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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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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被制造出来,是因为这一个人。”
很多年后,我还一直记得这句话。在一个漫长的下午,那个自称是第一个新人类的男人,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们这批旧人类,被称为是“吉普赛”,在古代,这指得是大陆上的流浪者,在今天也是如此。不过我们本来也是有家的。我们也曾居住在城市里,在那个夜里的灯火比星光还要耀目的地方,长时间注视它们,你的双眼会刺痛,会流泪,因为我们太久没有见过那么强烈的光了。
新人类,新的,全新的,划时代的,超越的,永恒的——新人类,有一天突然降临到我们的世界。他们有着和我们相同的外貌,却更为耀眼夺目。他们身材高大,四肢修长有力,他们力大无比,他们皮肤无惧刀枪、强酸、辐射。更重要的是,他们寿命很长很长,对我们而言,近乎永生。我们是扑闪着即将燃尽的蜡烛,它们是堂皇明亮的灯光。
在我们眼里,新人类是神一样的存在。但是世间只能容下少许的神,由人给他们划定范围,然后在小庙供奉起来,人们敬畏神的品格与威力,神也忌惮着人群的浩大。彼此用祭祀这条细细的线维系着,在上千年里相安无事地过着。可当与人类数量相近的神突然来临时,一切都变了。然而这一回,是人造出了神。
和古代一切幻想作品一样,他们最初出现在军队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们找到了摆脱控制的办法,或是终于厌倦了战争,他们开始调转矛头,直至那些躲在他们身后安全区的旧人类们。他们一开始对旧人类大肆屠戮,但后来,他们只是把我们赶出了居住区,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生命和飞虫一样短暂,都是些朝生暮死的东西。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背后都有无数目光阴翳的眼睛在凝视着我们四散逃离奔走的背影,像是在看将死的牲畜。
我们被迫迁徙,从沙漠边缘到沼泽地,再到冰原,那些因为自然条件太差而鲜有人迹的地方,都成了我们的落脚地。在我出生前,我父母那一辈迁到了一处废弃的巨型垃圾场里,和先前的地方比,这里几乎是天堂了。
和我们一同迁徙的,还有一个新人类。他从未说起过自己的来历,只是因为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而他却始终未曾老去。不过,他的样子也够吓人的了,他大概有几个世纪没有收拾过自己的外貌了吧?他的皮肤本来就坚硬如岩石,后来因为风沙、缺水、暴晒,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和凹陷。他的头发和胡须蓬乱如水草,纠缠在脸上、脖子上,后背上还乱糟糟缀着一大团毛发。他坐下来的时候,像是一块随意丢弃、布满苔藓瘢痕的石头。他本身也不爱动弹,经常一个人坐在垃圾山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们早就习惯了他,也很少去打扰他。然而在有一天中午,我在垃圾山上捡垃圾,试图从中找到些许食物残渣的时候,从他身边路过,他突然说:“我最初被制造出来,是因为一个人。”
他的声音嘶哑,粗糙,像是在耳边磨砂纸。其他新人类的声音都是悦耳柔美清脆的,乃至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他的声音,却是远古草原上的鹰啸,是深渊里传来的碎石坠落声,一下一下,都敲在人头盖骨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不开口的缘故。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问。
“算是吧,跟谁都行。”他说。
我的好奇心很重,在我们一行人之间是出了名的。如果别人听了这话,恐怕也只是摇着头离开,而我一定要听个究竟。
“你想说什么吗?”我从垃圾堆里抽出一只残破的坐垫,拿到他身边,坐下。
“我最近总是想起他,以前只在梦里想,现在,白天的时候,也总会看见他。”
“在哪儿?”我警惕起来,生怕是被新人来发现了我们的新据点。
他手在空中虚虚一晃,指着阳光与空气说:“你看,到处都是。”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实话实说。
他只是笑了笑,在胡子丛中,他的嘴裂开了一道缝。“你们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在这儿。”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他是谁呀?”
“他就是制造我的人。”
“你们真的是被我们制造出来的吗?”我问。
“当然。”他吹了口气,唇边的胡须便飘起来,像云,像烟丝,软蓬蓬的,他的头发很硬,胡子却很软。
“可你们都不承认,还把你们的造物主赶到垃圾堆上住着。”我诘问。
“他们只是害怕,害怕你们。”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害怕我们?我们这么弱小,你们这么强大。”我低头看着我的胳膊,是从宽阔的袖子里伸出的两根细麻杆。
“你们既然能造出我们,就一定也能毁灭我们。所以,我的同类们把你们从城市里赶了出来,这样,你们就找不出毁灭我们的方法了。他们是不是坏透了?”他冲我眨了眨眼。
“可你们又不会死?”
