起愁绪,想到一位公卿,到了要屈尊就卑地步行回家的地步,说出去的话业经贻笑大方了。何况那样一位中纳言,本对仪表言行严格律己。一夜之间竟变得放荡不羁,热衷于出入集市郊野,迁就自己邋遢不堪的模样。难道不是这座神社的妖魔在作祟,教他的兄长遭受无端的蛊惑么?
思及此处,藤权介也就怀揣怨恨,拳头紧紧地攥起,將草地踩得砰砰作响,一步一踱地地到神社的面前。忽然听见隐约的说话,哪里还顾得上方才那种大义凛然的气势。急急忙忙退出几步,还险些打个趔趄。
正要钻进芒草丛里,可腰上的御剑在空中打了个旋,弄出叮叮咚咚的动静。藤权介吓得浑身一震,蓦地往鸟居那边窥上一眼。分明有人在看他似的,却娓娓送来相安无事的说话声:
“可我为什么,还是找不见她呢?……我那时分明见到了那个女人,带着忧怨破碎的神情,好像要把我的魂灵也望穿了,穿透俗物尘世的眼睛。”
比话里的那双眼睛还要哀愁的情绪,不禁让两旁随从也揪紧了心脏。啊,正是这样的声音,是兄长在说话,藤权介想着,心里的怨恨不知为何地高高垒起。
“可是为什么不见了?分明见过一次,却像是要刻意躲避,再也见不到了。尽管我日日夜夜地寻找,一次也没有见到。”
说道这里,筚篥似的嗓音停止了。那声音的主人或许正立于神社的深处,眼睛投向远方,并不怜惜那水天一色的美景,唯独把目光放置在挨着灰土的芒草林。兄长不正毫无意识地看着自己吗?只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藤权介如此猜测,心里横生出一种推波助澜的未知力量,教他对这一幅设想深信无疑。
另一个指甲刮木板的声音,答非所问,不甚清楚地穿进芒草里,“你能把那个面具,摘下来看一看么。”
且要知道,在这样神社任职的神官,按京官来算,给一个从六位的冠位,就要感恩戴德地叩谢皇天后土了。面对京城来的公卿,哪有不像狗一样地讨好奉承的,即使不忘图借机发达,也要有点身居贱位的本分。
现在这叫什么话,这个混账。这样无礼与不逊,哪怕是有一点身份的检非违官也不能容忍。哥哥为什么毫无反应?藤权介的两只拳头不知不觉攥得通红,可双腿却微微打抖,三番五次也站不起来。原来心里的另一方面,又在奇怪地压抑原本横生而出的愤怒,坚持要他疲软地继续聆听。
这时,鸭川雪白朦胧的上空,零星的雨滴旋转着滴落而下。那一支哀婉动人的筚篥,唐突地没了动静,他的兄长因不再理会藤权介心中的那位“妖魔”而长久地沉默。
藤权介心想,这沉静久久维持也好,本来这样偏僻的地方,不应是公家之所至,又或是我在此处,立刻将兄长带回小野宫去——那样也有用么?他心中那一位魂牵梦萦的女子会是谁人呢。在市井里见到的么,市女还是女房?忽觉认真作想也是可笑,市井里能有那样绝艳的女人而不被人发现的么?恐怕兄长中了一些不见光的巫术,却碍于一时没有穿凿附会的证据,只好继续在芒草里苦苦等待。
枯木断裂的声音又响起来说,“宫中的那一位尚侍,在你摘下了面具,就离你而去的,不是么?面具下的到底是什么呢?这次找到了的话,若也要求摘下面具,她也会不辞而别么?”
