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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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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十八年九月十八,紫微城。
深秋暴雨,宫中朱墙碧瓦俱于狂风中低泣呜咽。清乾殿外,夜里值守的小黄门听见里边争吵不绝,不免惴惴,抬头看着身边着紫衣窄袖袍的中年宦官,怯怯道:“康先生......”
“叫我有何用啊?”康禄韩摇头叹惋,他是先帝的侍臣,建昭帝登基后荣宠未减、高居三品,乃宫中宦官第一得意者,这几个月来却也如履薄冰,生怕触怒皇帝便给贬去行宫了,“陛下最疼爱策阳侯,他死得冤屈,连尸骨都寻不回来,太子殿下偏偏又是求情又是劝谏的,不正撞陛下枪口上么?”
小黄门微微一抖。
康禄韩所说的策阳侯是皇帝的亲外甥,自幼便为皇帝亲为鞠养、寄予厚望,是哪位皇子都比不了的荣宠,兼之长成后去边关领军,擒敌过当、一战封侯,更是教皇帝爱若眼珠。
然三月前边关传来奏报,道是小侯爷在领兵出城后为鞑靼巴嘎赤那汗部所围,其部三千骑未得驰援,全数力战身死,一问来由,却是因钦差阻挠援兵,才连累了侯爷。
皇帝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治钦差的罪,太子却力谏钦差乃奉命行事,不得滥杀;而后陛下欲御驾亲征,太子又率一众文官谏言不可以一人之故劳民伤财。
陛下当朝怒斥,太子仍固执己见、不依不饶,现下清乾殿中隔着三道殿宇,却犹听得见争执之声,可见里面是激烈到何等程度。
只怕皇后娘娘和清河公主来了也不顶用。康禄韩摇头,只盼着太子莫再执拗至此,却听见长街上传来踏水疾步的滴答声,定睛一看,却是一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疾步赶来,半身淋湿,袖上三爪蟠龙,乃未封王的皇子纹样。
“三殿下?”康禄韩一怔,不知他为何于深夜来到清乾殿前,三皇子治朝康禄韩一颔首,雨帘后双目灼灼,“本皇子求见父皇,为策阳侯事来,劳烦公公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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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三子秦治乃淑妃韩氏所出,淑妃薨后便交由皇后抚养,在诸皇子中既无特殊的宠遇,亦有周全的品性,按理说是绝不该来趟浑水的,莫不成有其他要事?念及昔日韩淑妃的温柔可亲,康禄韩踌躇一阵,还是规劝了一句:“陛下和太子吵得正凶,三殿下若无极要紧的事,便莫要进去了。”
“谢公公提点。”秦治收起伞,一尺之外那眉目五官分明还是十五岁少年的稚气未脱,然神态语气却老成持重,往常他并未给人如此感受,“正是因父皇和太子殿下起了争端,本皇子为臣为子,才该前来规劝。”
是打定主意要触霉头了。康禄韩也不再阻拦,行礼后便道:“三殿下随奴来罢。”
他执灯,引秦治穿过三重殿宇,便可见中庭争执渐具,甚至有瓷器与琉璃瓶的摔掷声。秦治目不斜视,待进殿后便掀袍拜倒:“儿臣见过父皇。”
建昭帝秦赫靠在御座上,见秦治来了心头闪过短暂疑虑,旋即不耐道:“来作甚?若是替这孽子求情,来日便同他一起闭府思过!”
听见“孽子”二字,一侧的太子秦鸿面色猝然一白,又因是秦赫当着弟弟下他颜面,更有羞愤红色。他这一忖思间,秦治已然再拜,语速极快,像是生恐暴怒中的秦赫不等他说完便打乱他:“太子殿下力劝父皇莫要涉险,乃仁孝之举,况论除却用兵与否,现下还有旁的大事!”
“什么大事?”秦赫本因他为太子求情厌烦,听他后半句话,却又被勾起了疑窦。
“六哥的遗骨。”他说,抬起头仰视着他父亲刹那间怔忪钝痛的脸,“鞑子未必不知他身份,大军在围战之处却找不到他遗骨。若是许以钱粮,约定暂且休兵,或可教六哥魂归故里。”他深吸口气,几乎已经按捺不住那呼之欲出的悸动希望,“儿臣斗胆,请父皇听从太子殿下谏言,勿御驾亲征、以身涉险,即便如此,也该借议和之机,探敌虚实,以敌松懈麻痹之时,大举出击!”
他一语道毕,皇帝还未回话,太子却先扭头,朝他断然呵斥:“竖子无知!人而无信,尚不知其可,况论一国!我朝乃华夏正统、礼仪之邦,岂可行背信弃义之事!”
秦治俯首再拜,未出一言辩解,而秦赫目光一敛,望见太子犹有怒容的脸,却是微微前倾,一时间语气竟甚是和蔼:“太子果真好做得为凶表率,当着朕的面,都不忘训诫弟弟。”
皇帝若是愤怒失望到极处,反而会露出几分慈爱,太子鸿忙俯首请罪,而秦赫拂袖,已不愿同他多言:“当真是子不类父!给朕滚回东宫思过!无诏不得出!”
