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灯火阑珊处》风雨素秋

1、临时飞上海

　　今年上海办事处的年会在苏州举行。上海区外籍同事众多，年会随西方的节奏，在圣诞节的前一周举行。

　　本来我一个行政部的新人，区域上还是属于广州办事处的，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来参加上海大区年度宴会的。

　　全是Antoine的缘故。他是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又是我学长，他一声令下，我就得乖乖从广州飞到上海，陪他玩了两天，还得到年会上陪吃陪喝的。哎，碰上这么个大少爷，我这个丫环可命苦了。

　　本来年会的地点选在上海一家酒店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临时换到了苏州。听说上海东区区域经理老家在苏州，刚好他们村子里的大礼堂空着，便主动提供了场地，连晚餐都是免费赠送的。

　　我从未到过苏州。只在风景明信片里见过苏州的园林，听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名言，向往之心多少是有的。

　　Antoine少爷从上海租了一辆车（其实是我租的，他付钱而已），把钥匙扔给我，吩咐我傍晚六点前赶到苏州参加晚会，午夜前带他离开回上海建国宾馆。然后他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了。

　　我一听这行程，便知观光的计划泡汤了。沮丧地接过车钥匙，调出导航，沉默地按照指示开车。Antoine见我不出声，侧过脸来看我，有点疑惑。

　　我不搭理他。事实上我一直都不大愿意搭理他。集团里有传言我是因为Antoine的关系才进入公司的，毕竟各办事处鲜少招收本科毕业生，更何况我是还没有毕业的大四在读生，以全集团唯一实习生的身份进入高手林立的广州办事处的。

　　天地良心，当初董事长邀请我去帮他的忙时，我可一丁点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更没料Antoine学长是董事长的儿子。我纯粹是抱着去帮帮忙以及锻炼一下的心态进入JC集团的。

　　哎，如果不是Antoine突然从法国跑回来到集团里转悠，我现在的日子会过得平凡很多。整个集团在中国有五个大区三十多个办事处，他偏偏挑了广州办作为第一站，又刚好在电梯里碰到我，还一眼就认出我来，接着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以及他在法国学来的脸颊吻。当时整个电梯的人，包括我在内，都石化在地，只有他一个人自以为做了很浪漫的事情，在旁边乐嘻嘻的。从此以后，我的实习生活就没有安宁之日了。

　　部门经理Linda对我完全冷处理，安排给我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本来行政是后勤部门，做的就是琐碎的工作，现在Linda更是把零碎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事情交给我做，做得好没有夸奖，做错了也不会挨批评，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人会关注。

　　办公室里的姐姐们刚开始对我还蛮亲切的，时不时指点我复印机怎么用，□□怎么开之类的，趁着午餐闲聊时间变着方式从我口中套取董事长家的消息，可我一问三不知（确实不知），Antoine再没有大驾广州办事处，久而久之，见从我这里不见动静也捞不到什么八卦，她们就失去热情，对我冷冷淡淡的了。

　　起初我还蛮难受的。这也算得上是我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份实习了，我是抱着“要是表现不错，还喜欢的话，就留下来吧”的念头来工作的。遇到这么尴尬的工作内容和氛围，实在非我所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安然坐在我身边用一脸无辜的表情望着我的Antoine大少爷！可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去指责他不替我着想吗？他又有什么立场来考虑我的处境呢，他那样的位置，又怎么想到这一切呢？

　　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Antoine伸过手来轻轻按了我的右肩，我本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冷不防有人按住我肩膀，受了惊吓，一个急拐弯，差点撞到高架上的护栏。幸好后面没有车辆开过来，不然又添了一桩交通事故了。

　　Antoine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Wow, relax! 小师妹，你太紧张了。”

　　我重新掉好车头，继续往前开，冷冷地对他说：“想活命的话就不要碰我。我不是你那些女朋友。”

　　“哈哈，”Antoine突然笑了起来，显得很开心，“原来小师妹吃醋啦？”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和弱智的人对话，真是浪费能量。

　　“我现在才发现，小师妹你暗恋我啊！”

　　忽略他，我集中精神地开车。

　　“怪不得昨晚在酒吧里你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原来是见到我和别的女孩子跳舞，你生气啦。哈哈，小师妹，你要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跳舞，你就来跟我搭档嘛，不然我就无法拒绝别的女孩子了。要是小师妹你来的话，我绝对优先选择你噢……”

　　我及时打开车上的广播，阻挡了他滔滔不绝的自恋话语。

　　“小师妹，”Antoine提高声量，“爱是要勇敢说出来的噢！”

　　后视镜里显示没有车辆跟随，我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啦，小师妹你真要表白啊？”

　　我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累了，换你来开。”

　　Antoine倒也很爽快，立刻解开安全带，走下车要跟我换位置。

　　我本来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当真了，我便也顺着把司机的位置让给他，但没有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而是选择了后排车位。