筚篥缓缓道,“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枯木也并不说话,神社里一下归于沉寂后,落在泥土、河川、草木上的雨滴声便也逐渐变得喧闹,像是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强掺进来的噪音。
藤权介缓缓站起,在愈加汹涌的雨水中,无言地看向那细雪般的丛草间。粒粒如星的雨珠环绕的鸟居背后,土黄的泥地在雨水抚慰下转为深红,与泥土相似的注连绳却因镀了一层天水,金黄如麦穗。那个朴素鸟居莫名变得巨大,而立于其中的兄长却似乎逐渐要被风雨淹没,生得纤小又卑弱。
藤权介心里涌上无以言表的恐惧。面具下的脸庞不能被人见到,向来是一条无可违背的铁律。可似乎连藤权介也不曾见过那张面具下的模样。又或者说在遥远的过去里,某一次贪玩的孩提时候,尚还有着关于兄长脸庞的记忆。无非也就是桃红的嘴唇,瓷白的皮肤,雨后河川般的眼睛这一类零星的印象。可若要说兄长到底长什么样子,没有一点概念与想法,也只能笼统又敷衍地归纳说,是一个容姿端丽之人。
至于脸上戴着面具,是因为舞勺之年染过可怕的疾病,幸得上天的佑护,没有因此丧命。但是脸庞变得十分狰狞,据说有一脸像是线香烫过的疤痕,难以用粉黛抚平,实在不能见人。藤权介不禁想,这样一张脸庞,尽管要展露难以忽略的缺陷,也能称得上是丑陋么;那么用铅白蔻丹掩饰不足的人,也能算是美丽的么?
可心里那种无言的恐惧仍不可解释,藤权介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个亟待露出真容的方向,那种恐惧仿佛成为一种永劫。他把手抵在眼前,从指缝里瞥见缩小的真相。
正如许多年前那个不知名的暮春,在兄长寝室外的窥视,炎炎烈日下,噪音似的虫鸣,还有栀子花的馨香,交织着一起,像一道刻意而作的泔水,发散不易察觉的腐败。汗珠沿着他的额头直到下巴,犹似蚊虫叮咬。他看到那张代表着兄长面容的白色面具下,露出一方紫红的物体。那张缺唇少鼻的物什上,有着类似鼻孔与嘴巴的洞眼,能说那是脸庞么?更像是一团鲜肉吊在直衣上面。又或是什么神奇的道术,让恶鬼也能复苏于白天。
可今日这鬼怪对于数十丈开外的藤权介太过遥远,仅能看到一团红彤彤的肉团,缝在一件二蓝色的直衣上边,肉团上的黑色小洞一开一阖。
藤权介双手颤抖着,完全忘记了动弹,筚篥一般的声音偏要他在耳畔撩拨着那恐惧演化而成的绝望。
奔腾着的雨水好像艳阳一样倾在藤权介的头顶上。那绝望又像筚篥一般,时而被风声放大,时而被雨声缩小,尽管支离破碎,却像那时候烈日、虫鸣与馨香,一点一滴灌入他的耳里,不知是在询问枯木,还是芒草丛里的藤权介,“你不害怕我的脸么?”
那枯木长久没有回答,是被骇住了,无法动弹么。藤中纳言也有所意识的,急忙要把手中的面具罩回脸上。可手指突然失去了使唤,面具在手中旋转一圈,掉到地上去。藤中纳言雕像一般地胶在原地,蓦地又像征夫从地上搬柴那般,整个上身折向下身,却没有去拾那面具。后而两条腿粘到一起,藤中纳言蜷缩在地,如一只被随意揉成的扔在泥土上的纸团。
藤权介于那时,在藤中纳言脚边的水洼上,看见了那个鬼脸的倒影。水洼被雨水搅动几回,鬼脸上多了一双手,鬼脸便不见了。
藤权介口干舌燥地心想,哥哥他是否看见自己的脸了?……这世界上,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一个面目丑陋的人,会害怕自己的脸,他若是也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会产生如同事不关己的恐惧心么?这假设一旦造出,是那样荒诞不经,可藤权介奇怪地认为,他当然是很惧怕自己的,一个原本不是这幅模样的人,生成了这幅模样,比从来如此要可怕得多了。何况在这绵绵细雨之中,哥哥的肩膀尚在微微颤抖着。
