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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山神庙 ...

  •   “下车!”隐约呵斥声在寂静夜里极为刺耳,似乎有一队车马停在破旧的山神庙外,正打算进来休息,却忽然起了争执,只听一个粗豪声音骂骂咧咧地道:“真他娘的一身肥肉,沉得像头死猪,干脆一刀攮死算了!”

      粗暴的拖拽声和嘁嘁细语不绝于耳,有人正往破庙中进,有人则在外面捆好车马,捡拾干柴,似乎打算在此地凑合一夜,听脚步声全是健壮男子,杀气腾腾,来者不善。

      蜷在供台下半睡半醒的兰溪耳朵一动,睁开眼的同时立刻爬起来,迅速无声地躲到神像后面,双眼一片澄明,警醒如同鹰鹫——好在之前就做好了会有不速之客突然到来的准备,她有些懊恼地想,真是运气不佳,本来为了避开其他路人怀疑,她特地专选偏僻无人的小路来走,横竖也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只要能远远离开九江城和周家,天涯海角都没差别,谁知在这种蛛网遍结的破庙中还能撞上深夜赶路的行人,当真厄运砸头,躲无可躲。

      西南自古多山,永安商道行经十九城,沿路有不少小小村落——其实连村落都谈不上,拢共十几户人家,各有难处背井离乡,断断续续安置在这里,从过路车马行商手里讨一点口粮,活得十分勉强。这些山民彼此不通音讯,就连拜祭的山神都无一相同,导致商道沿路渐渐出现不少破烂不堪的山神庙,里面所供奉的神像千奇百怪,虽都粗糙得一言难尽,但无一例外全是肩宽腿长且大腹便便的壮实模样,穷苦山民们没有别的念想,只求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饥荒战乱时将就着拜一拜,心里多少有个依靠,总归聊胜于无。

      其实能把稀软黄泥生生堆成一丈来高也算个不小的本事,兰溪躲在神像后想,她的眼睛与常人不同,在光线微弱的昏暗里全然不受影响,连雕像周身剥落的漆色和角落里张结的蛛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胡思乱想时忽听脚步声已然踏进庙中,那个一直粗着嗓子又喊又骂的凶恶汉子似乎对这片小小的角落很不满意,吵着要另寻落脚处,其他人却早已劳顿不堪,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他,一边生火烤食,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好守夜班次,两不耽误。

      “果然走小路更快些,这一路走得躲躲藏藏,简直快要憋死老子!”一个男人恨恨抱怨道,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做些什么,嘴里却像连珠炮似地片刻不停:“其实有甚好怕?咱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杀人?遇到碍事不长眼的直接送他上路便是,反正公子只说把这头猪看好了送到蒙白,没说不能……”

      “别给公子找麻烦,”众人里最年长的那个出言打断他,专心致志架火烫酒,头也不抬:“公子说现在衙门严防死守,专等着抓他现行,崔佑安就是一坨滚刀肉,难缠得紧,幸亏公子这一把命大,悄悄回来才没出事,万一你又闹出人命案,岂非……”

      “哎,说到这个,公子这一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他的腿……”

      “嘘,都少说两句,听说花月楼的红姑金铃儿也跟着失踪了,你们注意到没有,公子手上缠的纱布,上面还有一个胭脂写的’铃‘字……“

      “不会吧,风流债?”

      “风不风流不知道,”先前答话那人笑声暧昧,刻意压低了嗓子:“不过看公子脸阴成那副模样,这债恐怕是不轻——都说这一把是金铃儿扯着公子私奔啰!没想到吧?花魁又怎样?照样为了男人脸都不要……”

      神像后屏息静听的兰溪身子一震,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九江城中突然失踪的公子,和花魁金铃儿一齐私奔,还断了条腿,这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可他怎么会活到现在?

      听这群人话中的意思,竟然还平安无事地回了九江城?

      先前她之所以劝说莺莺不要对逃走的安子岳和金铃儿暗下杀手,就是看准了莺莺绝不是肯善罢甘休的女人,她用一句话洗清自己的嫌疑,心中明知莺莺根本不可能放过安子岳,面上应得痛快,大约转身就会下手,这才放心离开九江城,还以为安子岳早就死在逃亡路上,可事情怎么会发展至此?安子岳既没有死,且不说她有何颜面向九泉之下枉死的灵芝连翘和秦老爷子交代,拿了安家印信去救周骋的周小僮岂不是凶多吉少?她用来威胁安柳楠的把柄正是安子岳的下落,若他们兄弟二人想通个中关键,必会恼羞成怒,届时别说周小僮,怕是连身陷囹圄的周骋和陆锦生都一并安危难测……

      安子岳必须死,他若不死,别人便活不成。

      “还有那个小孩,笑死我了,拿着一个’当即格杀‘的令牌去那边要人,一口咬定是安家大爷给的,嘿嘿,忠心是真忠心,就是脑子不太好,小小年纪还学人家玩反间,被大爷算计得可惨……”

      “我听说他还有个同伙?这牌子是他同伙从大爷手中抢来的,大爷一直让问那同伙在哪,嘿,他嘴严得跟被缝上似的,打死不说……”

      “谁说不是呢?”男人哈哈大笑:“小毛孩子就是想不明白,同伙同伙,拿着个假牌子糊弄他还分道扬镳,也不知是谁的同伙?”