　　Antoine感到意外，问道，“小师妹，生气啦？”

　　我摇摇头，“大少爷，以后别再拿我开玩笑了。你清楚我的为人。”

　　Antoine笑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还是当年那个义正言辞的小师妹啊。”

　　我闭上眼睛，没有再理睬他。他口中说的“当年”，也不过是三年前而已，他认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我，这个观点，我是怎么也没办法认同的了，即使我很想像当年那样对着他拽拽地说，“人生是各凭实力的”。才踏入社会三个月不到，我便已经认识到，实力在现实面前渺小得很。

　　Antoine自然猜不到我现在的心情是多么的复杂，他摇下车窗，吹着口哨，开车一路狂飙。

　　“大少爷，真的很冷耶。”哪个傻瓜会在十二月末的高速公路上打开车窗猛踩油门的。何况大路上连妹子的影子都见不到。

　　“Sorry，我还以为自己在LA。”

　　“别矫情好不好，你都回国一个多月了，还LA。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航班是从巴黎起飞的。”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耍酷的本质。

　　“小师妹，看来你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很上心噢，是不是暗恋学长已久啊？”

　　嗯，他成功地让我闭上了嘴。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吵闹以及不时的沉默中，到达了会场。到村子门口时，我还真是愣住了。

　　苏州的村子也太豪华了吧。独门独栋的别墅，中央广场，喷泉，雕塑，远处依稀可见的小型足球场。看来，我得更新脑海里对“村子”的定义了。

　　Antoine伸过手来捂住我张大的嘴，瞧不上我这刘姥姥的模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以后跟在本少爷身边就该见怪不怪。不过，这些地方一般是不对外营业的，老头子到这里来搞年会，估计是想搭点什么关系或是挖掘商机来了。”

　　他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而且是见血封喉。我没有接腔，因为实在接不上。

　　我们进场的时候，年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正在台上讲话，妙语连珠，逗得人群哈哈大笑。

　　好大的一个宴厅，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可真够气派的。但此刻我可顾不上欣赏那些水晶吊灯金色壁画什么的，只想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找个空位坐下来。

　　Antoine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偏偏不让我如愿，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向最中央的桌子。

　　由于我们是从最旁边的桌子走过来的，所以并没有太多人留意到我们。经过第二张桌子时，我低声对Antoine说，“学长，请你放开我。”

　　Antoine偏过头来看我，一脸坏笑：“为什么要放开？”

　　“因为我还不想明天就辞职。”

　　他觉察到我话语里认真的成分，不由地一愣，“No jokes？”

　　“No.”我严肃。

　　“好啦，小师妹，别那么紧张，就当来玩的。”说完他放开我的手，一个人走向中央餐桌，
　　那里就坐的是集团的高管,上海大区的负责人以及贵宾。

　　我望着他的背影，笔直的，高挑的，单看背影都会觉得这个人必定很英气，哎，这就是Antoine，JC集团的太子爷，他走向的是他的Papa和Mama，在那里留有他的位置。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进去的，因为那里并没有我的座位。

　　趁着主持人又一个笑话逗乐大家的时候，我悄悄地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坐了下来。

　　晚餐非常的丰盛。除了本帮菜外，还照顾了来自其他地方的同事的口味，川菜，湘菜，东北菜，粤菜都包含在内，甚至还有新疆的烤羊肉串，味道一流。

　　我一个人吃得很开心。节目也很新奇有趣，看得我哈哈大笑，同桌的人受我情绪感染也兴奋起来，整个晚上不断地鼓掌吹口哨喝彩，反而成了全场最嗨的一处，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注目，连董事长也望了我们几眼。每次他目光扫过来时我就赶紧低头啃鸡腿，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可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的出现有点不适宜。

　　表演结束后便是敬酒环节。大家吃饱以后便纷纷各处走动，互相碰杯畅饮。我喝了一口，真不错，听说是去年董事长携夫人去美洲度假，在阿根廷参观一个葡萄酒庄园时与那里的酿酒师相谈甚欢，走的时候便买了两个集装箱的酒运回国。我听完这个故事后，摇了摇头，无法理解，我的概念里君子之交是淡如水的，但在他们这里则是浓烈如两个集装箱的南美洲红酒。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过是偶尔跑到这个觥筹交错的世界里打一杯酒喝的路人而已，若妄图谈论理解的话题，就会贻笑大方了。

　　“请问洗手间在哪里呀？”趁着身边的人都忙于应酬时，我拉过一个服务生，准备去洗手间躲一会。

　　被告知了洗手间位置后，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酒意盎然的人，溜到了宴会厅外。空气好多了，没有饭菜的味道，没有浓浓的酒味，没有香烟雪茄的味道，没有那些客套话嬉笑声。我呼吸了一口气，有点瞧不起自己，连这样的场合都适应不了，以后还怎么混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