可那块枯木——一个身着白色直衣的男人,往面具的地方走了几步,将它拾起来。藤权介不禁将手中的御剑握得更紧,又见那白色直衣的男人接着,把面具拿在了手中,抓着藤中纳言的手,要搀他起来。兄长对自作主张深恶痛疾,像这样地去搀扶的僮仆,小野宫里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可眼下的兄长,既不施以拳脚,也无推辞的举动,任由这样的帮助支持他直起身体,两只雪白的手背仍旧铜墙铁壁般地掩在自己人间的脸庞。藤权介不知不觉中,连同手里的御剑滑落到地上也没能察觉。飞雪一般的雨丝,温柔且绵软地罩盖在二人的身上,一白一紫的直衣逐渐靠近,直至重合到一起。枯木支起一只瘦黄的手掌,摸到藤中纳言雪白的双手上去,那双雪白的手,因有枯黄的对比,显得好像失去颜色那样干涸无力。白色的手被轻而易举地揭下,藤权介的双手颤栗着,重新握成了一双拳头。
然后,那条枯木正对着紫红的脸庞,仍举起那只枯手,抚摸着紫红色的结疖结网的肉块,好像在抚摸女人的额发。
像有一种鬼魅的力量,将藤权介蓦地推倒在泥土里,他的脖颈被越擒越紧,直至喉咙与嘴巴泛起腐烂的酸味。藤权介不知所措之际,隐形的鬼手趁机伸入他的嘴里,妄图从中拔起五脏六腑。
藤权介心想,这是神社对我下的咒,我绝不愿就此向这种无端的灾难示弱!可越是要咬紧牙关,嘴巴就越不听指挥地张大。他在煎熬里与之博弈良久,如濒死般竭力地呼吸,所幸并未吐出什么东西。等他整理仪容的时候,面具已经如同天然地生长那样戴在了藤中纳言的脸上。
藤权介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结着栀子花香氛的暮春,与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
藤原公子的住所,小野宫南面的庭院里,有一条石灰石砌成的小路,路两旁平铺白色砂石,也植种一些低矮的灌木。较多是山茶与棣棠之类的花卉,是为了方便看客的行走游玩。卯花、海棠或者绣线菊、枫树也好,就被植种在更远的地方,以便钓殿上的客人文雅地欣赏,自然的有两处可供嬉戏的池塘。
藤中纳言的房间,位于由渡殿衍生出来小路的西面的对殿上。这位藤原的贵公子,于那时随父参政,尚还担任着参议的工作。年纪轻轻的,自古以来的史册上也鲜少有之。这样的七窍玲珑,赏脸住在人界间的宫室,难怪太阳的金辉也总愿临幸他的厢房。
西之对的箦子外,有一片水仙的花田,偶尔间杂着几颗成荫的樟树,树荫下面不生长水仙花的地方,改种抚子与贺茂葵。水仙田的一旁,就是一处连接对殿、寝殿和渡殿的池塘,唯独这一处的池塘与南面的池塘以一截短小狭窄的遣水分割开来,在西之对上可见的地方,有两尾巨大的白色鲤鱼。这一处池塘的池水,也不知因为这画中的金鲤才显出一幅墨绿的深邃,还是因为原本的墨黑,将两尾金鲤描绘得超脱凡尘。
这种寻常又不值钱的鲤鱼,却长着花菖蒲一般的鱼尾,不亚于龙鱼大小的巨人身躯。香樟的落花地毯一样铺在这片名为镜池的池塘上,偶有几朵涟漪间杂着两个幽黑的窟窿。想要找见金鲤的时候,也仅剩泛在洁白地毯上快要消失的波纹,与等待要么水仙要么是柳絮方能填补的摇曳的瑕疵。
可是到了暮春,樟树的花也凋谢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位白色的幽灵自深至浅地漂浮,那白色鳞片上的熠熠光辉与衔在鱼嘴里的金黄花粒,都那样清晰可见,又带着奇异的神秘莫测。在这处独一方墨水池与水仙田中,成就为一方恒久无双的墨宝。
这独一无二的美景,在父亲的口里更加珍奇名贵,说给京城的贵族听,贵族又讲给他们各自的奴仆听,奴仆又在家人面前别有用心地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久而久之京城的人们,不论高低贵贱的,不是都想来瞻仰这样一番独立世外的美丽,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也效仿起这一方口口相传却未曾谋面的幽雅。
藤权介的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挂记着那两尾鲤鱼。对于这两尾奇妙的生物,藤权介有难以描绘的钟情。他若萌生出步入镜池的想法,总会被父亲说,“你的兄长在那里静养呢。”便是一道不容置喙的禁令。可是这样的静养,要到什么时候方能结束?