      兰溪猛然睁大眼睛,心沉下去——直至方才她还在想这个问题,安柳楠这等老奸巨猾的人物怎会如此轻易听信她的威胁,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便乖乖交出印信?白日她将这东西交给周小僮后便径自出了城,未曾想到仅仅一天时间就生出诸多变数,如今周小僮定然已经落入安家人手中,若非安柳楠先见到的人是她,恐怕现在周小僮连尸身都已经凉了。

      这样说来,周家现今的困境只会有增无减,若等到安家再无后顾之忧的那一日——正如同周家地下藏宝库中那个戴白银面具的神秘青年所说过的,安家要在她身上做一笔大买卖,只待隔阂一除,必会向她下手。

      唇亡齿寒。

      就算不为周家,不为被害死的灵芝和连翘,单只为她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中唯一的自由与不甘,她也一定要回去,安子岳不会放过她,而她亦不愿就此放过安子岳。

      最好的结果,不过两人如同鹬蚌相克,彼此折磨,同归于尽。

      “老实点!“端着酒肉大饼吃喝正香的汉子忽然一声厉喝,朝腿边微微蠕动的黑影狠唾一口:”少他娘的给老子耍花花肠子,再敢乱扭乱动,老子把你推出去捅上几刀喂狼!“

      他可能又踢了那黑影一脚,或是打在别的什么地方,黑影低低痛呼出声,听嗓音倒不像个少年人,反而浑浊嘶哑,似乎已经上了年纪。

      兰溪觉得这声音耳熟,又不能直接走过去查看,只好踮起脚借神像飘飞衣袂的缝隙屏息观察,却见那个黑影很快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似乎是这群人看押的囚犯,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捆在一起,脸被黑布罩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本来面目,然而兰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颤颤巍巍被人扶起的身影,他走路时总是先迈左脚,却又忍不住勾动右手小指,落地的步伐永远一浅一深,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而且永生都不会忘。

      毕竟那是曾把她从尸骨如山的乱葬岗一路抱回祥和安稳的周家大宅的男人。

      蒙脸的黑布被人粗暴扯下,惶恐至极的囚徒骤然见了光,惊叫一声想抬手挡住眼睛,却被身后的男人硬是把手给掰了下来,露出一张狼狈至极的面孔,胡子拉碴,双颊凹陷,眼睛里像注满肮脏的污水,即便映着火光都没有丝毫闪动,看上去呆滞且惊恐,但确实是周员外的轮廓。

      失踪已久的周家家主,还担着谋反嫌疑的男人,据说崔捕头翻遍整座九江城都没找到他的半点踪迹,却在三更半夜时分出现在城外一个废旧的山神庙里,且明显受人胁迫,松弛的焦黄皮肤几乎直接挂在骨架上,像一具无精打采的干尸,看上去很是吃过一番苦头。

      看押他的人一脸戏谑地将吃剩的残渣焦骨扔过来,几个人同时盯着取乐,交换的眼神和嘴角边泛开的笑容里满是恶意,更有甚者还从篝火中抽出顶端烧红的木柴去戳刺他暴露在外的腰背腹部,恣意嘲笑:“瞧啊,这不是西南赫赫有名的周家大爷吗?‘西南周围天,皇帝不下凡’,怎么今天落到这步田地,要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捡东西吃?是横财发多遭了天谴吧?”

      “别捂脸啊……干嘛,害羞?嘿嘿,瞧你这副饿死鬼的德行,问问咱们在座大爷哪个肯多看你一眼?呸!”

