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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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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起,程签和江知妍就打起了拉锯战。
先是有一天晚上,两个值班护士各抱着一沓文件夹,挨个敲开了住院楼里所有风湿病人的门,问病人是否愿意参加新药临床试验监控。
程签没听明白:“什么?”
特病楼里的病人非富即贵,小护士跑完了普通病房后,最后才来得他这里,跟前面的病人已经解释过很多遍,到程签这里时,已经能解释得尽善尽美。
“就是妍姐和华大夫带着的一个重点课题,要研究新药对风湿病人的作用。先生您可能不知道,一种新药上市前要做三期临床试验,第一期试验成功了,统计数据做好调研,才能往药检机构上报。我们一期试验还差十几个临床病例,得凑够这个数。”
程签眼皮也不抬。
哼哼哼,师兄师妹感情深厚,还恩恩爱爱携手做课题。程签脑子里全是两人深情款款,你喊我一声“庭温”,我喊你一声“妍儿”的画面。
他摆手:“我不干。”
小护士游说了一晚上,没拉到几个人,远远没达到预期目标。
风寒湿痹是慢病,得这类病的几乎全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对新鲜事物的接纳度不高。她想着程签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好说话的,试图再努力一把。
“先生您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这是免费用药,医院还会给你补贴的。”
程签不差补贴。他摆手:“不了不了。”
住院名单两页半,上面只零零散散打了几个勾,小护士有点难受了。又因为最近总看到程签在妍姐身边转悠,忍不住多嘴说了两句。
“其实我们研究所挺不容易的,您也知道我们设备条件差,当初医院没打算认真做研究所的,只是意思意思做了一个试点,毕竟是‘中西医结合医院’,添个中医研究所,宣传的时候也好看,但压根没打算出什么研究成果。”
“妍姐和华大夫两个人把我们痹病研究室撑了起来,可几个课题做了一年多了都没结项,再不出点成果,以后的科研资金可能就批不下来了。”
程签无动于衷,只在听到科研资金难批的时候,动了下眼皮。
旁边年长的护士拍拍她,示意她不要说这些内情。
小护士把心里话咽回去,又说:“新药已经做过毒理试验了,没有问题。虽然是一期试药,但没有任何风险,这个中成药跟煎出来的药汤成分是一样的,只是需要病人签一份知情申明。前边好多病人一看,哎在研新药,药监局还没有承认,都不愿意试。其实中成药是很安全的,喝完最大的副作用也不过就是中药刮肠,拉个肚子。”
程签听笑了,看这小护士年纪还轻,问她:“你入行多久了?”
“啊?”
小护士愣住。
她只见一直没认真听、沉迷于打农药的男人在推完水晶后把手机扔一边,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
“虽然中药副作用小是事实,但药品研发环节没有100%的成功率,一期试药目的是验证药品副作用,也就是危险系数最高的一期。身为医护人员,你怎么敢承诺‘没有任何风险’?你前边说服了的病人都是这么给人家打包票的?”
小护士脸色白了,手指捏紧了那份名单,渐渐地后怕起来。
程签想:非专业的就是要差一些。就照这护士这样子打了包票,病人试了药,有什么头疼拉稀小病小痛的,不是要给小江大夫添麻烦么。
医药行业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行业,很多外界人会想,制药公司嘛,做药的,肯定是公司内部研发新药、生产、销售一条龙的。
其实不然。
国内绝大多数的制药公司都只精于生产环节,新药研发要外包给专业的CRO机构,药品审批和注册交给CRAO。
而医院病人流量大,是一个很适合研发新药并收集临床数据的地方。在首都几个国家级的大三甲医院里,国家对某些类型重大疾病的临床试验拨款动辄以亿起步,投资相当大。
像Y市医院这样十八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重医疗,轻科研,但也要承担一部分的科研任务。这里人才少,自研能力差,通常承担的科研任务是由国家牵头、分解到省市为单位的医学攻关项目,比如“2019年某市新发呼吸疾病的现状与统计分析”。
说是科研任务,实则不过是数据统计。
在这么窘迫的境地里,小江大夫能另辟蹊径,自己的课题一立项就是省重点,给一院撑起了一半的科研指标,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
要不是两人现在还没熟络到交心的地步,程签是一定要把她挖角到自家药企的。
老鹰不该囚困于山脚,该去它该在的地方。
小护士渐渐白了脸,对着两张纸上七八个勾选了“同意”的病人名单,不知如何是好。
程签笑笑:“你们研究所管事儿的是那位华医生?”
小护士摇头:“是一个老医生,姓高,高副主任。”
程签:“行,给我留个办公室地址,回头我去拜访。”
他抬抬下巴,示意小护士手里的签名文件。
“现在原路跑回去,跟签了字的病人交待一声,就说自己搞错了,要试药的不是风湿病人,或者随便个什么借口,把这茬抹过去。”
“可是……”
小护士呆呆的。
程签:“别可是了,回头我跟你妍姐说。试药环节我另找公司承包,合同我跟你们院长谈。”
两个护士原地傻站了一分钟。
明明沙发上的男人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手机游戏页面“Victory”的音效还没歇,活脱脱一个玩物丧志画风。
她们却诡异地觉得,面前的男人可靠极了。
早听说特病楼的病人非富即贵,却还没真实感受过。两个护士半信半疑,连连道了几声谢。
要退出门的时候,忽然又被喊住了。
程签:“新药治的是风湿,我这个病算风湿么?”