父亲也好像猜透他那一份心思,继续解释说,“也不是一回说了,他害了重病,才将你们隔开。你这时候,不仅不为家里排忧解难,反倒总提一些任性无理的要求给我听,实在是我平日对你过于姑息了。”说罢了,那声音威严起来,加之父亲瞪眼看他。藤权介心里有所意识的,察觉到了父亲不同寻常的怒意,在事态尚可挽回的情景下,也就一言不发着。
且不论年少的人,从来有一种对上的逆反心理。即使不即刻付诸行动,多少也会默默地在心中生出排挤。于是莫名的,在年少的二公子心里,重病这个词眼,渐渐与两尾金鲤关联在一起,名为“重病”与名为“金鲤”的绳索越勒越紧。藤权介的脑海里,出现一幅金鲤满身白点的景象,不同于那泛着光辉的宝石般的鳞片,白点是病态的,由水中的污垢包裹起来的,是浑浊的透明,是不属于自然的。这样的白点日渐生满金鲤的全身。在梦的尾声,金鲤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段时日里,藤权介总是于圆月悬顶的夜里,大汗满头地惊醒。可金鲤到底怎么样了,仍然是他不知道的,是生是死的一切,不过都是个人的臆想,于事实而言,毫无意义,亦无法干预。他的父亲以奇怪的借口,阻碍他与兄长的情谊,阻断了他与金鲤的幽会。哪怕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也好,如果父亲死去了,是否能够打破这种僵局?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动,却不为这种想法感到丝毫震惊。较兄长而言,他固然不够亲近父亲,也绝非就是要他非死不可的怨恨。作为承载养育之恩的父母,不论作出怎样的决断,藤权介至今以来都没有丝毫的埋怨。可到如今,他对于父亲死亡的希冀是无关德本教生的孝之始的、与身体发肤并无冲突与联系。
这一种惊人的想法出于对金鲤的怜惜,便要时常打破规矩地回想。他道听途说,以为这个年纪的人总要有什么理由突然离世,可父亲死亡的征兆却杳无音信。久而久之,那一个父死的愿望告破。他只得垂头丧气地想,若仅仅无视父亲的禁令去探视金鲤,有何不可为的。为什么不早这样?
那片幽深的水仙花田,不可名状的通天香樟,并非原本幽深又不可名状。只是在父亲的禁止之下,才强生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神秘。而它们于藤权介而言,应是唾手可得之物。这想法一旦萌生,更像沸腾扑水的铜釜,看釜之人苦于手边没有物什将其包裹提起,徒手去拿只会烫伤自身,一时便没有止沸的余地。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从东对殿的格子窗里,爬出来一名衣着单薄的男性,因未行元服,乌发与垂髫一起,落叶似的披在背上。年少的藤权介在无数个月夜里,幻想着这次旅行。
如果在半途上被巡逻的家役或是宗族捉住了,领到父亲面前,该是受什么样的惩罚?自己那位静美识趣的母亲,是在障子后面先皱眉再叹息,还是率先叹息?会为他求情,还是请求父亲更严厉的处置?又或者,既没有在来途被抓住,也没有在去途被抓住,而那两尾金鲤中的一尾死了,或是两条都死去了,这一份失落的心境又要到何处去诉说?这些其间可能的结果,自己一样也猜想不清。月夜下年少的心,血脉喷张地颤抖着,奔涌着,不觉间,蒙上月色的水仙花田便猝然显在眼前了。
这里既无巡逻的家役,也无死亡的金鲤。藤权介匍匐在水仙花田的外面,有一簇的栀子花默然在此开放。无论是那些水仙、樟花、镜池还是金鲤,都太过美艳而不若人境。便把端然于此的栀子,成就为无人爱怜的孤芳。这株孤芳于此情此境,以迷离的香味向藤权介泄愤。纵使藤权介的身心与一双眼睛,都在水仙花田上。
水仙花田里有细碎的虫鸣。那夜风带动水仙叶摇摆,无风的时候,轮到花朵轻颤。在轻风与虫鸣都宁静下来的一瞬,藤权介听到了类似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也带着细碎的微鸣,若秋虫一般,在水仙里颤动着翅膀般的赤红张袴。战栗不止的张袴上,交叠着云纹的黑色缝腋袍亦或是直衣。
藤权介隐约的,知道这二者是为何人。心里不知带着何种情绪,或许是恐惧的,将自己藏在那一株栀子里。栀子的芬芳与难以分辨的喘气,也奇怪得像“重病”、“金鲤”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一般,划上了等号。他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到浑身是白点的金鲤在墨水中摇曳的梦境。