      “呦,吃得这么快,尝出味来了吗?可别噎出个三长两短,哪位大爷肯赏点水给我们周老爷下饭啊……别别别,猪哪配喝人的水,童子尿管够,哈哈哈哈哈……”

      周员外神色茫然,濡湿的脸深深埋在被啃食出牙印的骨头上,任人推来搡去,全无一丝反抗。

      兰溪静默看着,直到那群人闹够了歇息下来,只留一人打着瞌睡看守被牢牢绑在庙柱上的周员外,他们手中似乎有蒙汗药一类的东西,包在黄纸包里,抖开了捏着下巴全洒进周员外口中,不多时便见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如何踢打也不动了。

      篝火燃得哔剥作响,此时正是盛夏,山神庙坐落在郊外,满耳都是悠远蝉鸣,又兼暑热难忍,催人昏昏欲睡。看守的男人随手将被汗浸湿了的衣裳脱下来放在一边,两片眼皮像抹了胶似的偏往一处粘,慢慢也打起呼噜来,藏在神像后的兰溪才要动作,忽见一直伏地不起的周员外手指曲起,枯瘦的指尖狠狠抠进身下土砖中,似乎借此汲取微弱力量,好久才艰难抬起头,颤抖着转头将折辱过他的人全部看了一遍,眼中一片血红,凶意怒火灼灼燃烧。

      他不是顺位继承家主的,少时争权夺势谋划多年,他的手里向来不缺人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侮辱至此,恨意怎能平消?那日酒后他被安柳楠迷晕带走,囚禁在一方漆黑暗室里不见天日,甚至连时间过去多少都不知晓。安柳楠切断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连周家情势如何都不肯告知于他,只逼问那本账册究竟藏在何处,周员外猜测自家怕是已遭灭顶之灾,本想狠下心来与安柳楠同归于尽,却不想安柳楠忽然换了做法,派人将他手脚捆了扔进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地运送出城,听那些看守者的只言片语,似乎是要将他送到一个叫“蒙白镇”的地方,周员外对这名字闻所未闻,却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去处,因此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打算,装疯卖傻忍辱负重,只为等那些人一刻松懈,谁都别想好过。

      兰溪见他压低身子努力爬向看押者身边的包袱堆,那些人带了不少酒囊和酒葫芦,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上面,周员外费力探手去拿,却听那值夜的汉子忽然打个喷嚏,紧接着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向他看过来。

      男人瞬间睁大眼睛,张口欲喊,然而声音却堵在嗓子眼里,全没发出一点动静,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还没完全绷紧的身体猛然松懈下来,软绵绵地靠在庙柱上,心脏重重跳了一拍,随后跟着渐渐停止的呼吸一同静默下去,眼中世界刹那间只剩下灰白两色。

      周员外几乎在同时回过头来,看到男人瞳孔涣散的尸体却没有吃惊,只四下张望一眼,忽然定定看向神像后面,兰溪同他目光相接,眼看周员外的表情从难以置信慢慢变成了然于心,最终无动于衷,又转回头去,执着地爬向自己的目标。

      守夜人的死让他动作更加迅捷且肆无忌惮起来,飞快拿到那壶酒,泼泼洒洒地淋在满地茅草上,兰溪看懂他想做什么了,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的扣子重新藏回衣袖里,悄悄从神像后走了出来。

      周员外若有所感,回头看她一眼,两人的视线在一片静默中悄然掠过万语千言,片刻之后,周员外的眼神竟然重新焕发出微弱光彩,向她微微点头致谢,手指无声揩过发红眼角,又取了一壶酒浸透那看守脱下的衣服,把衣物扔在几个围在一起睡觉的男人间,随后毅然将残酒浇在自己身上。

      兰溪咬牙,知道周员外迟迟不动是在等她先走,鼓足勇气向庙门口冲出去,熟睡的看守者纷纷惊醒,身后立刻起了喧哗,惊恐尖叫和痛呼怒骂声几乎掀起神庙屋顶,烈烈热气瞬间充满了庙内的每一寸角落,兰溪奔出门外,想也不想立刻锁死庙门,颤抖着将沉重的生铁栓子狠狠落下,视野中所见到的最后画面,是遍身浴火的周员外瘸着双腿,毫无顾忌地扑向一众看守,视死如归。

      山神庙里瞬间火光冲天,惨叫声久久不绝。

      兰溪捂住耳朵漫无目的跑出很远,直至天色微明才喘息着停下脚步,此时山神庙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带着那些烈火厮杀,阴谋报复,全都在一个看似平淡的黎明烟消云散,踪迹全无。

      周员外富贵了大半生,或许从未想过竟会如此潦倒收场,见他最后一面的人竟然不是妻儿下属,而是当年这个从乱葬岗上死人堆中抱回来的小姑娘,他自以为能算计这女孩一世,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旁人都说碧眼生邪,果然命中不祥,克尽亲友。

      唯一算得上欣慰的,大概也就是在临死之前,这女孩终于为他带来周家的消息,在距离争夺了大半生的周氏祖宅百里开外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周员外身焦骨烂,求仁得仁。

      而此时的兰溪却在漫无方向的胡乱逃亡里兜兜转转,终又回到九江城外,熟悉的界碑仿佛一个徐徐开启的轮回,种种意料之外,或许早是命中安排。

  • 作者有话要说:  周爹盒饭请拿好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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