小护士到底是中医专业出身,这个还是清楚的:“严格来说不算,但中医对病名的分法没那么细,您的病和风寒湿痹病因都是外邪侵入经络,气血闭阻不畅。用的药都是祛风活络养正气的,药理是一样的,可以用。”
程签又问:“试药有什么好处没?”
小护士又愣了愣,没怎么细想:“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刚才提到的试药补贴,还有免费发药、免费体检、每天两次查房、定期家访什么的。主治医师要对试药人的病情负全责,您能随时随地给主治医师打电话,医生对别的病人得有十分耐心,对试药病人就得有十二分的耐心。”
她心说补贴也不会有多少,医院拨的资金十分有限,眼前这位有钱有势有背景的病人,肯定是瞧不上这点蝇头小利的。
却不料程签眼睛渐渐亮起来。
——每天两次查房、定期家访、随时电话、十二分耐心!
什么叫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啊!
程签目光灼灼,掏笔签字。
“我干!”
*
签了字的程签心满意足地躺回沙发上,期待着每天两次的查房。
他怀着一肚子甜美的绮丽的憧憬,却在第二天全碎成了渣渣。
经过了一夜的休息,江知妍已经恢复了精神,面色红润有光泽。医院里随处可见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都清新得像朵栀子花。
可嘴里问的问题却不那么友好。
她问:“今天排便了么?”
程签面红耳赤:“嗯……”
江知妍:“排便顺畅么?”
程签:“还行……”
江知妍正色道:“程先生,麻烦你回答得具体一点。中医是靠望闻问切开药的,二便情况影响到我们分析你的脾胃、肝肾和肺气,二便的调与不调,很大程度上会影响药方,一点马虎都不行。”
程签看着她背后几个低着头假装记笔记的规培生,内心几乎是绝望的。
“没有便秘……也没有拉肚子……挺顺畅的……”
几个规培生憋不住了,笑成一排摇曳的花枝。
如今已经十月中旬了,挂到医院的中医规培生在经过了半年的基础培训后,要开始跟着主治医师学临床经验了。
中医部这边人少,每个医师带俩徒弟。带年轻人是个麻烦事,很多医生今天值班明天开会的,没空总带着他们,常常要让研究所几个不排班的医生帮忙带带。
江知妍自己也带着两个规培生,都想往临床方面走,少带多带都一样,她一向来者不拒。
她比规培生大不了两岁,职称也不算高。优点是底子相当扎实,刚念完九年岐黄班,书背得很牢靠,讲病例的同时引经据典,哪套经典方剂出自哪本书她都有印象,堪称是行走的知识库,非常适合带新人。
程签签了试药合同,江知妍就按着合同内容来“每天两次查房”了,可他这么个慢性病,查房这么频繁一点用没有。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拿来给规培生当病例讲解。
问了一圈问题后,江知妍做总结:“望闻问切四诊里,这个‘问’特别重要。问寒热,问津汗,问饮食、问二便、问睡眠,针对女性患者还要注意问经带,要是儿科,还要向小孩的亲属咨询。问得越细,对病情了解越详细。”
“但因为情感、伦理等方面的原因,病人多多少少会说些‘假话’。比如男性肾阳上亢,涉及到了平时的性生活问题;再比如女性经带;还有男女都容易尴尬的二便问题,有些病人脸皮薄,会下意识地反驳,说没有便秘,没有拉肚子,没有异味……这些隐私问题,大家不要觉得尴尬,细问的同时,还要通过辩证分析。”
江知妍说完,又随手指了一个小大夫,让他坐在程签面前。
“假设这个病人是你接的诊,你要怎么问他的病情?”
小大夫是个刚大学毕业的男孩子,像模像样地坐下,给程签摸了摸脉,秉持着“微笑接诊”的良好态度,温声细语问:“哪里疼呀?”
程签耐着性子:“腿。”
小大夫弓起腰,捏捏他的脚踝,“这里疼么?”
程签:“不疼。”
小大夫捏捏他的小腿骨:“这里疼么?”
程签:“疼。”
小大夫双手落到了他的小腿肚:“这里呢?”
程签犹豫了下:“……好像有点疼。”
他连着摁了好几个地方,手劲还挺大,程签越答越犹豫,“这里好像有点疼”,“那里好像也有点”。最后也分不清是真的疼,还是被他捏得疼。
最后大夫的手摁到他大腿上,又问:“疼么?”
程签不说话了,尴尬:“……这里应该疼,还是不该疼?”
江知妍卡了停:“行了别问了,不及格。”
她看着面红耳赤的小大夫,话严肃又不失温和:“这个问法不对。医生问诊,是要逐步引导病人描述症状,要听的是病人主观角度的陈述,而不该按你自己的想法盘问。是不是这里疼,是不是那里疼,太详细的问法多多少少会有教唆病人的嫌疑,病人自己也会分不清楚这个地方该不该疼。”
“问诊是非常考验谈话技巧的一门学问。像这位先生,本身就难受,因为被‘盘问’得太细致,描述出来的病情会比实际情况偏重。”
说到这儿,江知妍瞟一眼程签,“这就是个典型的反例,大家今后要注意。”
一群规培生恍然大悟,唰唰低头记笔记。
被盖了“反例”戳儿的程签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咔擦咔擦啃了只苹果,心说:
——小江大夫这是在报复吧?报复吧?一定是报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