那尾金鲤本沉在池底静候长眠,可水上的喧闹吸引着它浮至镜面,一张一合的圆嘴与摆动的尾鳍在镜面上带出一圈圈的涟漪。那尾金鲤扭身一游,忽然从腮里长出女人的胳膊,花菖蒲似的尾巴也分作两股,变成女人的大腿。这个浑身白点的女人,拥有与金鲤如出一辙的雪色皮肤,又像高洁的瓷器,在金辉之下,使墨水一般的池塘熠熠生辉。可是白点日复一日长满了女人的全身,女人的面容失却了生气,乌檀色的眼珠不可抑制地往上眼睑翻去。在等待女子死去的片刻,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说道,“快走吧。”
本该回应父亲的女声没有回答,水仙田里送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又过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声音又传到耳里,“还没好么?”这一回,女子依旧没有回答,只不过在片刻后,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水仙花田终于不再无风而动。
藤权介从栀子花丛里走出来,因双腿麻痹,走向镜池的过程格外焦心。每移一步,便挨受一次折磨,那是金鲤对他不忠的惩罚么?在水仙花田的面前,他模仿着宠幸那女人的父亲,正面朝下地趴在地里。不待去看镜池的金鲤,竟脑袋一沉地,就快要睡去了。
可这样子做,心里又不可宽恕自己。便把手指扣在泥中,挣扎地想要从原地爬起。偏偏这一个地方,既不寒凉,也不潮湿,像遥远回忆里母亲不经意的怀抱。藤权介抵抗不过这种睡意,愈发的神志不清。
这一时候,太阳已从东山的清水寺上生出一点端倪了,原本漆黑的天幕,染上了鲜艳的绀红。于水仙花田上的西对殿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像一支荆条打在裸露的脊背上,藤权介猝然惊醒了。
他从水仙花田上爬起,借着朝阳才发觉满是泥泞的足袋下,水仙花田的中央多出一块满是残破花叶的空地。他的眼珠挪到镜池上方,那里只有一潭沉寂的黑水。配上这样杂乱缺憾的花田,决不能称之为美丽。
藤权介迟疑了一会儿,从花田里收回双足。这个时候,西之对里的声响愈加的明显,起先是“咯噔”,“哐当”这一类人为的响动。接下来的,却是属于人类的嗓音,说是人类,却较人类更类似乐器。那嗓音不知为何,天生带着忧伤的色彩,筚篥一样地发散在这壶庭的上方,听不清也道不明。
藤权介把目光投到对殿的上面,那里的格子窗卸去了一半,呈现打开的状态,吊着格子窗的绳索业经染上了枯黄,像顽固的树根生在那里一般。他见到哥哥的身影,清楚地显在格子窗的里面,一点也没有金鲤的羞涩与含蓄,那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后哥哥的嘴巴一开一合着,有细碎的声音飘荡过来,藤权介依旧没有听清。他所有的注意,早已被发出声音的本人所吸引着,以至于忘记分辨那乐声里要具体表达的内容。可那些都不重要,因红日一点点地升起,在此地逗留一夜的藤权介,脸颊也如太阳一样变得滚烫。
他见到藤中纳言静坐在打开的格子窗前,直衣上的脸庞一览无余。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宫中府上都传言藤中纳言罹患不可治愈的绝症,全身长满鱼眼般的水泡,倘若这疾病能够被治愈,也要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可没有鱼眼,也没有水泡,直衣之上,是瓷白的脖颈,堪比金鲤的鳞片。那脖颈的上方,小心翼翼地含着一朵粉红的肉块。肉块中的裂缝有所松动,便送出筚篥一般的美妙乐章,还带着春日独有的甘甜一般,像含苞待放的山吹,更像枯萎入泥的山茶,花朵边沿含着枯黄,甘甜里生出一种腐烂。这奇异景象刺激藤权介的五感,颤栗之余,呼吸也变得粗重。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像腐烂的鱼肉,吸引着乌鸦,吸引着苍蝇,吸引着藤权介。比死去的金鲤更让人心潮澎湃。
女人的样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身上长满白点的女人,在墨色的镜池里游动。藤权介的眼睛微微往下看,镜池里的金鲤尾随着朝晖而浮到了水面上。他又去看对殿上的藤中纳言,可那团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方才见到的鲜活,也仅仅是残存在记忆之中,因这种时隐时现,让藤权介的心脏突突跳着,激动得不可自抑。
如今细想起来,那不正是鲜活的明证么。这种鲜活尽管在近日来腐败了,却像结痂的鲜血,鲜血本身的内容并未改变,痂里的深黑是不同于鲜红的美丽。
什么样的病症能造就这样一幅几近经火焰焚烧过的脸庞?早知如此,梦里那一尾金鲤的死实在太教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