“人总会死的,”他看着天空,“我最近就觉得我大限将至了。他研究了那么久,还是没能让我永生。”
那个“他”又出现了,长久住在这个奇怪的新人类的心里,又在我们的谈话里露出半张脸,不时地从虚无的过去中闪现,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我问。
他低下头,目光温柔地像是在凝视一朵花,尽管我们脚下只有堆成山的塑料、贩布、木块和锈了的铁皮。
他缓缓说:
“我最先有记忆的时候,眼前就是一块玻璃巨幕,然后到处都是的黄色液体,我成天就泡在这种液体里,这叫什么,羊水吗?我的器官在慢慢长大。
“有一天,我的脑子长好了,我开始有意识了,不过只是一点点,断断续续的,好一阵坏一阵,像一盏供电不足的灯。我开始看,看四周,我那时候唯一见过的人,就是他。
“他穿着白大褂,一手揣在口袋里,一手拿着一叠厚厚的纸。他低下头看看纸,又抬起头看看我,我也看他,他应该不知道,我不仅在看他,我还记住了他。
“我们每天,就隔着玻璃,互相望着。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人,我曾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有时候会笑,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是笑。可到了后来,我一看见他走近,就想大声喊叫,叫他,让他注意到我,让他别走。我可能从那时起,学会了笑。
“他很惊讶,走近了一点,我笑得更大了,以为这样他能更近一点。我一个人太无聊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死的,只有他是活的。
“他的手停在了玻璃上,这道玻璃阻隔了我们,我们彼此对视,直到他也露出笑容。我们交换了这个笑。
“后来,我终于长好了。和你们胎生的人类不同,我们一被制造出来,就是成人的体貌。但我也有幼年期,那是我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四肢发达,头脑空空。他教会了我一切:如何吃饭、穿衣服、交谈、认字、读文字、开关电子门……”
我打断了他的话:“等一等,你看过《弗兰肯斯坦》吗?”
他说:“就是那个科学怪人?他跟我讲过,大概是为了给我一个警告吧?当然,我不会的,我绝不会这样对他。我的世界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他恐怕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了,那个最初制造出他的人,也早已灰飞烟灭了吧。之前也有新人类和旧人类相爱的例子,但二人的生命长度如一条无法跨越的洪流,当一个人已到达生命彼岸时,另一个却年纪刚好,在对岸张望。
看着另一半老死,自己却不能同他一起老去,我替他感到悲哀。
“不过,”他语气一转,落入海藻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张合,“他确实是被我杀死的。”
我注意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垃圾堆逆光的轮廓被光晕笼罩。天空是血色,边缘泛着淡紫,像是一大块腐肉,远处传来焚烧垃圾的焦糊味。
他随手从脚下捡起一块碎玻璃,朝手背划去,血从伤口渗出来。他安静地看着血顺着手背流下来,滴到他沾满了污垢和尘土的鞋上。
“我受伤了,不会感到痛。可你们这些脆弱的旧人类啊,你们身上每一处都敏感无比,都在尽力得接收着各式各样的痛苦。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到这里,我挪了挪身子,坐得时间长了,我的后背有些酸。
“他制造出了我,当然会被各路人盯上,我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他也许是渴了,就把手放在嘴边,吮了一口血。他说:“有一天他让我出一趟门,我很奇怪,因为他从不放心我单独出门。但这一次,他近乎是把我赶了出门。我回来后,他就不在了,哪里也找不到他。”
“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决定在家里等他。天黑的时候,他没有来,却来了另一伙人。他们来了十个人,拿着麻醉枪,想要抓住我,我把其中八个人的脑袋拧了下来,剩下两个人跑了。”
他顿了一顿,说:“我下手很快的,他们还没赶到疼,就死了。”
“我追着那两个人,跑回了他们的据点。我一路杀了进去,走一步听一声惨叫。我在最后一道门后找到了他。”
他用一只手扶住额头,我惊讶地发现,他平时扛起百斤重物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微微颤抖。
“他在流血,全是血,白大褂染成了红色。他说痛,太痛了,他受不了了。我想起门外那些看守们的惨叫,原来只有我感觉不到痛。”
后来被制造的新人类,已经做了极大的改善,当受到的伤害危及到性命时,他们会感到痛楚,这是为了提高生存率。但他却完全没有触感。他无法感受剧痛与伤害,同样也无法体味温存的爱抚。
“他扯住我的胳膊,求我给他个痛快,他的眼球被挖掉了一个,一只空洞的眼窝对着我,他脸上全是血。我哭了,我的脸上全是泪。我觉得像是下楼梯时踩空了一阶,摔了一跤,等爬起来时,你发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你再也找不见了,你的心因为这个缺失而空了一块。”
他仰起脸,让带着余热的晚风从他脸上吹过,他现在没有哭,神色平静,他说,他后来再也没有哭过了,仅此一回。
“你们太脆弱了,太脆弱了,我轻轻扼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就像我们平时玩游戏时,那样轻。你们的生命,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那一刻我好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量去杀人了,我力量的源泉已经枯竭,现在,我只会在自己的身上划道子。一旦发现生命有多脆弱时,我就不忍心再下手了。我总会想起他临死前那个空洞的眼窝。”
“他还对我笑了一下,就像最开始,我们隔着一道玻璃,远远地望着对方笑出来。”
天全黑了下来,没有灯,只有月亮,一块黯淡的、冰冷的、孤独漂浮在空中的石头。
“虽然人们总是说,新人类有很长的寿命,可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我可能活到头了。我的动作变得迟缓,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会一下子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他说。他,第一个新人类,即将面对自己死亡。他闭上了眼,如释重负。
“在我看来,死是解脱,活是受罪。我陪你们这一小群旧人类,一路走到这里,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自己保重。”他对我交代。
我看他起身朝垃圾堆下走去,一步一顿,脚步歪斜。我可能也预感到了什么,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也……保重。”他只是背对着我,招了招手。
他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久之后我们又要迁移了。一路上,我都在留心,可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连尸体也没有看到。我当时并不知道,新人类去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可在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陆续传出了一些新人类去世的消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他们也不例外,被死拉下了神坛。我相信在那之后,旧人类和新人类关系会有所改变。
可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当时,我们旧人类,我们多灾多难的人类,我们颠沛流离的人类,怀着微薄的爱意与希望,又踏上了远途。