太子全身一颤,当下竟未再同皇帝分辩争执,沉默着告罪离开。殿中只余二人,秦赫却并未同秦治言语,而是缓缓后伏于座上,以衣袖覆住脸。
子不类父,子不类父......那世上谁最像他?
是阿煊,是他的外甥。十七年前他抱着那个幼小的婴儿,看到他咿呀着挥舞着小手,朝他咯咯地笑。他的乳母侍立一侧,笑吟吟说:“小公子同陛下从前当真是一模一样,将来必然同陛下一般英武呢!”
他称不上多喜欢孩子,更没有多喜欢孩子背后怀着野心和妒忌的母亲,可抱着外甥时,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表兄所说为人父母的乐趣,为世间有这样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更有肖似容貌的孩子感到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给他取了名字,在他父母早逝后便将他接进宫中亲自抚养,他的皇子们不敢跟他放肆做的事,他的外甥却敢。他越长大便越像他,却远比他小时候张扬,皇后曾谏言说他骄纵,他不以为然,反诘问若他的阿煊都不骄纵了,谁又能骄纵呢?
他曾经寄人篱下的少时,曾经逐敌千里的过往,在登基后已然成为不得弥补的遗憾与留存回忆的辉煌,而在阿煊身上,他看到弥补另一个自己的机会-------他既给他无以复加的宠爱,亦寄予要他封狼居胥的期望,而阿煊从不会教他失望,他开春时回漠北,还笑吟吟地向他保证,这次回来,要砍下鞑靼大汗的头送给他。
“是给阿瑶下聘礼。”他朝他身后的清河公主挑挑眉,爱女又羞又气地躲在他身后,他摸着女儿的鸦鬓,亦放声大笑。
他坚信阿煊会践诺而归,他是天生富贵的皇亲国戚,是上天赐予大秦扫清边患的将星臂助,他哪会回不来呢-------他最亲信的重臣们来向他禀告他的死讯,他看着那一张张脸,却是歪过头,拉着他表哥南阳侯的手,如同小时候一般摇着他手撒娇:“大表哥,莫拿阿煊开玩笑。”
“臣怎敢欺君?”南阳侯叶麟哀痛不已,他也是看着阿煊长大的人,他喜欢阿煊,阿煊也喜欢他,“是边关的急报,是骠骑大将军亲自写的折子,千真万确,陛下,陛下.......”
他听不清叶麟在说什么,只觉得魂灵都像是抽离出他的身体,教他分不清自己是一缕无助的幽魂还是执掌天下的帝王。他最心爱的女儿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哀哀地哭,他将清河公主拉到自己怀里,忽地勃然大怒,朝着这些他心爱的大臣们暴怒大喝:“阿煊,阿煊,他要成婚的!他要办喜事的!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不嫌晦气吗?”
他们跟他说请陛下节哀顺变,阿瑶哭着拉他的衣角说父皇不要说胡话,而他只觉得疲惫不堪,仰面直直倒下去。
他病了很久,梦境里眉目艳丽的少年仍言笑晏晏意气风发,伏在他怀里朝他撒着娇,他叫着他的名字,紫微城中却再也听不到阿煊的回答。那个他千般疼爱、苦心栽培了十七年,骄傲、漂亮、才华横溢的孩子,是真的不在了。
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谁杀了他?谁害死了他!
他满腔怒火,恨不得那个狐假虎威的钦差和鞑靼全族都给他的心肝宝贝陪葬,他要御驾亲征,要将他二十年前所没有杀尽的鞑子全数斩灭在大秦边疆,可那些劝他节哀的人,那些和他一起看着他的阿煊长大的人,他们都劝他。
连阿瑶都不让他走。
他们谁都不懂阿煊于他而言是什么。他必要鞑靼全族为他陪葬,却又在夜深人静时无力地明白现在并非一击必胜的时候。他应该隐忍,应该花上数年乃至数十年筹备要彻底扫清边患的兵马和钱粮,可阿煊,他怎能让阿煊在漠北孤零零地等那么久,他该回家。
他揭过袖,重新审视着他的第三个儿子,阿煊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几次,并不是太开心的口气,可他似乎一直执着于亲近阿煊,不过未能如愿而已。想起太子近来的言行,这个三儿子倒显得更加可爱,他看着他,慢慢道:“你说想寻回他的遗骨,当如何做?”
“自是议和之名率使团入漠北,使团中需有披坚执锐者,如若鞑子不予,宁见兵戎。”
“鞑靼粗鄙,先帝曾欲与之约和,鞑子竟斩杀来使。”秦赫口气凉凉,“谁愿去呢?”
“儿臣请去。”他俯首再拜,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一字一句道,“儿臣愿持节杖出使漠北,不找回六哥的遗骨,绝不还朝。”
殿中寂静,秦赫注视着自己这个素来不甚起眼的儿子,一时间竟有些刮目相看。
却不知他是决心坚定,还是有意讨好。
“你便确信阿煊遗骨真在鞑子手中吗?”他最终呵了一声,语气中不乏灰寂之意,“若是无功而返,又为鞑靼羞辱,阿煊泉下气愤,世人亦会中伤他。”
“儿臣不知,可若不去,六哥便是真回不来了。”秦治仍未起身,口气已情不自禁酸涩苦痛,“但让儿臣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